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默听雨坐在正厅的椅子上,小心地用镊子取了七片茶叶,放入刚烫过的茶壶,取一壶刚滚的水,自高点注下,茶叶翻了三遍才将茶汤过入茶盅。每一步都有条不紊,做到了极致,似乎经过了最缜密的计算,茶汤正浓,茶香亦恰到好处。
茶水入杯,饮茶的人刚进到厅堂。
“先生早啊!”默听雨半垂着眼睑,没有抬头。
“充耳不闻窗外事,大公子果真好雅兴!”须发皆白的老者佝偻着背脊,整个人缩在宽大的白袍里,只露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拄着一根藤杖,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同为京都办事,窗外几声骂名算得什么?”
“令弟怕不是这样想的!”
“他怎么想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默听雨自顾将茶杯推到左手,早知对方来意,故而有意挑明立场,“先生请!”
老者入座,推杯换盏,互相奉承后,才言归正传:“大公子是聪明人,这茶是好茶,就是不知大公子办事的手段可有这泡茶的手艺?”
默听雨细呷了一口茶,缓缓地放下杯子,然后给对面的杯子添上茶水,呵呵一笑:“品过便知。”
茶香须品,话自斟酌,喝酒讲人情,饮茶说世故。
茶倒七分,话不说满,这份自信与野心深沉的令人害怕,白玉京摸爬滚打多年的老者从进门就感受到了这个人身上非比寻常的城府,甚至自己会来都早在他的算计之中,这个温文尔雅的默家大公子绝对不是看上去的这般柔弱。
“如此,那有些事就要劳烦大公子了。”
“先生言重了,那些乱民在我们风陵渡滋事,先生不来,我也定要将他们沉塘喂了那一池肥鱼,何况我也需要先生支持。”
“有大公子这句话,那这条肥鱼,老夫就先谢过了。”老者起身作揖辞谢。
默听雨笑而不语,直到老者离开,他才低低地笑了一声,“谁是肥鱼?尤未可知!”
笑声辄止,他已满眼泪光。
这种人吃人的世道,想要活的久,就要先化作吃人的野兽,那些喂鱼的无辜人是值得的。
“先生,这个人值得信任吗?”辜乘风恭敬地守在一旁。
老者摸了一把须子,狭长的目光如鹰隼般紧盯着风雨不动的上学府宅,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这种人不光不值得信任,更需要提防。”
辜乘风疑惑道:“既然这样,那先生为什么还要找他合作?”
“我们和他没有利益的冲突,至少目前来说,他不是我们的敌人,何况昨晚我们损失惨重,需要人帮忙。”
“就凭一堆死人判断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你别忘了还有一个默青虹,平白无故将一百多条人命揽在身上对默听雨来说没有好处,他这么做或许是想让我们帮他对付默青虹。”
“那默青虹大肆散布默听雨杀人的消息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正是默听雨可怕的地方,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甚至此时此刻,这般城府的人意图未必于此!”
老者呵呵一笑,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楚离狂才进了大门,过了几道回廊,径直入了大厅,他知道默听雨一定会在。
“公子一直在等吗?”
轻微的脚步声刚在厅下落稳,默听雨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倚额斜坐,面容沉静,仿佛一座静止的远山,孤独而神秘。
“没有,睡不着而已,怎么样了,老狂?”
“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救走了。”
“是什么人?”
“一个背匣子的人。”
“白子柒?”默听雨缓缓坐直,见楚离狂点了点头,他释然一笑――上穷碧落下黄泉,真是世事难料,白苓啊,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小。
他揉了揉眉角,将那抹深藏的疲惫收回心底,“老狂,有他在,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这个放心究竟是为一个人还是一个天下,只有他自己清楚,而他的局中白子柒已经占了一席之地。
轻轻的喘息声响起,楚离狂给默听雨盖上毯子,才到门外守候。每天疲于应付各种人,各种看不见的刀光,默听雨早已身心俱疲。别人不知道,但是楚离狂很清楚,这个运筹帷幄无所不能的年轻人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这种疲态。
墙内风雨不动,墙外早已一片腥风血雨。
“你们听说没有,昨晚默家后花园蛟池里沉了上百个人哩。”
“啧啧,真是想不到,烟花三月,斜倚楼台默听雨,这平日里令女子癫狂的弱弱大公子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百来号人随便就沉塘里喂了鱼。”
“可不是嘛!长枫居李遗策当晚就摔了砚台,势要与默听雨断绝师生关系。”
“我还听营里当差的人说昨晚死了不少上头来的大人物,可最后连一个人都没抓到。”
“有人传是闹鬼了,个个青面黑衣,来无影去无踪,那些个大人物折腾了一晚上,连毛都没找到一根。”
“难怪昨晚城里四处响炮,莫不是在驱鬼吧?”
“说不准那默大公子就是那恶鬼,你们不觉得他的脸像那新扎的纸人儿么?”
