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下。
这里是城乡结合部。
相对于城区的高额房租和高消费,这里明显便宜很多,所以这里聚集了很多从外地来a市的打工者,鱼龙混杂。
叶翔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一个女孩。
——一个在培训机构当钢琴老师的女孩。
——她叫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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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翔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今天他对目标和环境进行了初步的探查。明天他还需要做更细致更繁琐的工作,务求一击即中,全身而退。
他没有开灯。
屋子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厚厚的窗帘遮挡了屋外的所有光线。
叶翔喜欢黑暗,黑暗是他最好的保护,只有在黑暗中他才有安全感。他就像一只离群的、孤独的狼,独自在这世界的夹缝中求生存,哪怕受再重的伤,也只能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他的世界几乎没有朋友,更没有温情,有的只是冰冷的刀锋和淋漓的鲜血。能算的上朋友的就只有一个人——王林。
黑暗中,叶翔静静的躺在床上,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的转着,时间在滴答声中不停的流逝。他的思绪也在黑暗中开始飘飞。
叶翔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情的人,可三年前那个夜晚的一次邂逅,从把她拉进怀中的那一刻开始,他冰冷的心在她的泪水中融化了。这是一个让叶翔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女孩。
那一个夜晚,他就站在离她五六步远的地方,静静地凝视着路灯下那幽美的身影,白色的百褶裙,在橘黄的灯光下,泛着淡黄色的光,长发如水一般倾泻在肩上,微风轻撩着她的发丝。柔和的光,清纯的影,在这静夜中投射着柔情的美。
女孩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路灯下,脸上没有表情,无悲无喜。但叶翔却在女孩身上感受到了孤独、无助、迷惘、甚至恐惧。
远处车灯闪烁,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女孩长长的吐了口气,缓缓地放开手中的导盲仗,嘴角露出淡淡地微笑——那是一种如释重负、对一切不再眷恋的微笑。
叶翔的心猛的揪了一下,他快步的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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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下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下一站终点站榆垟。”马路对面的公交车停靠站传来了公交车广播的声音。
广播打断了叶翔的思绪,他迅速的从床上弹起,拿起床头柜上的望远镜,走向窗口,拉开厚厚的窗帘。
因为接近终点站,所以公交车车上的人寥寥无几,在塘下站下车的只有一个女孩。望远镜中女孩下车后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抬起头朝叶翔的方向微微的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但叶翔还是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女孩的五官极巧,精致而不显张扬,微微的笑容就如暗夜里绽放的昙花,温和而含蓄。她左手牵着一只金毛导盲犬,右手握着导盲仗在地上点点探探,一身淡蓝色七分袖连衣裙,浪漫的碎花搭配清新的色调,自然而淡雅。飘柔的长发分成两层,下层自然垂落,上层扎马尾,上夹深蓝*结,她就如夏日的一股清泉,沁人心扉。
叶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女孩的步伐,直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才收回目光,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他正前方那扇漆黑的窗。
没过多久,那扇窗的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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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亮了。
柳絮打开门,走进屋子,轻轻的按下墙上的开关,进门开灯这个动作三年来,已经成为她的习惯,虽然她的眼睛看不见,但她知道有一个人看的见——一个走进她心里的男人,而且她能感觉到此时他一定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柳絮把鞋脱下,放进鞋柜,把包挂到墙上,然后蹲下来,轻柔的解开金毛导盲犬的鞍具,金毛犬瞬间欢快的蹦起来,在房间里四处乱窜。她笑了笑,又从鞋柜上面拿过狗粮,倒进狗盆,接着拍拍手喊:“莎莎,来,吃饭啦!”金毛犬听见她的声音,摇着尾,窜过来。看着吃的津津有味的莎莎,她轻轻地抚了抚它的背脊,然后站起身,赤着脚走到客厅,在钢琴前坐下来。
柳絮的一系列动作自然流畅,不认识她的人,一定不会相信她眼中的世界,竟是一片黑暗。
天地间的规则是公平的,有所失必有所得,有所得也必然会有所失,得失之间永远保持着平衡。上天虽然让她失去了双眼,但却给了她异常灵敏的听觉和感觉。
纤纤玉指在黑白键上舞动,凄美的琴声,缓缓地从柳絮的指尖流淌。她弹奏的是由旅韩华裔new age钢琴家白日梦(the daydream)演奏的钢琴独奏曲《tears》。忧伤的琴键中,琴声如诉如泣,犹如起起伏伏的心情,只为思念的那个人。
