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昭业不止一次进出过这处院落,但唯有那一日,他清晰地感受到矗立在那儿的建筑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书房之中,仆从领命退下,片刻的安静仿佛将空气凝结。
“昭业,你这两年做得好大事。”萧长懋坐在书案之后,那对瞳孔仍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模样中自成的一番风流被莫测的威严掩住了,他脸上的微笑颇有深意。
“儿臣愚钝,还望父王明言。”意料之中的质问,萧昭业从容地拱手回道。
“哈哈哈!”萧长懋缓缓站起,脸上的笑意更浓,让人没由得发怵,他踱着步,慢慢说道,“何必自谦?你手下可谓是人才济济啊⋯⋯萧坦之、萧谌、綦母珍之、曹道刚、周奉叔⋯⋯”
萧昭业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在隐隐跳动——萧长懋随口道出的几个名字乃是自己暗中培植,最是得意的心腹,原以为父王尚未察觉,现下却⋯⋯究竟是为什么,萧长懋手中攥着这些人的前途性命却迟迟没有动作的缘故?
“父王⋯⋯”萧昭业面色凝重地打断了萧长懋的话。
“怎么?听不下去了?”萧长懋在萧昭业跟前站定,“不过犬马耳,也值得你为之失色?”
“父王叫儿臣来,想必是有意提点儿臣。既如此,请父王不妨直言。”
“提点?”萧长懋冷笑道,“是了。近些日子我一直提点于你,难道你没有察觉?抑或是知而不为?你何时成了胸无大志、随波逐流之辈?”
萧昭业神色一僵,淡淡地问:“父王以为儿臣该如何?”
“困兽犹斗,后发亦可制人。背水一战,暗箭明枪,党同伐异,分庭抗礼!”
“分庭抗礼?儿臣区区郡王,如何与父王抗礼?”
“这么说来,你这两个月忍辱负重,竟是在向我摇尾乞怜了?”
萧昭业不平地抬起头,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反驳。
“你若是想说甚么血浓于水,那才是真的笑话!”萧长懋嗤之以鼻,呵斥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如此优柔果断,如何堪当大任!”
萧昭业眸中闪过一丝惊疑,言语上打着太极:“父王珠玉在前,儿臣自愧弗如。”
“我且问你,天子之位,你可曾有心,万民之责,你可能承担?”
“儿臣不敢!”
“此处独我父子二人,但说无妨!”萧长懋锋利的视线直指眼前的男子。
“皇爷爷洪福齐天,与天同寿,儿臣岂敢僭越!”萧昭业面不改色地直面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儿臣斗胆规劝,纵然父王贵为储君,也不当私议那至尊之位!”
“好!好!”
闻言,萧长懋放声大笑,那笑声如堤坝倾倒般令人望而生畏,却又如汹涌江潮般好生肆意畅快。萧昭业只是敛着神色,默默审视着眼下形式。
“惜下士,为官之道也。知进退,为臣之途也。重情义,孝悌之义也。慎言行,修身之则也。亚圣有言:‘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昭业,你既已胸怀天下,为父便安心了。”
萧长懋拍了拍男子的宽厚的肩膀,眼中笑意不减,“玉汝于成,父王这般打压于你,还望你莫要心怀怨恨。”
“儿臣⋯⋯不敢。”萧昭业满心疑虑,只得应下。
萧长懋径自走向窗边,伸手一推,笑问,“六年前,你可是站在这扇窗下偷听我与王少傅的对话的?”
萧昭业心下骇然,待要遮掩过去之时,已是漏了半拍。
“不必掩饰了。”萧长懋望着窗外桃花,笑道,“六年前那映在窗棂中的半边人影,不是你却是谁?”
