夜很深了。曾淮怕惊动妻子,悄悄从屋里走出来,离开省委机关的后院,来到马路边的一片小树林里。马路上很静,一个行人也见不到,偶尔有汽车驶过,马达声格外刺耳。曾淮躲进树林深处的黑影里。他在黑影里溜达着。走着走着,突然急躁起来,抡起拳头狠命擂打树干。发过一阵疯,接着再溜达。夜风吹得他身上发冷了,就摆开架势打一套少林拳……
曾淮上任三天了。从表面上看不出机械局有异常的变动,但是指挥全局的神经中枢断了,工作基本上停摆了。一个头头一个令,孙长恕下台了,他搞的那一套肯定不行了。全局上上下下的干部群众,眼睛都盯住新来的副局长——实际是局长的曾淮,看他怎样决策,怎样动作。新官上任三把火,曾局长的第一把火要烧哪儿呢?
机械局了解他的人不多,因而同情他的人也不多。孙长恕在机械局当了近二十年的局长,手下有一大帮人,而且这些人都占据着重要职位,有一定的权力。他们都用敌视的眼光盯着曾淮,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
古人有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的传说。曾淮在监狱里和劳改农场里也把头发熬白了一大半,还剩下几根说黑不黑、说灰不灰的头发,这三天下来也彻底变白了。他不要司机,自己开着吉普车到处跑,想上哪儿就去哪儿。第一天看了两个厂,第二天看了五个厂,第三天看了六个厂。晚上回到家里睡不着觉,躺下起来,起来躺下,真要急疯了!
问题那么多,先解决哪一个呢?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要是车篷宽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办呢?”曾淮几次憋不住了,想去找省委书记讨教,每次他都是走到半路又折回来。他想:“车篷宽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我如果再去找他诉苦,不会加重他的负担吗?机械局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没活儿干,没饭吃,没奖金,人心惶惶。再加上退货,撤销合同,声誉不佳,思想混乱……目前恐怕首先要把生产抓上去。”
曾淮冲出小树林,悄悄回到家,拿出自己的提包,轻轻锁上门。他的吉普车停在离门口不远的车棚子里。他跳上去打着了火,飞快地驶向机械局。
来到局门口,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喊醒了守门的刘大爷。老人着实被他吓了一大跳,开了门心慌意乱地问:“曾局长,出什么事啦?”
曾淮替老人关好门,笑着说:“什么事也没出。刘大爷,您回屋睡去吧。”
老人嘟嘟囔囔地回到传达室:“还睡什么,盹儿都吓跑了。”
曾淮来到自己的办公室,起草了一个“机械局当月的工作要点”,然后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很甜。三天来这是第一次合上眼。
等到上班的铃声把他惊醒,他洗了把脸,对办公室主任发出了他上任以来的第一道命令:“请局属五个公司的经理和局直属大厂的厂长,半小时以后到我这儿来开会。”
也许是由于好奇,是由于对新局长不摸底细的恐惧,经理和厂长们都按时赶来了。
曾淮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没有时间跟大家客气了。你们过去都是老爷,买我们产品的用户是孙子。现在要颠倒过来,用户是老爷,我们是孙子。我们局的买卖做得不景气,产品的声誉不好,再不改变这种状况,就要倒台,关门大吉。你们回去立刻组织访问团,或者干脆就叫请罪团。你们要亲自带队,挨个去访问用户,赔礼道歉,坏的管修,不合格的给换,因我们的产品质量不好给用户造成的损失要赔偿。千方百计挽回影响,建立我们的信誉。你们回来以后,集中用户的意见,下死决心改进产品质量。一定要用价廉物美的产品夺回市场,垄断市场,至少要垄断我们本省机械产品的市场。要记住,市场是企业家的上帝。经过一阵努力,如果我们省的用户仍到外省市去订购机械产品,那就是我们局的耻辱。”
这就是曾淮的决策。他不是从上到下地整顿班子,改革机构,巩固权力,而是正相反,按照工厂生产流水线的程序,第一道工序要为第二道工序服务,第二道工序要为第三道工序服务。他的想法是先了解市场,根据市场的需求,整顿生产,生产为了市场。然后根据生产的需要,整顿干部队伍和机构。上面一切为了生产,不适应的就改,阻碍生产的就撤,就换!
