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片刻。
萧生玉道:“静心庵的红尘大师绝非你能假扮,只因你若是想要继续扮下去,只能砍下自己的右手……”
黑袍人冷笑道:“你如此聪明,可能猜出其中原委?”
萧生玉摇头一叹,一字一字道:“猜不出……实在猜不出,为何红尘大师那样的得道高人,也能被你利用……”
黑袍人道:“能让‘弄玉生箫’认输,岂非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虽如此说着,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愉悦,唯有痛恨与冰冷。
萧生玉又一叹,道:“你定害怕我想明白其中疑点,红尘大师定早已被你杀害,又毁尸灭迹……也就死无对证……”
黑袍人道:“自然。”
萧生玉道:“两日前的剑一魂定也是你假扮。”
黑袍人道:“自然。”他一字字道:“想不道你竟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将整件事想得如此透彻……”
听上去像是在夸赞萧生玉,却也只不过是在暗嘲而已。
萧生玉自然早已听了出来,却也唯有无奈长叹。
若不是黑袍人主动叹一口气、主动说出句话,他又哪里能想得到?
一道紧扣着一道的连环算计,又有谁能逃得出?
不待萧生玉叹完,黑袍人竟又出声淡淡道:“可你最开始就已说错了一点。”
萧生玉嘎声道:“哪一点?”
黑袍人未说话,竹屋内却传出了“无名”极为平常的声音:“洪醉武并非他杀。”
原来“无名”也一直在屋中静静听着二人的谈话。
萧生玉心底下意识疑惑道:“那么洪老头儿到底是如何死的?”
就在此刻,只听得“无名”又道:“洪醉武知道我回来之后,就立刻找到了我,而后直接挥剑自刎,其中详细一时半会却也难以道清。”
他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平淡,好似对关乎生命之事漠不关心。
但若用心细细感悟,却又能真切体会到每一字里,传出来的一种对生命的敬叹与怜惜。
萧生玉不由得已红了眼眶,一丝悲哀自心底泛起,对于洪醉武的死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沉默绝不超过片刻。
黑袍人对着竹屋里的“无名”一字字道:“可记得乞姝?”
“无名”道:“自然记得。”
虽然说的是“自然记得”,声音却平淡得好似一点也不记得。
可细细一悟,却又如同终生难忘。
黑袍人死咬着牙道:“多亏你还记得,否则你纵死,却也绝无意义。”
萧生玉不由得在心中疑惑道:“不对……纵然我不会出手,可以‘无名’表现出的武功,却也能杀了他,他又为何……”
未能等萧生玉想个明白,就已听得黑袍人一字字吃吃道:“乞姝……可怜的女人……你的妹妹……我的情人……”
黑袍人的话音一出,萧生玉已悟了个明白。
不论乞姝与“无名”之间有多么深重的恩怨,“无名”也绝不会对黑袍人出手。
黑袍人自然早已清楚这一点。
这自然也就是他的退路。
现在,萧生玉的眉头早已皱起,极度为“无名”担忧。
萧生玉隐隐有一种感觉,若是黑袍人立刻冲进去要杀“无名”,“无名”却也绝不会还手。
其中原因,萧生玉也并不能说个明白,只因又只是他的直觉。
不过,萧生玉的担忧自然纯属多余。
虽然黑袍人知道“无名”不会杀了他,他又哪里会知道如此轻易就能杀了“无名”,否则又怎会花费如此心机,去设计出针对萧生玉的一次次连环阴谋?
默然良久。
只听得屋中的“无名”淡淡道:“乞姝可好?”
