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三年前你是一个富贵王爷,能给我一世的幸福,所以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的时候,我信了。现在呢?你自己尚要以身犯险,又如何护我周全?”王歆别过脸去,盛怒之下的语音似在颤抖,“若你自命并非自私之徒,那要么你我和离,要么你放弃这种玩火的想法,与太子开诚布公也好,避世归隐也罢,终归是有一条活路的。”
“你——真是这样想的?”
“是!二者择其一,你选吧!”王歆瞟了眼男子发白的面庞,顿了顿,道,“若你还顾念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便不要⋯⋯”
“歆儿,有一句话你说错了。”萧子隆出言打断了她,“我萧子隆,若自私起来,那就是无赖一个!”
男子缓缓站起身,勾起半边唇角,露出一个坏笑:“你放心,我允诺给你的幸福,断不会少。一月为期!在接下来这一个月,你就先在王府内好好养着身子,一个月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
是夜,一个迅捷的黑影在皎洁的月光下晃了晃,消失在随郡王府的院墙之外。
王歆不管不顾地运起轻功,在建康城的街巷间疾速穿梭着。不知是因为长时间的跋涉,还是腹中愈发难忍的痛楚,她蒙上黑巾的面上渗出一层薄汗。右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匕首,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做些什么,该去做些什么⋯⋯当朝太子,这大概是他最珍重的一个身份了吧!以这个身份所作的一切,她又有何理由置喙呢?在这个身份面前,他可以不是谁的父亲,可以不是谁的兄长,也可以不是谁的——师父。
曾几何时,紫荆树下,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抱着一把木剑,专注地望着院中舞剑的男子。那疾若闪电的剑法,那盈若流水的步法,似乎再学上一生也难以企及。但是,当他收剑回鞘,转身看来时,那英俊的面庞失了往日的不羁——
“歆儿,从今日起,师父不能再来授你武艺了。”
她原本以为,当她病愈的那一天,师父便会洒然离去,快意江湖。但是他没有。
她原本以为,当她踌躇着说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那一刻,师父会笑她儿女姿态,会气她胸无大志,会懂她朦胧企望。但是他没有。
她原本以为,他会让她就这样学一辈子的剑,习一辈子的武,看一辈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但是他没有。
将自己锁在屋中三日三夜后,爹爹终是破门而入,抱着歪在床上,双眼通红地淌着泪的她,又气又痛。爹浑厚的嗓音伴着阵阵耳鸣传入,她像是听懂了什么——那个人,是曾经的南郡王——而自昨日起,他已经成为了当朝太子。
爹说,南郡王自幼便与他有师生之谊,是以当爹广觅岐涯武者之时,早年曾游历江湖拜师学艺的南郡王为报师恩,便时常入府授武。
爹说,师父的武功师承多派,却又自成一派,棍棒刀剑都可使得,便是其中一些岐涯武派的粗浅武功治好了她的顽疾。
爹说,从此不要再叫“师父”了。
一直不听话的她,那一回听话了。
可是她以为,就算师徒缘尽,那个人总该成全她小女人的心愿,成全她“白首不相离”的期望。可是他终究动手了,对她认定了的“一心人”。
这把匕首,担负着怎样的使命,又会染上谁的血?王歆自嘲地笑笑——或许,自己不过是这样的一柄匕首罢了。论武艺,自己根本谈不上出师,更兼现下身体正处在最虚弱的时候,的确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但是过了今夜,谁知道那个脑子不会拐弯的疯子在一气之下,会把自己的小命折在哪?谁知道高高在上的太子会不会暗度陈仓、卷土重来?她不知道该怎样在偌大的东宫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那个人;她不知道当她见到那个人是该以怎样的表情,道怎样的一句话;她不知道自己此行是想要求情保命,还是永绝后患⋯⋯
她等不了了,也等不下去了——今夜,必须做个了断。
落在东宫院墙之内的地面上时,发出的那声轻响,似在提醒着女子,她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微微喘息,稳住脚步,迅速藏匿于月光的阴影之下——哪怕是翻遍东宫,她也非找到他不可!强行提气运功,王歆小心避开巡逻的府兵,在屋室间穿掠而过。她从未来过东宫,想要在林立的楼宇间寻找一个人,着实不易。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寻觅,王歆竭力克制着内心的焦急,但身体便像是被抽空一般,提不起半点力气,扶着粗糙的树干,只觉得天旋地转。深深吐纳,阖目调息之时,光滑的脸颊上似有柔絮拂过⋯⋯王歆挥掌一握的同时,睁开眼来,但见掌中安然躺着一心形花瓣,在夜色中衬得暗红。
“紫荆花!”女子不由得低呼着抬起头来。
树影摇曳,月光斑驳,枝头点点紫蕊,相映成趣——此处竟植了一院子的紫荆树。
王家后院的流水亭边就有着这样一处紫荆林。春夏之时,风雨过后,俏艳的紫红遍地铺满,枚枚鲜花悠悠地自枝头飘落,当真是美不胜收。
银色的利剑出鞘,披散几道光影,飘摇于空中的花瓣隐隐一滞,又兜转着落向泥土。女孩俯身拾起那被剑锋割破些许的花瓣,耷拉着个脑袋:
“师父,我们被骗了。说甚么吹毛立断的宝剑,结果连花瓣都斩不断!”
男子笑着走上前去,接过女孩手中的剑,朝空中一挥,其势迅捷,剑气带过,离梢的紫花在那瞬间一分为二。
“好厉害!”女孩拊掌笑了起来,却很快又苦着个脸,“唉,原来是我自己学艺不精⋯⋯”
“哈哈哈!”男子笑得张狂,抬手将剑扔给女孩,便回身向亭中走去。
“师父,你这是甚么意思,你也笑我!”
女孩接剑,愤愤地跟在后面。男子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幸灾乐祸表现得过于明显了,遂止步转身,一脸肃然道,
“歆儿,你可知这紫荆树先花后叶,一年绚烂全在此间?”
“额⋯⋯那又如何?”
“过刚易折,过慧易夭。这紫荆树先花后叶,金玉在前,是没有后福的。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又何必以剑伤花,毁这最后一刻的美好?”
言罢,男子为自己的一套理论所深深折服,不禁咧嘴一笑。
“可是——我爹爹说,这紫荆树是有典故的。相传,前朝有一户姓田的三兄弟要分家,边想着将屋前的紫荆树一分为三。第二天要去砍树的时候,却发现树已经枯死了。大哥田真因此顿悟,不再分家。爹说这个故事讲的是兄弟情深,和睦共处,可我既非兄长,又非小弟,爹却独独安排我在这紫荆园中习武⋯⋯不是让我砍些枝杈,劈劈花瓣,又是为甚么?”
“‘兄弟情深,和睦相处’?”男子低头看向那遍地姹紫,有那样片刻的晃神,“老师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师父,你说甚么?”
“我说王大人安排你在此处习武,的确是为了你的武功更上层楼,的确用心良苦。我们切不可辜负他良苦用心,你——还是继续练习空中斩花罢⋯⋯”
回忆如潮,刺痛着女子绷紧的神经——一切都那样熟悉。她抬头望向林中的一处屋落,明黄的烛光从窗棂间泄出。扶着粗糙的树干,她站直身来,脚步极轻地踩着林间的落花,一点点走向那幢静谧雅致的屋落,右手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匕首。
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生资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荆树,共议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树即枯死,状如火然。真往见之,大惊,谓诸弟曰:“树木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知木也。”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遂为孝门。
——《续齐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