曾淮在大学里学了四年工业经济,到底没有白学。经过研究,他带着技术处长、计划处长、生产处长去访问各兄弟局。他们第一站先来到轻工业局。他没有按照职务对等的惯例先去找局长,而是直接来到生产处。他的想法是谁掌握情况就找谁。如果找到局长,碰上个一问三不知的老先生,说上一大堆客套话顶什么用?
轻工业局的生产处长,一见机械局局长亲自带着几个处级干部来征求意见,十分感动,诚恳地对机械局的产品提了几条意见。
曾淮把这些意见认真地记下来。然后话题一转,询问轻工业系统在生产上和设备上还有什么困难,存在什么问题,要不要机械局给以帮助。
轻工业系统大部分还是手工操作,设备都比较陈旧。生产处长提了一大堆困难,曾淮把每一个困难都详细地打听清楚记下来。听着听着他的眼睛亮起来,拦住对方的话题:“等等,圆口布鞋的问题我没听明白,外贸部叫你们每年出口一千万双,是这么多吗?外国人也喜欢咱们的圆口布鞋?”
“美国人管它叫‘功夫鞋’,穿在脚上很舒服。他们练功、跑步都喜欢穿这种鞋,上了年岁的人尤其喜欢穿。外国人大都是以谋求自己的健康为生活中心,千方百计想延长自己的寿命,练功跑步的人很多,所以这种布鞋老是脱销。可是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一年只能生产三百万双。”
“为什么?”
“铸底、绱鞋全靠手工操作。”
“能不能用机械代替?搞条生产线?”曾淮心情急切地问。
“说不好,反正我们局自己搞不了。我们和机械隔着行呢!”
曾淮站起来很诚恳地说:“您能不能带我们去厂里看看?”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家找到门上,诚心要给解决困难,生产处长欣然应允,扔下手头的工作,坐上了机械局的小面包车。生产处长一看局长亲自开车,十分感动。
他们来到了制鞋厂。参观了一会儿,曾淮悄悄问自己的技术处长:“王总工程师,您看能不能给他们搞点机械化?”
对于一个专搞机械的工程师来说,给制鞋厂搞点机械化设备,当然是件容易的事情。
王总点头同意。机械局生产处长一见有任务可抓,眼睛都红了,对轻工业局的生产处长又是送烟,又是点火,高兴地说:“我们保证用一个月的时间给你们造出绱鞋机和铸底机,让你们今年完成一千万双的出口任务。计划处长,行不行?”
计划处长说:“当然行。”他趁热打铁,立刻向对方说,“明天我们就来订合同。”
曾淮拦住说:“等等。合同可以订,但不要收钱。我们先搞出样机,你们经过使用,满意了再交款;不满意,我们再改进。只要是我们局出的产品,今后保修、保换、保退。”
轻工业局的生产处长眉开眼笑地拉住曾淮的手一再道谢。然后又领他们到另外几个工厂去参观。
餐具厂产品出口任务也很重。他们原想从日本引进一条生产线,需要外汇三百万美元,车篷宽不批,厂里正发愁。机械局王总工程师一听又来了任务,从兜里掏出袖珍计算机低头算了起来。他算了一阵,抬起头来说:“这条生产线我们包了,今年内交货。不要你三百万美元,有一百一十万人民币就可以了。”
看到自行车厂瓦圈打眼儿还是一个一个地打,王总又说:“这太落后了,我给你们搞一个打眼儿机,一下把三十几个眼儿全打完。”
……
在回来的路上,计划处长把心里的小算盘一打,高兴地对曾淮说:“我们这一天就揽了七八百万元的生意。”
曾淮说:“明天去纺织局,轻纺工业大有潜力可挖,可以为我们的机械产品打开一条很好的销路。我准备和省百货大楼商量一下,在楼下借用他们一个厅作为我们机械产品的代销点。百货公司里什么人都去,南来北往的,中国人外国人都有,只要我们的产品打得响,他们是活广告,也会替我们做宣传。生产处通知各厂,在产品质量、品种上要狠下点功夫,今年九月份我们要举办一次大规模的机械产品展销会,向全国发请帖,也向外国人发请帖。一定要把我们的产品打出去!王总,您说行吗?”曾淮手里把着方向盘,眼睛盯住后视镜。
王总拿掉嘴里的香烟,脸上闪过一道兴奋的光芒,点头称赞:“曾局长,办事就得有这种向外开拓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