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到亭子里,看这里虽然不大,但是东西倒齐全雅致,里面的桌凳都是精雕细琢,很是精巧。路亦清笑说:“宫里竟有这样好的景致,无心你早该领我来了,害我每日苦闷在长乐宫,虽然叫长乐,可是一下也乐不出来。”
无心被路亦清的话逗笑了,王妃心情放松的时候,相处起来最是舒服。她给王妃将亭子四面的丝帘放下,然后嘱咐路亦清,“王妃别乱动,只换,坐着歇一会儿,奴婢去给王妃取一件披风来。”
路亦清点点头,任无心去,她拿起一把鱼食,坐在亭子的廊桥边,朝着湖中丢下鱼食。湖中养着的是无数尾金色小鱼和鲜红鲤鱼,一见鱼食落下,纷纷游过来抢食,一时间路亦清的周围就汇聚了一大片鱼儿,有些吃的欢快,竟然从水中跃出,抖动着鱼尾,倒溅了路亦清一身水滴。
“王妃好雅致,只是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汉宫的嘱托。”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惊得路亦清差点落入湖中。
她回头看向这人,只见一位满面皱纹,弯腰驼背的老妇站在身后,正眼神凌厉地看着自己。路亦清脊背生出一丝凉意,她低声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老妇人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加深,更显得相貌丑陋,神情狰狞。“老太婆是吕后早年安排在代王宫中的细作,当初吕后将刘恒母子遣送代国时,就告诉老太婆,说多年后会送一位叫窦漪房的女子来代国,让我在这里接应。可怜老太婆在这儿等了王妃这么久,王妃从入宫到现在,从不来找我。难道,王妃忘了吕后当初培养你的良苦用心了?”
路亦清浑身发冷,吕后的眼线无所不在,只是这老太婆怎么会不知道,真正的窦漪房,已经半路潜逃了呢?
老妇人看向路亦清的眼睛,直直的目光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一样。“王妃如今很得代王欢心,可是当初答应吕后要送的情报却一样没有传给老太婆,所以老太婆斗胆,来向王妃讨要来了。”
看来窦漪房当初养在椒房殿,就是为了接受吕后的悉心教导,来到代国之后,想办法得宠,然后将代国的情况通过这老太婆传递出去。只可惜吕后千算万算,竟没有算到窦漪房会中途逃跑。而吕后为了不使计划落空,所以不远千里来到代国威胁路亦清继续乔装窦漪房,而对这老太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没有告诉她真正的窦漪房已经逃跑的事情。
想通了这些,路亦清定了定心神,然后说道:“婆婆哪里话,只是代王虽然表面对我喜爱,心里还是存了一些戒备,我这刚进代宫,自然不敢暴露。”
老妇人笑笑,说:“今天是娘娘生辰,老太婆先祝娘娘万寿无疆身体康健。今天晚上,代王要为娘娘庆生,免不了要饮酒,代王醉酒后,娘娘可以套取他代国的种种情况。四更时分,老太婆在长乐宫的后门处清扫,娘娘只要把情况写在丝帛上,扔出后门即可。”
路亦清刚想拖延一下,她却丝毫不给路亦清拒绝的机会,身手极快地离开了清凉亭,全然没有一点老妇人的佝偻之态。
果然还是躲不开,自己的命运就这么被人捏在手里。她该怎么办?依照吕后的脾性,如果她不照做,那么汉宫一定会来人,揭发她顶替窦漪房一事。她如今骑虎难下,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娘娘?想什么呢?”无心已经取了披风回来,将披风为路亦清穿上。路亦清回过神来,看了看无心,摆摆手说:“没什么,就是觉得累了,你扶我回去躺着吧。”
无心答应着,一面扶着路亦清回宫,一面眼睛看向刚才老妇人消失的地方。她其实早就回来了,只是远远地就看到有一位老妇人在和路亦清说话。暗卫的警戒性让她赶紧躲在一边,暗暗观察着两个人。她看得出来,路亦清的神情很奇怪,似乎是抗拒那老妇人说的话。而老妇人离开的时候,路亦清分明是有一些话没能说出口。
她将这件事藏在眼底,决定先不露声色,暗中观察。回到长乐宫后,路亦清说自己太累了,想躺下休息一会儿。于是无心伺候她睡下,然后悄悄退出。
正光殿里,刘恒说道:“很好,你做得对,事情没有落实之前,不要惊动了王妃。”
无心低头答道:“虽说可疑,但是以奴婢这段时间和王妃的相处中看,王妃不像是会欺骗王爷的人。也许,是被人胁迫,也未可知。”
刘恒沉吟道:“吕后的心机,深如海水,这代王宫中,一定少不了她的细作。这老太婆,本王会安排人盯紧了她。至于王妃,她来自汉宫,被细作盯住也很正常,本王想知道的,恰恰是她自己的本心,她如果不会为吕后做事,本王会当作没有这回事。但如果她真的为吕后效力,那么本王,也只能无情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心神一晃,隐隐有了一些担忧,他不敢想,如果真的是路亦清背叛自己,他该怎么做。
