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建康城的街道上是铺天盖地的红色,耀眼得刺目,喜庆得惨淡。三书六礼,满座高朋;鲜衣怒马,燕尔新婚。萧昭业静静地站在建成的南郡王府门前,整张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意——除却那双眸,朦胧得如同秋晨的雾气,恍若隔世之感。火红的轿帘掀动,他微笑地迎了上去;行礼的高喝响起,他默契地跪拜下去;热闹的祝贺袭来,他恭敬地致上谢意。他只觉得,奉茶时,母妃望向自己的眼神是怜悯的;觥筹间,亲友接踵而至的笑容是怜悯的;门庭外,百姓驻足观望的兴致是怜悯的⋯⋯就连站在自己身侧,红绸盖头,不发一语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来淡淡的暖香也是怜悯的。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记忆中那个女子的香味,甘甜中带着一丝张扬,融在这鲜艳的红之中,不复柔情。记忆中的那女子,深宅中的伶俜无依,凉瓦下的茕茕孑立,然燕侣莺俦,一别幽幽。
议亲至今,已一年有余。然萧昭业始终未曾见过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直到,她成为自己的王妃。何婧英,骁骑将军何戢之女,贤德淑质,才貌俱佳。这便是萧昭业对她全部的了解,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两句评价。
温暖的室内静得只剩下男子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挑开盖头的刹那,注视着萧昭业的是一双灵动的眸子,清澈得容不下任何杂质,让他有着瞬间的晃神。诚然,那张面庞拥有的是无可挑剔的美丽,然而明眸善睐,令螓首蛾眉、柔荑凝脂齐齐失色。那双眸,没有历经沧桑的警觉,没有看遍冷暖的深邃,却有一种力量,在对视间仿佛能看透你的心般,令萧昭业微微打颤,急急跳转视线,避开这种奇怪的感觉。慢慢坐在女子身边的卧榻上,方才那一眼的晃神似乎仍在发挥着效力,让萧昭业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便是南郡王爷,当今皇上的嫡孙?”
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是那银铃般的嗓音。
萧昭业愣了愣,点点头。
“哧⋯⋯那怎会是这副温吞模样?”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眸子闪动着明亮的光彩,“我姓何,名婧英,小字嫤奴。”
“你⋯⋯”
萧昭业被一激,立时蹙起眉。何婧英倒不在意这些,自顾自地站起身,走到桌边,拣了些糕点、桂圆吃着。
“稚气未脱——”萧昭业脑海中冒出这样的想法。一时竟忘记自己比眼前的少女还小了数月。
“吃么?”何婧英回过头,伸出掌心的几枚枣子,见萧昭业不作反应,她嘴角一扬,“是了,你们晚宴用得倒是尽兴,只苦了我,关在这小小房间内,寸步难行。”
萧昭业曾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过自己未来的妻子,是像婶娘那般语笑嫣然,是如采睫那样楚楚可怜,还是如这宫中的万千女子一般泯然众人。但无论是哪种,他都已经做好准备接纳她,努力让自己爱上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正如王俭所言,无嫡的何家不会成为自己的威胁,而这占据着王妃之位的女人则会成为自己相伴一生的枕边人,这是萧昭业懒怠抗拒的命运。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王妃竟有着少不经事的孩童心性。
想到这里,萧昭业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来问道,“王妃可还需要旁的吃食?本王着人送来。”
“不必了。”何婧英忙不迭地往樱桃小口中塞着各色糕点,一时噎住了,捶着胸口方缓过来。
“方才,王妃提到自己小字‘嫤奴’,我便唤你阿奴可好?”
闻言,何婧英咀嚼的动作一滞,顺手拿起桌上的小杯,将其中的液体送入唇间。
“啊⋯⋯咳咳,好辣。”她吐着舌头,嘶嘶抽气,“我竟忘了,合欢酒也是酒。”
只怕就是“白开水”三字从她口中吐出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波澜不惊。萧昭业无奈地笑笑,辞别道:
“既如此,王妃好生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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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偶尔在下人口中听见“王妃今日随太子妃拜佛去了”这样的消息,偌大院落中无意的碰面,以及少之又少共进的晚餐,萧昭业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有妻室的人。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在等待,等待王妃长大的那一天。只是不愿承认心底那一丝庆幸与逃避。他暗自满意着现在的状态——在祖父对自己日重的期许下,开始参政执事,渐渐积蓄着势力;在自己刻意表现出的若即若离的态度下,父王不曾真正对母妃家族下手;在新王妃日日开怀的笑声下,朝廷市井之中皆传扬南郡王府琴瑟和谐⋯⋯他想着,很快,待自己的势力在朝堂上日渐增长,便能护母妃周全,保护重要的人——只是,那样的人,自失去后,还有谁呢?