黑袍人的目中早已露出无限愤恨,身子也极度颤抖起来,嘎声道:“早已死去。”
四个字未说出口,他的脸就已因痛苦而变得扭曲,仙子模样仿佛瞬间变为了地狱恶鬼。
竹屋里也好似传出了一声叹息。
萧生玉看着黑袍人的模样,也不禁微微一叹。
虽然黑袍人三番四次算计于他,但见到黑袍人悲痛无助的模样,以萧生玉对待黑袍人的态度,却也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说不定二人还能成为朋友……
“无名”的声音又传出:“我对不起她。”
黑袍人紧握双拳,一字字咆哮道:“你自然对不起她。”
他紧接着怒喝道:“你可知她每一天是如何度过的?”
“每一天……都在用血作画、写字,我百般阻拦,却仍不起丝毫作用……”
“而每一幅画、每一个字,都与她的悲惨遭遇有关……”
“她的话绝不多……但每一个字却都绝与你有关……”
话音忽然变得极低,只听黑袍人一字字喃喃接着道:“她从没有流过泪,纵然是在临死之前,也绝未流泪……只流血……只流血……”
“只流血”三字一出口,黑袍人的双眼竟真流出了猩红的鲜血。
他的脸与乞姝无二,缩骨功也一直在维持,竟好似已化作了乞姝本人,双眼早已充满怨毒愤恨,死死地凝注着竹屋,毒蛇一般的目光好似早已穿透了重重阻碍,全部凝聚在了“无名”的身上。
月淡无星,乌云急聚。
黯黑深幽的天际洒下了冰冷细雨。
淅淅沥沥,绵延不绝。
黑袍人眼中的鲜血不断被雨水冲刷,却无论如何也洗不掉两抹猩红,反而被拉得又细又长,如同雨水一般连绵不断。
黑袍人紧闭上眼,一字一字低语道:“乞姝死的时候,同样是在雨夜……我仍陪着她……”
他又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道:“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眼中的愤恨悲痛……”
“我亲手将她的脸皮一点一点撕下……鲜血同样愈洗愈浓……”
“我将其制成人皮面具,又亲手将我的脸皮撕下,将面具一点一点缝补在我的脸上……”
黑袍人骤然睁眼,无比诡异地一笑,喃喃道:“这样……她就可以……永远‘活’下来……”
萧生玉恍然一悟,下意识在心中叹息道:“原来这一张脸竟不是易容术……而是……想不到……”
不知何时,“无名”竟已行出了竹屋,与萧生玉并肩而立。
“无名”凝注着黑袍人,道:“想不到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
黑袍人一字字道:“自我知道你的存在之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替她报仇……”
“可惜我习武天赋不佳,只能将心思放在旁门左道之上,只盼有一日能够用来对付你……”
“只恨……只恨……我费尽心血,终究未能如愿……”
“无名”道:“你就这么想杀了我?”
萧生玉心下一凛,好似已明白“无名”的想法。
他下意识偏过头凝注着“无名”,努力动了动嘴想要说话,却发现根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萧生玉能说的话,无非是阻止“无名”。
他却又知道,无论什么话,都绝不能动摇 “无名”的心。
黑袍人早已瞪大双眼,死死凝注着“无名”,好似恨不得用恶毒的目光将他刺穿。
良久良久。
黑袍人凄冷一笑,一字字叹道:“你说我想不想杀你?”
“无名”道:“你要杀我,过来就是。”
萧生玉的身子瞬间跌倒在地,极似一滩软泥。
不想“无名”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萧生玉早已明白,为何“无名”始终未做出任何解释,也已明白为何“无名”只随意地将画卷摆在显眼的桌上。
只因“无名”的人格实在太高尚、太伟大,竟连世间最为珍贵的生命都可以不惜。
那么还有什么样的侮辱冤屈,是他需要解释发泄的呢?
“无名”话音未落,黑袍人已下意识一怔。
他也绝未想到,事情竟会变得如此简单。
萧生玉的不堪表现,无疑代表着“无名”的话语是发自内心。
黑袍人早已凄笑出声。
虽然是在笑,眼中血却已更多、更浓。
他极其轻柔地抚摸着脸庞,一字一字深叹道:“乞姝……我的情人……可看见么……我即将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