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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凰 第二十五章 大梦终醒

嫔妃林氏,魅惑皇子,寡廉鲜耻,后宫难容。即今日起,废除位分,降为庶人,打入冷宫。若无传召,不得复出。

谢雨皇接奉喜从地牢出来的时候,恰巧听见周公公宣读这道圣旨。本来是死罪,可是皇上只不过是将林芷打入了冷宫,终究还是皇上念及往日情谊,不忍将她处死。谢雨皇叹了口气,调了一些药酒,抹在奉喜的伤口上。奉喜受了刑,虽然没有伤及筋骨,但也够疼好一阵子了。

奉喜却不觉得这些伤是自己身上的,一见到阳光,就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大人一定会来救奉喜的。现在好了,看那个林嫔还敢害大人......诶诶诶大人你轻点!”

谢雨皇才不听她的,反手在她胳膊上捏了一把:“上药的时候还不安静点,你可把我担心死了!”

“大人担心什么?奉喜就算是替大人死在里面了,也无怨无悔的。”

“就知道瞎说,”谢雨皇嗔道,“要是这样,我还不如和你一起受刑。”

虽然都是一些玩笑话,但无论是奉喜还是谢雨皇,都由衷开心。她们彼此相视,都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是主仆,而是姐妹。在闷热的炎夏,以及嘈杂的蝉声中,突然拂来一阵清风,被高高的宫墙,锁在这一院的花柳枝头。

奉喜全身都被谢雨皇缠满了绷带,谢雨皇严肃地告诉她,没有自己的命令她是不可以下床走动的。奉喜自然坐不住,笑着说林嫔犯事,倒像是她被打入冷宫了。

不过谢雨皇并没有难为她多久。奉喜毕竟年轻,伤也好得快,没过几日就拆掉了身上的纱布。谢雨皇看着她十个手指上新长出来的指甲,有一件事,也是时候该问她了。

“奉喜,有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大人请问。”

谢雨皇离开她的手,敛容危坐:“你之前,服侍过六皇子?”

“大人恕罪!”奉喜知道是那天狱卒的话让谢雨皇听到了,连忙起身,跪在谢雨皇跟前:“奴婢之前的确服侍过六皇子,但绝对没有如他人所说一般勾引皇子......奉喜是一心一意服侍大人,奉喜不想走......”

“我知道。”谢雨皇扶起她,让她在床上坐下,“我不会赶你走——你只需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六皇子把你安插在我身边,究竟是因为什么事?”

作为协理后宫的女官,一旦各宫的人员有变动,都要经过她的手。既然奉喜是从六皇*里过来的,那么这一次变动也必然会被记录在册。而她在记录宫女变动的册子上,却没有看见过奉喜的名字。也就是说,这样一条信息,是被人刻意抹去的。

“六皇子本不让奉喜将此事说出去,可大人救过奉喜的命......”奉喜低着头,看得出她有些为难,却也未尝犹豫,“六皇子是让奉喜来查,大人身上是否有一样异术......具体是什么,六皇子也没有说过。奴婢只知道,似乎是与六皇子的母妃有关。”

“舒妃?”谢雨皇嗫嚅道,“是怎样的一个异术?”

“奴婢也不甚清楚......只是偶尔听见宫里的其他嫔妃议论,说舒妃在世的时候,能驱使百毒,雪中引蝶,因此还有人说,舒妃本就是个妖女......”

难怪皇后给她的那幅画上,舒妃身后立的是一株梅花!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皇上一时笔误,可现在看来,画中季节,本就是冬天。

而之前,韩临渊带着一本《南疆蛊术》来找她,难道就是因为,这种异术,其实就是枯蛊?

原来在她之前,枯蛊并不只是一个传言么?

尽管皇后让她不要参合这件事,可如今她决定,不管时间多么久远,不论这后宫斗争多么纷乱无情,舒妃一案,都要由她,亲手解开。

不过如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也是时候,该去会会这位“林嫔”了。

******

虽说叫冷宫,可这里的夏天,似乎比其他地方还要更热一些。

树上的蝉没有人去粘,更加放肆地叫着。开门的“吱呀”声,也被轻而易举地掩盖在这聒噪的声音里。

却再没有人能在林芷心情烦躁之时,接下她扔出的茶杯饭碗了。

一道光,被渐渐打开的宫门拉得越来越宽,最终在眼前铺成一片雪白。林芷下意识地掩住了眼,从指缝间,她看见一袭水波般淡青色的轻衫,随着那人的脚步无风自动。

谢雨皇径直走到她跟前,抬手,指尖落在了她的下巴上。

那张戴了一年,也是束缚了她一年的人皮,终于被撕下。

“你早就知道是我了。”

秦妍抬起头,丝毫不遮掩地与她对视着。谢雨皇看着那张她熟悉而又憎恨的脸,道:“一个人,可以改变声音、容貌、名字,乃至身份。但是你忘了,无论你如何隐藏,有些事情,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永远都在那里,永远也无法抹去。”

“哈哈哈......好一个无法抹去。”秦妍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破旧椅子上,抬头看着谢雨皇,以及她身后飘散在阳光束里的轻尘,居然笑了,“那媚药,是你放的吧。你可以利用我,可以伤害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你居然连顾玉宸也利用!”

“我不利用他,怎么能让你乖乖认罪呢?”谢雨皇亦报之以微笑。

“你这个毒妇!”秦妍从齿缝间吐出这几个字,“你知不知道,顾玉宸在我床上的时候,他一直喊的是你的名字......是你的名字!”

“他喊我的名字,和我有关系吗?”

