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期转眼即至。
那日清晨,天朗气清,春光旖旎,桃红柳绿,女子着一件嫩色青衫,对镜贴着花黄,眉目间含着盈盈笑意。
打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衡兰将她一头秀发整齐地盘起,看着镜中,娇声问道:“王妃今日气色真好,可有甚么喜事?”
“果真?约摸是天气晴好,这心上便舒畅了几分罢。”女子丹唇微抿,口脂均匀地化开在唇间,更衬得气色绝佳。
衡兰碍着屋内一干婢女,不敢口出“不敬之语”,只是在心里暗笑道:“左右不过是王爷今日合该回府了。”
自前两日王妃见过王爷一面之后,郁色尽散。自己好生奇怪,一问之下才知道王爷两日后便会回府。虽然王妃并未多言其他,但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却是写在脸上。她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神情了。
还记得上一次见到这种表情是在五年前,自己还未习惯唤“小姐”为“王妃”的时候——那天晚上,王爷醉醺醺地往王妃房里来。那是这些年来,王爷唯一一次这么晚来找王妃。自己知道,王妃心中是不愿的,所以一时慌乱起来。王妃反倒是十分镇定,将王爷迎进屋,闭门说了会子话,王爷竟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自己放心不下,连忙进屋去,只见王妃怔怔地坐在床边,如释重负般微笑着。但不知道为何,看到王妃那副模样,自己突然有些替她惋惜——杨先生再好,终究是一个再无交集的寒门小子,王妃若如此执念,只怕毁了自己的一生啊!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王爷只在白日里来寻王妃,似乎是商量政事,夫妻之间像同僚般,毫无亲密可言。王爷甚至还纳了一房侧妃,幸而前两月不知什么由头又将她给贬了。近两年自己发现,虽然王妃面上仍是淡淡的,但她开始为王爷之乐而乐,王爷之忧而忧,二人的关系似乎缓解了不少。此番王妃为着王爷留在东宫一事寝食难安便是明证!
王妃长得那样美,只要她肯稍稍服软,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寻着机会自己可得再好好劝劝王妃才是,只是前几次开口,王妃都是大怒之后,便如失了魂魄般半晌不语⋯⋯
虽然都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但记忆中的画面形单影只,叫人心疼;而眼前的佳人神采飞扬,令人开怀⋯⋯衡兰开心地想着,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你这丫头,痴痴的在想些甚么呢?果然是春天啊!”镜中女子绽开笑颜,出声打趣。
“王妃就别拿衡兰开心了。”
“看你这副样子,只怕我也留不了你几年了。”她含笑说道,“嗯,得抓紧为你物色良人了。”
“王妃!”衡兰羞得满脸绯红,随即俯身凑到女子耳边,悄声威胁道,“再打趣奴婢,这惊鹄髻奴婢可就不会梳了⋯⋯王妃是要披头散发地去迎王爷?”
“你这小蹄子!”何婧英忿忿地低声骂着,终是没再回嘴。
衡兰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慢慢将手中的青丝挽起,接过婢女递来的步摇,刚要推入发间,一个慌慌张张的尖声在耳边响起:
“王妃,王妃,不好了!王妃⋯⋯”
何婧英回身看去,只见一婢女跌跌撞撞地闯进屋来,花容失色。此女名唤绊弦,五年前便被王爷调来在自己身边侍候,性子沉稳内敛,是个会办事的,现下怎会惊惶至此?难道⋯⋯
她微微蹙眉,沉声问道:“何事?”
“回王妃,”绊弦稳住身形,竭力平静下来,“外间小子传话,说王爷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啪嗒。”一声清脆的撞击在屋内响起。跌落在地上的胭脂盒幽幽绕着圈,终是归于静寂⋯⋯
“绊弦,你说甚么?”
“天哪,王爷受伤了?王爷不是在东宫好好的吗?”
“这可怎么办啊!生死未卜?”
“王爷怎么会出事!绊弦你⋯⋯”
“莫要胡言乱语!东宫戒备森严,王爷怎会出事!”
“难道是太子爷蓄意加害?呸呸呸,奴婢该死。”
“万一王爷有个三长两短的⋯⋯”
“王爷⋯⋯”
屋中顿时吵嚷成一团,或质疑,或猜测,或大惊失色,或哭哭啼啼⋯⋯那坐在雕花漆凳上的女子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面前垂手而立,惶恐不安的绊弦,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几乎要将眼前的人儿望出个洞。那只搭在妆台上,刚刚扫落了一只胭脂盒子的手慢慢地攥紧,再攥紧,纤长的指甲直嵌入掌心而不觉。
“王妃。王妃!”
