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昭业把她扶将起来,一干侍从连忙放下茶钱,赶先开路。
“刘楚玉这个秽乱门楣的女人⋯⋯她,她早在我出生前便已伏法⋯⋯我和她半点干系都没有!我⋯⋯我不是⋯⋯不会⋯⋯”何婧英蜷在车厢角落,自言自语地念着,仿佛在解释着什么。
“阿奴⋯⋯”萧昭业隐约听见女子的絮言,轻轻挪近了些,小声唤道,“可是还在为方才之事忧心?”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透过氤氲泪光,男子面如冠玉,嘴上春风。她只是这样呆呆地看着,一时忘记了答话。
萧昭业只道她心中委屈,继而劝道:“无知小人之言,你何必放在心上?依我的意思,原是要叫他们尝点苦头,才知道厉害。你既有不忍,放过那二人,便将今日之事权当一个笑话,莫损了兴致才是。”
何婧英只是默然点头,眼帘微垂,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滑过娇嫩的面颊。萧昭业抬手欲为她拭去泪水,女子一惊,身子向后微微一倾,倚在了厢壁上。
他笑笑,将手收回,“原来我只道你是个不经事的小女儿,不曾想也有这样的百转千肠⋯⋯”
“不经事的小女儿?我哪有!”她不服气地撅起嘴,配上满脸泪痕,活像一个哭闹过后的顽童。
萧昭业笑道,“可算回转过来了,女人哭,最是麻烦。你既不是少不经事,为何这些日子久不见我,亦不来寻?”
他话中颇有挑逗之意,何婧英只作不知,张口道,“昨日不是去寻你了嘛。更何况,近来我有采婕姐姐相伴,自不会无趣⋯⋯”
萧昭业只觉得那个名字直击心窝,他身形微晃,挤出一丝笑容,“采睫?那是何人?”
“采婕姐姐,她是父王新纳不久的宝林,长我四岁,很是温柔可亲,只是我看父王也甚少陪伴于她,年纪轻轻,倒是可惜。是以,我常去看她,说说笑笑倒也十分有趣。”
“又⋯⋯又是一个可怜女子罢。”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阖目摇头,缓缓吟道,“‘遇君时采撷,玉座奉金巵。但愿罗衣拂,无使素尘弥。’”
“这首诗——是何人所作?”
“往年,我暂住在王叔府上。他有一友,唤作谢朓。此人颇有才气,这诗便是他所作。我不过聊以伤怀罢了。”
“只是你也悲观太过。”何婧英似是有些于心不忍,“父王虽然现下无暇陪伴于她,但他曾亲自为姐姐改名‘采婕’,采撷的采,而婕则是婕妤的婕。想来父王还是对姐姐有情,不会亏待了她去的。”
萧昭业挤出的微笑颇为苦涩,“王妃果然是知我甚深,多谢了。”
“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何婧英刚想辩解,却被打断了。
“有些往事,能舍则舍,不能舍者,忍之。不知王妃与本王可有同感?”
何婧英抬眸:“臣妾估摸着能明白。”
本生潮汐池,落景照参差。汀洲蔽杜若,幽渚夺江离。
遇君时采撷,玉座奉金巵。但愿罗衣拂,无使素尘弥。
——《杂咏•席》谢朓
将王妃送回簇嫤苑后,萧昭业径直往书房走去,其后跟随的使者只觉得王爷面色铁青,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服侍,不敢懈怠。不料,萧昭业刚走进书房,便将众人遣走,吩咐“不得打扰”。
周遭终于安静了下来,院里啼啼啭啭的鸟儿成了最是聒噪的存在。萧昭业从架上抽出一本折子,展开来,最先映入眼帘的乃是被自己用红笔勾画的几行字:
“四年前,何戢任吴兴太守,举家迁往。何戢顽疾缠身,杨珉之乃是当地郎中,受到何戢赏识,得以出入何宅,因此与何婧英相识⋯⋯一年后,何戢亡故,何家居丧。圣上恩典,丧期一满,何家迁回建康。有传言称,何、杨二人曾私定终生,以致离别之际,何氏以泪洗面,杨某相思甚笃。”
萧昭业冷笑着,将折子掷在案上——他发现,自己眼下竟是愤怒难当。
王妃年及豆蔻,更兼经历了父丧,仍是这般孩子心性,实属反常。虽是各得其所,但萧昭业还是私下派人进行了调查。前几日,收到递回的折子时,萧昭业如看戏般,玩味地读着其上的资料,不禁对自己的王妃啧啧称奇。
虽然曾有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音之感,但折子最后“杨某已于两日前动身进京”的字眼,还是让他在面对她出城的请求时,饶有兴致地决定同去,甚至于——安排了两个村夫进行了一番暗讽的谈话。本是存心戏弄戏弄这枝几欲出墙的红杏,却不想生了变故。何婧英闻言大恸失色是其一,而自己竟如此怜香惜玉是其二。
显然,她对自己的过往也不无了解,她知道用“孩子心气”来不着痕迹地抗拒夫君的亲近,更清楚怎样用采睫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屏障。而萧昭业此刻的愤怒,已分不清是源于何婧英的聪明才智,还是因为她处心积虑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