“既如此,当时父王所言⋯⋯”
“自是说给你听的。”萧长懋缓缓回身,“王氏一族家门显赫,的确不得不防,但所谓‘子贵母死’,却是夸诞了。一是为了提醒你防范外戚,二是考量你的心性。若我没料错,为护太子妃周全,你舍了儿女私情。有舍方有得,彼时你已知取舍,近些年想来更是长进不少了罢。”
萧长懋似是没注意到男子的面色渐渐发白,勉力支撑才堪堪立住。他自顾自地说着,却没预料到,在未来的某日,自己一向自负的识人之明会被击垮——他最得意的儿子知取舍,却不肯舍。
“你大可放心,今日叫你来,不是兴师问罪。父王只是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毕竟往后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父王此言何意?”萧昭业方从记忆的漩涡中回转过来,讶异地问。
“毒入五脏,将死之人罢了。”萧长懋自嘲地笑笑,“御医说,我至多还余一年阳寿。”
“父王⋯⋯”萧昭业瞪大了眼睛,只觉脑中一懵,再说不出话来。
“你心中也明白,父皇垂垂老矣,更历亡子之痛,身体已大不如前。你年纪虽轻,好在心有城府,加之父王这些年培植的势力作保⋯⋯我方才问你心中可有天子之位,并非试探。你若有心同你二叔一争,有朝一日,必登大统。”
这一次,萧昭业没有急着否认,他怔怔地听着,只是听着。
“你参政已逾五年,种种机谋勋绩,你皇爷爷和众臣都看在眼里。你是治理天下的料子!”萧长懋望着眼前的长子,目光中蕴含了一种难得的温和,“这两个月,我打压于你,固然有一试你深浅之意,更紧要的是造出我们父子二人不和的假象,让外人以为你所培植的势力在我重创之下,已不足为惧。有这场戏掩人耳目,我进而暗中移权于你会顺利得多。我死后,你大可以远离党派之争,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何人下的毒?”萧昭业猛然对上父王的视线,双拳发力,攥得“硌硌”作响。
“三个月前,御医诊出此毒之时,我便下令暗中调查元凶。可叹,至今仍无头绪。御医说,此乃乌头毒。制毒者手段高明,化毒于无形,始终查不清他下毒的手法。而下毒之人谨慎细致,想是以极少的剂量,连续施用半月以上,方能令毒素蔓延至全身经脉。由此观之,这施毒之人当是在府内。待我死后,你自是尊你母妃为太后,至于府中其余人,你若不忍斩草除根,也万不能将他们留在京城。”
见萧昭业目色闪烁,萧长懋补充道,“切忌妇人之仁!”
“儿臣⋯⋯遵命。”
“禀太子爷,豫章王府派人求见。”门外响起禀告声。
“你离府的借口来了。”萧长懋淡淡一笑,高声吩咐道,“带来人至偏厅等候。”
“昭业,”萧长懋狡黠地一笑,“可愿借此机会,一试你手下那些口口声声‘但有令使,万死不辞’之人?”
“父王是指⋯⋯”
“你若困于东宫,群龙无首。彼时,一心救主者,忠;行事周密者,材;畏首畏尾者,愚;但求自保者,佞;投诚于我者,诡。这人生百态,倒是缤纷好看得紧。”
“确是难得的机会!”萧昭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只是儿臣想派人传信回府,向王妃说明缘由,免得府中生乱。”
“若因此举走漏了消息,岂非功亏一篑?”萧长懋反对地摇摇头,“纵然平日举案齐眉,也难保同床异梦。此番试探,亦可知悉何家的态度。”
“是。儿臣明白了。”
萧昭业嘴上答应着,但临到打发来人的那一刻,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指着那个仆从打扮、外貌脱俗的男子,吩咐道,“你,代本王向王妃致歉意。”
轻描淡写的一句“王妃”,在这样的语境下,旁人听来,当然指的是东道主“豫章王妃”。男子面不改色,恭敬地领命退下了。
萧昭业知道自己留在东宫会引起外界的纷纷揣测,他正好整以暇地等着观赏萧长懋口中的人生百态。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派出自己颇为赏识的门客呢?他告诉自己,这是为防萧长懋今日所说一切都是取信于自己的幌子,有马澄在,东宫的眼线便能被调动起来,自己仍能随时与外界取得联系——尽管,他早已对这一切深信不疑——尽管,伸出手指指向马澄时,他的脑海中曾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如此,与她的联系,便不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