“披羊皮的狼,衣冠楚楚的禽兽,知人知面不知心哦!”
几杯黄汤下肚,人的胆子大了,这看似不合理的事联系到相同的时间点上,经这些人七嘴八舌乱说一气,冥冥之中又有着心有灵犀的巧合,仿佛被某双阴谋的大手牢牢地攥在手心里,牵引向某处,任你千般手段,也逃不出那五指牵丝。
斜斜倚坐的年轻人摇了摇手中的酒壶,将最后几滴酒倒进喉咙里,才怅然起身。
他原本是来为雁南飞买药,可药没买到,却听到了很多关于默听雨的传言。他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听了半天,依然摸不着头绪,正准备离开,一句弱弱的嘲讽突然在耳边响起。
白子柒惊讶地收住脚步,众人也寻声看去,只见角落里一个白衣书生哈哈一笑,啪地一声拍下酒碗。
“他是衣冠禽兽,忘恩负义的混蛋难道就不是禽兽?”
“好张狂的青年,你骂谁呢?”
“当然是骂你们!”书生目光沉静如水,柳眉锋利如刀。
喝了酒,火气原本十足,可欺善不欺恶,欺穷不欺贵的道理,大家心领神会,这个年轻人举手投足间怎么看都不像个普通人。
众人面面相觑,酒劲都上了七八分,心底却顿时虚减三四,没人敢接话。白子柒却话挑出头,感起了兴趣,“你说说看,我们怎么就成这混蛋了?”
“对啊!你给我们说清楚?”有人挑头,又有人随声附和。
书生哼哧一笑,缓缓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如明镜,视线一扫,在看到白子柒的时候微微一眯,似乎在搜寻什么不太愉快的记忆,“好啊,那我便问问你们……”
“华夏一七四年,渡河水患,百姓流离失所,是谁建的房,散的粮?”
“华夏一七六年,绿林劫道,强人屠村,是谁带人缴了那群恶贼?”
“华夏一七七年,京都征徭役,又是谁日夜兼程八百里,截了押差的囚车?”
……
句句肺腑,娓娓道来,直透人心。
“你们还敢说你们不是混蛋,不是狼心狗肺吗?”
没人敢反驳,都惭愧地低下了头颅,唯独白子柒若有所思地低低一笑,恭敬地作了一揖。
他会留下来,就是因为他觉得默听雨那样的人绝不会做出这种事,这其中肯定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听了书生的话,他更加确信。
他匆匆出了酒馆,他拐进了人稀影疏的小巷,尽量不暴露行踪,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请留步。”
白子柒回头,是刚才那个书生打扮的人,“不知姑娘还有什么事?”
书生眉头蹙起,有点意外,她自认为伪装的很好,也很少有人能看穿她的身份,“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见哪个书生长这样一双秀气的小脚,画两道蛾眉,两腮脂粉?”白子柒笑了笑,捧手道:“白子柒,刚才多有得罪。”
淡淡的笑意,总是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气定神闲。
女子上下打量着白子柒,一个令她厌恶的女孩又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惶惶退了两步,冰冷的目光仿佛两颗生脆的冰珠子般不近人情,连同说话的口吻都似乎有着若有若无的怨气。
“长枫居,叶芷箐。”
充满防备的应答,俨然成了一种习惯,即使那个人早已不在。
长枫居?白子柒寻遍了记忆,自己好像从来没和长枫居的有过交道或是过节,但是这个女子的态度却像是早就认识自己。
“我与长枫居素无纠葛,不知道阁下有什么事吗?我还有急事要办。”
“急事?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药,你买不到。”
女子目光笃定,自己的行踪显然早在对方掌控之中,白子柒的瞳孔骤然收紧,暗自揣测对方来意,似笑非笑地道:“这位姐姐好像知道点什么,不知有何贵干?”
“收起你的小人之心吧!我只是来送药。”
一个精致的瓷瓶抛出,白子柒稳稳接住,再看叶芷箐,她的神色看上去十分坦荡,不像居心不良之人,他的心里更加疑惑。
要说朋友,除了寒雨绫与酒鬼,他举目无亲,要说仇敌,对方既没有为难他,更没有针对雁南飞的企图,他实在想不明白对方出于什么目的帮他。
“那能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吗?”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告诉雁南飞,若有难处,到长枫居。”清越的男装女子眉目低垂,视线不知落在哪里,身边灵力却已经开始聚集,“还有,你很像她,我很不喜欢你。”
对面的人影已经消失,只听见远远传来一阵声音:“遇上麻烦,少逞些强。”
叶芷箐终归是个口硬心软的女人,即使她不喜欢那个女孩,但那不是恨,而是经年不变的嫉妒以及执念。
叶芷箐?她?
白子柒看着女子来去匆匆的背影,眉头隆起,仿佛感觉到有人在暗处引导他进入某场迷局之中,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回去救人,只能暂且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