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来到世上看清得第一张脸。
昨夜他神智昏昏沉沉间,来到凰渊公家里,老人的模样在黑暗中,在他发黑的视野中,未留下任何痕迹。
“孩子,起来吃点东西吧。”
这时,凰渊公酿酿跄跄,从门外端着一碗药汤走进来,他身体一直在颤抖着,唯独捧着药汤的两手,还算平稳,那是他借用隔壁家灶台熬成的。
药汤中有血枣、乳鸽、黄精、牛右力与鹿茸,这些都是凡间滋补身体得药材。
凰渊公家徒四壁,能弄来这碗汤,必定是又欠下谁的一份沉重人情。
需要这碗药汤的,可不止辰墨一人,那身骨柔弱、不抵同龄小孩一半体重的凰乙,其实也需要补补。
辰墨看着面前递过来得香气腾腾的药汤,心中满怀感激,余光观察到坐在床边的凰乙。
她将属于她的那条被子,也盖在辰墨身上,房屋内的四面墙壁,皆已残破漏风,即使她被冻得瑟瑟发抖,脸上依然笑容甜心,她是如此乐观与善良。
“我不能饮热食酸。”
辰墨将药汤递到她面前。
“我尝了一下,热是热,但没有酸味呀。”
之前,凰乙听爷爷提醒过,他可能是一只石精,心想他或许是与人类习性有异,便用嘴去吹散药汤的热气,仔细品尝捕捉那酸意。
“太酸太热,你应该大口去尝。”辰墨阖着一只眼,捂住半边脸,嘴里直吸溜。
“这不能吧……”
凰渊公不由得质疑自己是不是放错调料。
“真是甜丝丝的呀……”
凰乙蹙着几乎连成一条线的浓眉。
“凰爷爷,你来尝尝哪里酸。”
她扶爷爷坐在床边,将碗抵到爷爷唇上,硬是让推诿不喝得爷爷尝了几口。
凰渊公尝过后,什么话也未说,脸上露出微笑,微笑中透着欣慰之意,伸手轻拍他肩膀,握住他手腕,将还剩小半碗的药汤放在他掌心。
等辰墨两口将药汤喝光后,凰渊公慢慢起身,将背对着他,叹道:“好孩子,你能有此善心,也不枉老头子救你一命。”
凰渊公朝凰乙使了个眼色,凰乙领会,赶紧跑到门外望风,他续道:“不过,你现在必须尽快离开,在你昏睡期间,豹崇的打手曾来我家盯过梢,发现了你。”
“如何?”
辰墨将枕边的衣物拍落沙尘,穿戴在身。
“豹崇一向喜好寻珍猎奇,打手若禀报我家中躺着一只小妖,他定视你为玩物前来抓捕。”
凰渊公脸上的忧愁,爬上了眉梢。
那豹崇是村中一霸,先前那个柴爷便是其手下,豹崇若出门,阵势必然浩大,人手定是几十上百,他一个老病秧子,如何能应付。
“那我便等他来。”
辰墨阖上眼,屈膝盘坐床边,打算会会豹崇。
“这万万不可,孩子…他是要将你套上铁索关进笼子里呀,你赶快走!”
凰渊公回到床边去拽他,心想你若被抓笼中,那便是我老头子的罪过。
“我无家无道,能去哪里?”
辰墨任由他拉拽劝说,身体就是不动。
僵持片刻,突然在门外望风的凰乙急匆匆跑进屋里,道:“凰爷爷,玉襄阿姨来了,她很着急,好像有事。”
凰渊公见劝不离辰墨,忙拎起床上被子,将他脑袋与身体皆罩得严严实实,转身出门,用身体堵在门口中央,笑脸迎着一妇女走来。
“玉襄啊,你怎么了,如此愁眉不展。”凰渊公之前就是借用她家灶台熬得药汤。
“老渊公,村里都在传你家在收留一只小妖,刚才你去我家熬药,是不是为救那小妖?”
玉襄伸直脖子往屋里瞄来瞄去。
“人妖虽殊途,但毕竟是一条年轻生命。”
“话是不错,不过你救它,现在倒成害它,那豹崇正运着铁笼与捉妖器械,兴冲冲往这赶来哩。”
玉襄急得满脸热汗,花了妆容,一副替凰渊公忧愁的紧张神情。
“可我劝不动那孩子,有什么办法能保全吗?”凰渊公知道她平日里能说会道,脑袋里妙点子多,便请教道。
玉襄转过身,不停地来回渡步,忽伸食指点了点,像是想到好办法,走回来急道:“豹崇喜欢稀奇玩意,你若拿出比那小妖还稀有之物,他才能罢休。”
凰渊公环顾破陋的房屋,摇头苦笑道:“你也看见了,家徒四壁…今夜都不知能不能挺过风暴侵袭。”
“那实在没辙,豹崇马上就到,你赶紧想想,家中是否还有什么珍贵之物呀。”
玉襄侧身用手搭棚,望向北边,那里被风沙弥漫,有几根随风飘摆的旗帜在风沙上方展露,渐渐临近。
“实在是穷得…等等…”
凰渊公蓦然想起一物,但是神情不由得惆怅,他望望急得直跺脚的玉襄,又望望渐渐清晰的旗帜,眼神闪烁不定,犹豫难决。
此刻责任与救济,在他心中难以取舍。
“还等什么?”