秦妍本以为,她对顾玉宸好歹还有几分深情,却没有想到,当她知道那天顾玉宸是将秦妍看作她的时候,心里的感觉只有无比的脏。

“是啊......没关系......可是凭什么?”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悠远,“你利用他,伤害他,而我呢?我千辛万苦进宫,千辛万苦住进锦瑶宫里,只是为了能多见他几面!为了他,我不惜屈身于皇上,我甚至怀了皇上的孩子!凭什么到最后,他想的还是你......凭什么!”

“看来你还不够了解男人。”谢雨皇上前一步,托起她的下巴,为这张如初发芙蓉般姣好的容颜感到惋惜,“男人,你越是为他们牺牲得连尊严都不剩,他们就越是觉得你恶心。”

“恶心?你难道就不恶心吗?”秦妍听见这两个字,倒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你跟程惊华上床的时候,你给他生孩子的时候,不都是一样的恶心!”

谢雨皇只是冷笑一声:“你错了,我和你不同。我是被你和顾玉宸陷害,而你,是自己葬送了自己。这一切,都是你一人所为啊。”

她在这狭小的房间里走了几步,若无其事地环顾着四周墙壁上的蜘蛛网,以及年久失修的房梁和砖瓦,继续说道:“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娘是我杀的,丞相府的火是我放的,而你的兄长,却是你亲手杀的。”

秦妍再也坐不住,踉跄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后退几步。桌子在她身后撞上了墙壁,上面放着的瓷杯瓷碗也都跟着伶仃作响。她想起从大火里抬出来的、她娘散发着恶臭的尸体,想起大哥流淌在自己剑上的鲜血,终于一声尖叫,划破了冷宫之上的方寸天空:“你!你这个毒妇!你这个贱人!你给我等着,等顾玉宸即位,等我从这冷宫出去,只要是我秦妍一天还活着,就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痴人说梦!”谢雨皇打断她的幻想,步步紧逼,“就算顾玉宸真能继位,按大周律法,所有冷宫妃子最后的下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给先帝陪葬!”

“啊——”她再次发出一声尖叫,“那又怎样,那又怎样......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得到了玉宸......玉宸终究是我的......你输了,你终究还是输了......”

她瘫软在地,眼里的泪也终于不受控制,潸潸地滑落下来。

是啊,明明自己才是赢家啊......

就算是死,就算背负一世罪名,那又怎样呢?

她心里来来回回翻滚着、绞痛着的,都是顾玉宸这个名字。

顾玉宸就真的来了。

宫门被缓缓推开,男子并没有走进来,只是远远地望着那张自己熟悉过的、深爱过的、如今又如此陌生的脸。他并不吃惊,有那么一丝的心疼,他知道,那也只是因为可怜而已。

“妍儿。”他还是如同往日一般呼唤她,“你这又是何必呢?”

秦妍突然如发疯了一般指向谢雨皇:“顾玉宸,我知道你还爱我!你杀了她,杀了她啊!”

顾玉宸纹丝不动。

“妍儿,你明明知道,那日锦瑶宫中的一切,并非我所愿,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她仔细地想着,明明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她却想得脑袋都要炸了,“我自欺欺人么?可是顾玉宸,你还是爱我的啊......”

顾玉宸闭上眼,摇了摇头:“你早就已经不是我爱的那个秦妍了。”

终于,最后一片梦境,也破了。

她惊叫着醒来,惊叫着看见眼前天翻地覆的一切,那幢她苦心经营的高楼终于倾塌,一砖一瓦都血淋淋地砸在她的头上。她指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指着谢雨皇,大叫道:“我恨你!”

“你要恨,便恨你自己吧。”谢雨皇道,“是你给我的信念,让我活了下来。”

谢雨皇的背影消失在从门缝中倾泻而入的阳光里。

秦妍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顾玉宸时,也是这样的阳光。

“五年前,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冰雪聪明,天真烂漫。”顾玉宸这才补充道,“可是,自从丞相府那夜,你用我的剑,去砍别人手指的时候,就注定了从此之后,你只是林芷,而不是我爱过的秦妍。”

说罢,他也走了出去。

原来这一切,都是天意弄人么?

秦妍仰面,想去望天,想亲口去问问这天意。可是她忘了,纵然她此刻将头抬得再高,所能看见的,也只不过是冷宫萧条残败的房梁罢了。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五年前,青崖山上,梅林之中,她踩着残雪去采药,一跤滑出了老远。

她偷偷地从雪地里探出头去:阳光熹微,玉砌银装,少年就站在梅树之下,手把手地教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舞剑。

从那时起,她就想,她一定要成为少年身边的那个人。

她就这么想着,竟然忘了自己还身在雪中,忘了起来。

一抬头,就看见少年伸来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从那一刻开始,她生命中的所有风雪,都落在梅树枝头。

可她的顾玉宸,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丑女人呢?

是不是,只要自己变得和她一样,他就会回心转意了?

她缓缓走到那把破旧的椅子之前,从把手上折下一根尖锐的木条,对准了自己的右脸。

刺痛传来,她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梦,而这场大梦,再也不会醒了。

她抬手,又是一条伤口,横亘在她的右脸上。

然后又是第三条,第四条......

她也不知道自己划了多少下。当双手沾满鲜血时,宫门再度被打开,一个瘦小、伶仃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血色的世界里。

“姐姐。”那人轻轻地叫道。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杀我兄,杀我母,如今你这条命,也是时候该还了。”

他扔出了手中的匕首,将她的脖子,钉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

秦妍的双眼睁得很大,可是她再也看不见明天的朝阳。

******

玄袍男子站在屋檐上,静静地将冷宫内发生的一切,收入眼里。

许久后,他淡淡地叹了口气:“大凡无不平则鸣,如明珠蒙尘,剑在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