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着官服,侧身望了一眼主座上的萧昭业,恭敬地说道:“微臣接到太孙的信笺,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地赶来了建康。”
信笺?她面带疑惑地望向萧昭业,他却安然坐着,脸上笑意不减。何婧英自嘲地笑笑——独断专行、瞒天过海之后,又不打一声招呼将她叫来,想要让她难堪吗?
来人正是何婧英的堂叔何胤,与何婧英之父何戢同岁。何戢生前,与其来往颇为密切。何戢病逝后,何胤一直对她们孤儿寡母颇为帮衬,反倒是何婧英嫁入南郡王府,荣宠加身之后,何胤举家迁往建安赴任太守,自此少了往来,可见并无攀附之心。
其时何婧英年纪虽幼,对这个堂叔还是很有些好感的。今日在此得见,本应其乐融融,奈何萧昭业这先斩后奏的蛮横做法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默默在萧昭业身侧坐下,他们讲些什么,多半入不了她的耳,只是在萧昭业投来的探寻目光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她才回觉过来,轻轻颔首陪笑。心口闷闷的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何婧英承认,她是在赌气。
不就是劝了几句,让他去争皇位吗?不就是拗着他的意思装了会子傻吗?不就是违心地说什么自由与专一都比不上地位和荣耀吗?今日他若因此放弃了皇位,难保来日不会怨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她,万事俱备,若不放手一搏,后悔也是莫及。她这么劝,有错么!诚然,那日她的神情淡漠,语气也不好,但叫你赶几天远路试试,还不是话赶话嘛!
愈想愈生气——这几日憋闷在心中的委屈像是找到了泄洪口般,争先恐后地涌出。左右也是坐在这儿当个花瓶摆设,何婧英索性将这些日子的小事在脑中过了一遍,怎么看都是他不识好人心!嘴唇不由自主地抿紧,秀眉桀骜地扬起……
“阿奴?阿奴……”
被恍若天外的呼唤喊了回来,她立时肃了面容,挑眉看向身侧的男子,甜笑应声:“王爷。”
“你……没事吧?”萧昭业附耳问道。
“我很好,多谢王爷关心。”虽是浅笑着,她还是赌气地客套了一句。
“好……那送送叔父。”
“啊?”
何婧英随即扭头,见何胤正立于堂下,维持着弯腰作揖的动作。
“叔父,留下来用过晚膳再走罢?”匆忙起身,作为女主人的礼节让她脱口而出。
何胤一愣:“谢过王妃好意,微臣不叨扰了。”
小厮将何胤请出正厅之后,何婧英方缓缓跌回椅子上。
“方才想些甚么?都出神了……”
“没……没有……”
“别嘴硬了,方才我对何大人说,待会儿要与你去拜会母妃,故不能留他用膳了。你没听见吧?”
“啊?要去东宫?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太子虽已薨逝,但皇上隆恩,仍令一干人等留在东宫暂住,人员用度不减。
“别转移话题。”萧昭业无奈地笑笑,“本想你们叔侄久别,自当留何大人共进晚膳。奈何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只有寻个托词,先请他回去了。”
如此说来,何婧英心中倒是一阵过意不去,急道:“回?回哪里去?”
“当真是神游天外了!”他不厌其烦地解释道,“为避嫌,我自不能留何大人住在府中。他下榻在城中的驿馆。”
既然已经被拆穿,她也就不费力遮掩,冠冕堂皇地问:“你叫叔父来京是?”
“一来是为了给你个惊喜,”萧昭业撇撇嘴,“然而看你的样子,似乎并无半点喜悦之色。我原是打听到他于你娘家有些小恩,猜想你们当关系融洽才是,看来是我妄度了?那这二来,是否要以之为股肱,也犹待考量了。”
“你这是要重用他?”女子难掩奇色。
“是啊,你没看出来?”萧昭业一本正经道,“你不是叫我去争皇位吗?与何家这现成的姻亲关系,当然要好好利用!”