衡兰这两声唤让屋内喧闹的丫鬟们尽皆静了下来,只是她所唤的人仍旧那样坐着,无动于衷。打上腮红的面庞娇艳欲滴,但衡兰透过那双失神的眸子仿佛看见傅粉妆容下,面色苍白如纸。
“绊弦,王爷现下还在东宫?”衡兰正色问道。
“正是。宫中御医也都传到⋯⋯”
“行了。”衡兰冷冷地打断,转而恭声向何婧英问道,“王妃,可要备辇?”
她将视线移向衡兰的脸,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吐出几个字:“去⋯⋯东宫!”
车辇一路摇晃不止,何婧英端坐车中,面无表情,阖目不语。丫鬟仆从口中零散的片段让她拼凑出一个事实:今晨丑时,东宫中,修竹园内传出案翻镜碎的声响,紧接着是丫鬟小子们惊疑的嚷叫,一时满园烛明。府兵闻声赶到,在园中截住五名刺客,一番打斗之后,一死一伤三遁。待入内查看时,只见南郡王仰面倒在地上,胸口中了一剑,血流满地,意识模糊,众人忙通报太子、传召御医。而那名被活捉的刺客还未被押解到太子面前便已服毒自尽。
此行便是拼着犯上之罪,也要将王爷移回王府中休养!好你个萧长懋,好你个东宫太子,竟然寡情至此!世人皆言“舐犊情深”,你却戕害亲子,简直禽兽不如!假意修好,将他诓留于府中,再伺机加害⋯⋯前日,我就该劝他回府才是⋯⋯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何婧英平静的面容下思虑重重,“怨”“恨”“悲”“悔”“惧”五种感情交织心头。衡兰坐在车厢的另一头,只是用哀怜的神色望着自己的主子,不敢出声。
这一段路途仿佛特别漫长,但终是走到了尽头。东宫恢弘气派的大门较往日没有丝毫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当南郡王妃缓缓下辇后,她的贴身丫鬟衡兰没有如往常般跟随在她身后半步,而是伸出手搀扶。而这位南郡王妃也不似往日那般神采奕奕,竟像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衡兰身上似的,脚下如踩着棉花般,使不上劲。但她们的步子迈得飞快,像追赶着什么。
前面带路的家丁言辞谨慎地述说着,那件令全府人胆战心惊的暗杀,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眼前弱不禁风的南郡王妃晕厥过去,就像今早太子妃得知这个消息时一样。然而他却不知道,何婧英此刻并没将心思放在他所说的话上,只想将这一段似乎走不到头的路走完——因为心口那不安的乱颤令她如置虚空,仿佛只有见到那个人,一颗心才能重归地面。哪怕眼前的情景让她意识到,地下还有千丈悬崖。
“⋯⋯我们的人赶忙去禀报太子爷,没想到一向身体康健的太子爷,听着下人的话,面色渐渐发紫,嘴角溢血。那血啊,颜色极暗,黑得吓人。”
“你说甚么?”女子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开口问。
“小人说,太子爷听说南郡王爷的事后,都急得呕血了。”总算见这位王妃有了些反应,带路的家丁忙回答道。
“父王现在可还好?”虽然不愿,但何婧英还是装作关切的样子,从口中挤出几个字。
“太子爷只是擦去嘴角的血丝,着急吩咐人进宫去请御医为王爷治伤。后来也未让御医为自己请脉,只是闭门不出。”
“毒因外伤而入,创口乌紫,若及时挤出毒血,或犹可救。毒随饮食而入,遍经周身,侵染五脏,污血之色,待毒发之时已是药石罔效⋯⋯”
温润如玉的言语在脑海中回响,只是这次,女子来不及品味记忆中的温暖。嘴角溢出污血乃是中毒之症,果然“祸福随善恶”,萧长懋用尽心机,却没命享。
她笑意森冷。
等等,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暗毒入体,命不久矣吗?口吐污血,毒素应是已然侵染五脏,此前竟会无一丝征兆?听闻亲儿重伤,气急呕血,固然可以算得上是慈父忧儿的好戏码,但若说是出自真情亦无不可。况依此人所言,太子口溢黑血之后,竟面色不变⋯⋯
外间太子和南郡王父子不和的传言正沸沸扬扬,现下再传出南郡王在东宫遇刺的消息,只怕任何人都会怀疑到太子的身上,他又怎么会行如此不智之举?抑或是兵行险招,惺惺作态地装出一副被人嫁祸的样子以独善其身,甚至于一箭双雕,铲除异己?若是他人栽赃,其用意无非是除去萧昭业这一支力量,并借此引发皇上与太子的矛盾;若是萧长懋为之⋯⋯荼毒亲子之举实在令人胆寒。
“难道——王爷前日所说竟是诓我的?”她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心中不由得疑惑,“若是父王自知命不久矣,必会对嫡长子寄予重望。难道五日之前二人的密谈竟不是在握手言和,而是推心置腹、传承衣钵?”
思绪还未来得及完全理清,修竹园的匾额已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