晚上,刘恒早早来到长乐宫,并吩咐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他命宫中的歌姬在一旁浅吟低唱,自己与路亦清坐在一起,斟酒相让。
路亦清推了推酒盏,说道:“王爷,臣妾不能饮酒,还请恕罪。”
刘恒坚持为她斟满了一杯,放在她手中,说道:“少喝一些,无妨,本王已经问过太医,你毒性已解,酒力能补你体内虚空,尽管放心。”
推托不过,路亦清只好饮下了这酒。刘恒也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新为两人斟满。一番推杯换盏以后,路亦清的脸上已经飞上红云,眼神也有些迷离。
“亦清,今天是你的生辰,本王就对你说一句真心话。”刘恒虽然没醉,但是借着酒劲儿,故意对路亦清吐露着心事。
“本王,从小到大,从没有一日,是真正开心地。在汉宫时,吕后压制,我和母后每日战战兢兢,如屡薄冰。后来出了汉宫,来到代国,本王以为总算能够松一口气了。可是,可是不能啊,你知道,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吗?”刘恒问向路亦清,而路亦清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来到殿中央,指向殿外,大声说道:“因为,因为这代宫里,有太多的眼睛,太多的异心。你知道,这宫里有多少奸细吗?”
路亦清心间一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再一次摇摇头。刘恒收回手指,垂下手臂走回来,边走边说:“本王也不知道,这宫里,不知道有多少奸细的眼睛盯着本王看,他们想趁本王松懈的时候,偷情报,往汉宫送信。本王每日,每时,每刻,一丝一毫也不敢松懈,本王,真的,真的好累。”
路亦清心中一阵酸楚,这个男人此刻将心底最柔软最不安的一面撕开给她看。她心疼这个男人,同时也因为自己所背负的任务而深深自责,甚至,有些恐惧,她好怕,好怕刘恒发现,自己就是吕后安插过来的最大的奸细。
刘恒重新坐到她身边,满满倒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他继续说道:“亦清,可是我也有高兴的时候,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有一天,我在宫外遇见一位女扮男装的女子,她天真可爱,与我的性情很是相合。”路亦清抬起头,望向刘恒,他在说自己?
“后来我发现,那个女子,居然就在宫中,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高兴吗?就好像,就好像一个从来没吃过糖的孩子,被人在手心里放了一个好大的糖罐一样。”刘恒说着,又饮了满满一杯。“可是,我还是怕啊,那个女子,她为什么偏偏是从汉宫来的呢?我是,我是代王啊,我身上肩负着治理代国的重任,我不能被汉宫抓到弱点,然后沦为阶下囚,重新回到吕后的手心里。”
他抓住路亦清的肩膀,将她的脸孔扳向自己。“亦清,亦清,我不是真的想要怀疑你。我多想和你毫无隔阂的在一起,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你懂吗?你别怪我,我宁愿自己不是代国的王,只是亦清你的夫君而已。哪怕是耕田劳作也好,只要和你简简单单在一起就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像梦中的呓语一般。他的头越来越沉,落在路亦清的肩膀上,呼吸声渐渐沉重,他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一般,睡倒在路亦清的怀中。
路亦清的泪水顺着脸庞落在刘恒的耳边,她的心抽搐着疼痛着。今天晚上,刘恒说的这些都是肺腑之言,是真心的话。他肯对自己说这些,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真的很重要很重要。可是自己呢?她怎么能伤害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男子,怎么能伤害一个,自己已经慢慢依恋上的男子。
她将刘恒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用手一遍一遍温柔地抚着他的脸,头发,脊背。她权衡着,犹豫着。被发现是奸细,刘恒会心碎。那么被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人,他会怎么想自己呢?认为自己贪图宫中富贵?还是另有所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个死胡同里,就好像是一盘死棋,看不到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