“你……”
何婧英简直气得一个头两个大。要知道何胤不过一介地方官,既无兵权,离京又远照应不上,于大事并无裨益,而萧昭业他不仅要用,还要重用?关键是萧赜素来多疑,登基后一直吸取前朝教训,谨防后宫干政、外戚专权。若是让他知道萧昭业此时要重用妻家的人,肯定暗叹年轻人暗弱无断,本就心意难决、摇摆徘徊之时,此举无异于作法自毙!
她心下着急,一堆劝阻的话哽在喉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等等,看他这一副成竹在胸悠然自得的样子,莫不是……
“你是故意的?”
“哦?说说看?”他倒是承认得大方。
“你不想争皇位也就罢了,还要这般费心地将它往外推?”
闻言,他朗声大笑,半天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有甚么好笑的!”女子气急。
“我以前总觉得,女人太聪明,既没必要,又叫人厌恶。现如今才明白,聪明的女人倒也省事,不必费心去邀功,她就已经知晓你所做的一切用意所在。”
“邀功?哼!你别想把事情都怪到我头上!”
何婧英忿忿难平,拂袖起身。果不其然,感受到手腕上立时加注的钳制,她只得站定,一脸愤然地回头。
“你这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聪明?”萧昭业笑得狡黠,“的确,因为发现这世间有太多美好的事情,我不情愿一门心思地坐在龙椅上治理江山,错过了太多。但这只是其一,你应该明白,若是成为帝王,我可架不住那帮忠臣义士日日上折子,说甚么社稷为重,皇室血脉单薄,让我扩充后宫之类的话。到那时,怀中抱着的是软玉生香的美人儿,心里想的却是传宗接代的大事儿,何其可悲啊!”
见他说话越来越没正形,何婧英一时赧然。的确,成婚这么些年,她一直无所出,连母妃都几次三番地暗示,要她大度些,劝他娶妾纳宠,倒是他态度坚决,硬是回回都给拦下来了。若是登基为帝,这后嗣血脉的事就由不得你一人独断,三宫六院势在必行。她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再难忍的事情她也能克服,不过是共侍一夫,古来今往的贤惠女子不都是这样的吗?她准能行!至于男人,哪怕不是心头好,有丽质佳人相伴,也算件美事儿不是?
“你该不会自以为做出了老大的牺牲,我还不领情吧?”见她垂首不语,萧昭业悠悠言道。
感受到脸上灼热的目光,她别过头去:“难道不是?”
“其一,就算做皇帝有千般好,可我心中不愿,却要委曲求全,难道于我而言不是一种牺牲?”
“哪有你说的那么差……”
“其二,我要你记着,”他一字一顿,“若真做出那些叫你郁悒的决定,我断不会舒心。抛开三从四德,女戒女则,回答我,你可愿我得这江山?”
“我……”
何婧英有一瞬的失神,那个心底的答案挣扎涌动,几乎要脱口而出。她连忙噤了声,不去看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瞳所散发出的如炬目光。
“回答我。”萧昭业往手上隐隐加了些力度,声音却轻柔似风。
“你会后悔的。”她只勉强吐出了这几个字。
“糊涂了不是?真有这样一天,说明我心意已变。负心的人便由着他去追悔,你看够了笑话,一纸文书休夫便是了。”萧昭业嘴角轻扬,倒轻松得像在给不相关的当局者出着主意。
她心潮起伏,嗫嚅道:“胡说些甚么?”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甚么问题?我怎么不记得?”
“唉,你这丫头,想从你嘴里套出一句话怎就这么难!”
“这说的哪里话?我不是一直有问必答?哪敢欺瞒王爷!”
“再装?情话!从你嘴里套几句情话简直难如登天!”萧昭业仰天长叹。
她红了脸一跺脚:“哪有!”
“那你说两句来听听?”
“是时候该传晚膳了!衡兰?衡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