他也曾扪心自问,是否对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过于淡漠;也曾辗转反侧,是否该淡忘往事专心经营这段婚姻;也曾左支右绌,是否应在权力游戏外为自己觅一处温柔乡⋯⋯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是非非,那一日,王妃竟主动找上门来。
“参见王爷。”由婢女领着进门的何婧英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免礼。”萧昭业望向来人,正对上那清丽的容颜,“王妃此行所为何事?”
“回王爷,”尽管礼数周全,她灿烂的笑容昭示着稚儿心性,“明日臣妾想出城一趟,母妃教导过臣妾,此事须得王爷手令,故而臣妾前来求取。”
“出城?所为何事?”
“左右不过是赏春踏青、散心游玩罢了。整日拘在王府中,也颇为无趣。”何婧英娇唇微撅,一副憋闷的可怜相。
“这⋯⋯”萧昭业眉头微蹙,回想起城外一伙匪患占山作乱数月,朝廷多次围剿皆是无功而返。
“罢了,明日本王亦无要事,便陪你出城赏玩罢。”
“王爷?”何婧英眸间闪过一丝犹疑,“何必劳驾王爷,臣妾自行前往便可。”
“你有所不知,近来城外匪患猖獗,出城当十分谨慎。”
“臣妾自会带上侍卫丫鬟,王爷不必忧心。”
“怎么?你是不愿我同行?”萧昭业怀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方才不察,她神色匆匆、目光闪烁,似是在掩饰着什么。
“自然不是。”何婧英一口否认,随即上前几步,怯生生地低声说,“咱俩不是还不熟悉嘛,一起出去多憋屈啊。”
“哈哈哈!”萧昭业闻言大笑,“如此我更应陪同王妃前往了。明日巳时,我自会遣人备好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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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春光旖旎,确是出行的好日子。二人同乘一车,除了寻常寒暄,竟寻不出旁的话头,车厢一时陷入沉寂,幸而市井街道的繁华喧闹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车行至郊外,路愈渐崎岖,车厢里更是静得只剩下辘辘轮声。本是踏青之行,可奈何车帘随着颠簸而晃动不止,却始终无人将它掀起,一赏春色。就这样默默无言行了一段路途,何婧英突然发话:
“王爷,妾身有些口渴了。可否寻个茶肆歇息片刻?”
萧昭业命人在路边一茶寮停下。这荒郊野地的茶寮露天而设,一面高悬的“茶”字旗和临时搭起的灰布棚子便是所谓店面。何婧英倒也不挑拣,下了车径直走进棚中坐下了。
“小二哥,五壶茶。”何婧英发话的同时招招手,示意穿着便服的侍从在邻桌坐下。
面对侍从们投来的询问的目光,萧昭业微微点头,随即大迈步走上前去,与何婧英同席。
一杯热茶缓缓滑入嗓眼,何婧英眼珠一转,方欲说些什么。这时,两个男人高声攀谈着走进凉棚,二人皆短衣荷薪,一副地道的农人打扮。
“方才那外乡人着实可笑,南郡王娶亲之事在建康城传得沸沸扬扬,听了这消息,焉有不信之理?可笑!可笑!”当先那短髯男子将柴火撂在地上,粗着嗓子笑道。
“程兄说得有理,哈哈!只是愚弟听闻,这南郡王妃乃是前朝山阴公主之女。山阴公主孟浪之名可是世人皆知啊,养的面首个个都是容貌俊美的男子。”后头跟随的高个男子说道。
“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短髯男子颇为得意地说,“这南郡王妃乃是庶出,非山阴公主亲生。”
“即便如此,这言传身教⋯⋯哈哈哈!”
男子粗鄙的笑声传入萧昭业耳中,他眉头微蹙,看侍从们个个敛声闭气地望向自己,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两个造谣生事之徒拿下。萧昭业回头看向身旁的女子,只见她低着头,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
“王⋯⋯”萧昭业喊出口方觉不妥,记起洞房之夜的交谈,他轻声唤道,“阿奴?”
话音未落,她握住茶杯的手轻颤,一滴晶莹的泪水直直落入杯中,余下的茶水立时荡开涟漪。
他心下不忍,缓缓搭上女子的肩膀,轻声说道,“乡野村夫,言出不逊,你不必放在心上。将那二人捉拿问罪便是!”
“不⋯⋯不要。”她忙抬起头,娇俏的脸庞泛起红晕,梨花带雨。
“可他二人⋯⋯”
“走⋯⋯我们走好不好?我们回去⋯⋯”她突然抬眸望向他,近乎哀求。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