你听见了吗?我知道你一定听见了,哪怕听不见,你也一定能感觉到的,是吗?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是你陪了我千百个日日夜夜,是你让我对生命重新有了希望,不再孤独、彷徨,不再恐惧。此曲为你而弹,这是我对你的思念,是我对你的等待,等待着你走进我的生命中。我能感觉到这一天不会太遥远了。
缓缓的节拍,低音弹奏的主旋律,每个变奏中间还有清脆的几声单音,随着指尖流转出一个一个澹然的音符,柳絮的脸上荡漾出甜甜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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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翔缓缓地闭上眼,感受着那玉指舞动下,流淌出的一个个音符,丝丝的琴声如恋人在耳边的私语,在他的心里不断的放大,重重的叩击着他的心。
丫头,我能感受到你的思念和等待。相信我,很快就结束了,很快我就能带你离开了,我也不用再害怕你会受到伤害了。我会在你身边,牵着你手,守护你一生。到时候,海阔天空,任你翱翔。
叶翔的嘴角露出浅浅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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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所有的幸福都是相同的,但不幸却各有不同。
柳絮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也许是命运的捉弄,所有的幸福,在一刹那间化为灰烬。九岁那年的一场车祸,不但让柳絮失去了父母,也让她的双眼永远的陷入了黑暗,那是一个噩梦——一个埋藏在她心底,永远都不想企及的噩梦。
熊熊的烈火在燃烧,大巴车的车厢内浓烟滚滚,一片哀嚎,女孩蜷缩车尾,双手紧紧的抱着双膝,瑟瑟发抖,泪水从脸上不停的滚落,双眼充满了恐惧,她是那样的无助。浓烟熏瞎了她的双眼。
现实往往是残酷的,一个瞎眼的女孩成了所有亲戚的负担,他们都躲的远远的,避之唯恐不及。女孩彻底的成为了孤儿,靠着好心邻居的施舍,勉强的活了下来。
这样的日子,对幼小的柳絮来说,是一种煎熬,当很多与她一样年纪的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无依无靠的她不得不独自面对艰难生活,干很多只有成年人才需要干的事。这段日子里,她开始把自己尘封在自己的世界里,逐渐的疏远周围的人群。
柳絮十四岁那年,一个女人的出现,她的命运有了第一次转折。
这个女人叫高凤,是a市一所大学的钢琴教师,四十七岁,离异,膝下无儿无女。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了柳絮的事,她毅然收养了她。
接下来四年里,高凤无微不至的关心,让柳絮逐渐打开了她那尘封的世界。她的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
然而命运的不公再一次降临到这个女孩的身上。一次体检,高凤被查出胃癌晚期,没过多久,便离开了这个世界。接下来的日子,伤心、孤独、无助、迷惘和对未来的恐惧,无时无刻的缠绕着柳絮,她甚至一度对生活充满了绝望。
直到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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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有风。
微风轻抚我的脸,就像每天上学前妈妈轻柔的吻。妈妈,你知道吗?我真的活的好累。每次从噩梦中惊醒都是半夜,周围除了黑暗,只有悲伤与孤独,身边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冰冷。梦中曾经有人告诉我,心中的痛,不要告诉任何人,因为没人会关心,没人会心疼,只会有人嘲笑。她还告诉我,我要做的就是逃离这个世界,逃到另一个世界去,那里有爸爸坚实的臂弯和妈妈温暖的怀抱。妈妈,我心动了。死亡是沉睡的另一种方式,只要睡梦中有爸爸妈妈,就够了。
爸爸妈妈,我听人说,用同一种方式离开世界,就能找到你们。你们放慢点脚步,女儿一定能够追上你们。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女儿再也不想和你们分开了。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柳絮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右脚往前轻移了一步,他慢慢地松开了手里的导盲仗,接着朝马路中央冲了出去……
“嘎吱”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一只温暖的手用力的把她往后一扯,她跌跌撞撞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是一个男人坚实、宽厚的胸膛,暖暖的。就像一个宁静的港湾,安全而舒适,可以让人的心在这里静静地停靠。
“丫头……你就那么想死吗?”一个男人声音,在柳絮的耳边响起。
此时的柳絮,头脑中一片空白。
“别轻易的放弃生命,在你无法承受生活的时候,要学会放过自己。”男人轻柔的说道。
眼泪止不住的从柳絮的脸上滑落,泪水化作娇嫩的花朵,让人无限怜惜。
“你的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
男人后来说了些什么,柳絮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甚至她是怎么回家的,也记不清了。她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是被男人搂着走的。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经常都会收到这个男人送的东西和用盲文写的鼓励的话语。但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