玉襄跑出院门,拽回凰乙就想往屋里进。
凰渊公伸手拦住,长叹一口气,拉着孙女慢慢坐在门槛上,道:“等他来吧。”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
豹崇的队伍便来到门前,门口两侧各站列一排人马,他们职责明确,摆开阵势,扛旗十八展,持戟三十六杆,带刀七十二把。
另有两名少男捧香炉,两名少女拖玉瓶,错列铜辇四角。
那拉辇的是一只凶猛的三头豹,豹头分赤黄黑三色,豹身约丈高,毛发无纹,洁白似雪,长得太过旺盛,已垂落在地。
铜辇四面遮围着黑纱帐,里面影影绰绰坐着一个圆咕隆咚的肉团。
“这就是那所谓的豹崇?”
辰墨已偷偷溜出屋内,脊背紧贴墙壁,在墙角拐弯处侧出半张脸观察。
看到如此大的排场,心想这豹崇真是把自己当成土皇帝,耀武扬威的心思看来没少捉摸。
“凰家老儿,几日未见,日子过得越发穷苦呐,本座日夜牵挂每位村民,知你家中有妖魔作祸,便立即带着囚具来降,无奈救民心切,半道不得不卸去那笨重,这才提前赶到。”
黑纱帐中传出一种娃娃腔似的尖细声音。
凰渊公赶紧起身,上前五步,似觉太近不尊,又退后两步,微弯腰身,恭敬揖礼,陪笑道:“豹老爷爱民如子,村中无人不赞,实乃沙罗村之大幸,不过……”
“不过什么……”
黑纱帐中传来豹崇用指敲打座椅的声音。
这是指令,三十六杆纵立的方天戟当即横下,将戟刃对准凰渊公,围成一圈,再有指令,立刻将他浑身刺个千疮百孔。
“那孩子不是妖,实际是我二子之后,他从中幽雷州一路寻到这里来的,是我那可怜的孤孙儿凰墨。”
凰渊公潸然落泪,用衣襟直沾眼眶。
此刻,躲在暗处的辰墨,感觉到一股股热流在心中翻涌,久久不宁,渐渐灼心,灼痛使他喉咙有些发痒,使他脑海轰燃起火焰,眼睛变得猩红如魔。
他很想冲出去报答老人这份沉重的仁义,但是不能,他有自己的策略。
“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是自作多情?”
一根镶满青红玉石的金杖,将纱帘撩开一条缝隙,缝隙间出现一只眼睛,一撇胡子,那眼睛眯成一条线,胡子下面的嘴角勾着冷笑。
凰渊公当然知道仅凭几句言词,难以糊弄他,忙道:“不不不,豹爷光临寒舍,怎能薄怠,老头子听说您喜欢收藏臻奇之物,先前已和柴爷商议过,所以…”
凰渊公捂住胸口,神情颓然却带着微笑,红润的眼睛望巡着苍穹,然后阖上眼,久久没有续言。
那根金棍将纱帘又撩开一些,露出半张笑眯眯的人脸,似乎很期待所以之后,未出声催促。
“我能和豹老爷做个亏本买卖吗。”
凰渊公仍未睁眼,一直微笑,只是微笑偏苦涩。
“你只要把玉符卖给我,我绝不会亏待你,哈哈哈……你孙女也该入学修行了,本座替你包办!”
黑纱帐中,那团肉球在座椅上上蹿下跳,高兴得直拍桌子。
“是…以前是老头子固执得很。”
凰渊公掏出玉符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如将灵魂呈上般。
凰乙突然哇地一声哭着跑过来,紧紧搂住爷爷颤巍欲倒的腰身。
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中有恨,深入骨髓,她恨自己弱小,不能将这些恶人赶走,又怨那只小妖躲在屋里不露面。
凰乙觉得自己看错那只小妖,他胆小无担当,只会逞口舌之快,待会定要好好责斥他一番。
“赐凰老沙田十亩,耕犀五只,鹿骑三匹,再发苍晶千枚,供凰老孙女入修。”
豹崇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去。
凰渊公瘫坐在地,失魂般望着地上摆列的一摞物资,忽身子一软,昏躺过去。凰乙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玉襄蹲下身去掐凰渊公的人中……
屋内静悄悄的,从始至终辰墨都未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盘坐床上,被子罩着身体,也许是屋外哭声使他愧疚难当,怒火难抑,他身体慢慢仰倒,气昏过去。
但躺倒的身体无意间挣开了被子,竟然不是辰墨,而是一个脱得精光的肌肉大汉。
他脖子歪向一侧,一截骨刺将脖子上的皮肉戳穿,两眼暴睁,瞳孔放大,显然已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