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合顶,月台。
落叶纷飞,满地枯黄。
明明才入秋,这里也才被人洒扫过,可是却已经荒凉至此,毫无半分生气。
珞薇满目怆然,下巴抵在膝盖上,任由这满世界纷飞的枯叶将她掩埋。
直到她眼前出现一只精致利落的黑底龙纹靴,一脚踩烂枯叶,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来了。
……
赛场,她不明所以却也急匆匆跟着茂陵一同站起来,周围是满场的喝彩声。
她看见陌辰汀许她一个愿望,问她要什么。
她听见耳边霁昀送来的传音——
断合顶,我们用栀溪剑法比试一场吧。
没有人注意到她,就连身边的茂陵也全神贯注地为霁昀的胜利而喝彩。
她的周围是七彩的欢呼,而她变成了灰白。
……
“这里地方太小,我们去后面吧?”
霁昀脸上是她那招牌式矜重的笑。
“好。”
珞薇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一下接一下煞是有韵律的枯叶被踩碎的声音,那样狠绝无情。
“下面,现在在干什么?”
珞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她隐隐在晃动。
“不知道,也许,在听‘我’哭诉曲折的经历;也许,在和那些糟老头子争辩我的身份。”
脚下碎叶的声音连绵不断的响起,像是哀嚎一声就死掉了。
“上场比试的人,不是你吗?”
珞薇尽量捡没有落叶的地方走,走得很慢很吃力。
“刚刚是我,现在不是了。”
霁昀跟在她身后,一点儿也不着急。
“你在等陌辰汀救你吗?”
身后碎叶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们到了。
珞薇转过身,凄凉地笑。
这一次,她的身后是一片苍翠的竹林,是碧瓦朱甍的鸿影居;她的身后是万丈悬崖,是死亡的呼唤。
霁昀抽出腰间细长的冷剑,寒气袭人,剑身上反射出珞薇瘦削的身形,“别痴心妄想了,陌辰汀不会来的。”
白光直冲,绚烂如银龙。萧萧落木下,手握长剑的霁昀宛如一个优美的舞者,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脱俗,拔地通天的山峰,直插云霄的峭壁,都沦为她苍白无力的背景。
红衣如血,珞薇根本还来不及去拔随身佩剑,就被她逼得步步紧退!
“汜叶珞薇,你在害怕什么?”
剑光缭乱,那条银龙在她面前叱咤风云,刺目得日月无光。
霁昀像一个高傲的舞者,她用傲人的舞姿逗弄流浪狗一样的珞薇,她闲庭信步!她步步生莲!她美丽!她高贵!
“你在想我为什么会栀溪剑法?在你来之前,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能会栀溪剑法?”
珞薇后退地毫无章法,好几次她想伸手去拔赤羽剑,还没碰到就被霁昀割破手背!
……
“珞儿,倘若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就用这个打他,知道吗?”他摸摸她的头,把赤羽剑交到她肉乎乎的手上。
“珞儿、珞儿不会使剑呀!”她得用两个手才能把剑抱起来。
他捏捏她圆圆的脸蛋,柔声说:“没关系呀,爹爹来教珞儿,珞儿要看好喽!”
“嗯嗯!”她用力地点头。
然后,她看见,爹爹就这么挥这么刺,每个动作都好美的呀!美的让她都忍不住流口水了!
他停下来抱她,替她拭去嘴边的口水,笑着说:“珞儿觉得如何,想不想学?”
“想!”她用力点头,两只手碰起他的头在他大脸上“吧嗒”一口,留下一个口水印。
“这套剑法叫什么,珞儿要用它来打坏人!”她挥舞着自己肉肉的拳头。
他一怔,眼底溢满温柔,“叫栀溪剑法吧。”
她捂嘴咯咯地笑。
他捏捏她的小鼻子,“珞儿不喜欢吗?”
她激动得大喊:“才不是呢!娘亲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
他把她抱得更紧,“这套剑法爹爹只教给珞儿一人哦!以后,珞儿要随身佩戴这柄剑,就像娘亲时时刻刻只陪在珞儿身边一样,好不好?”
“那爹爹呢?”
他揉揉她的头发,“小傻瓜,爹爹当然是一直陪着你呀!”
可是,爹爹是个大骗子呢!
他没有一直陪着她,这世上也不只她一人会栀溪剑法呢!
……
长剑横刺,珞薇避闪不及,左脸立时出现一道丑陋的血痕。
“汜叶珞薇,我说过,属于我的东西我会全部夺回来!”
殷红的血蜿蜒曲折,顺着她雪白的脖颈,落到她火红的衣襟上,消失不见。
那样惨烈的红衣,迎风哀嚎,那样灼热滚烫的红,像是要把世间所有的红都要揉进去!像是要把她也燃烧殆尽!
她那孱弱到透明的身躯,如何能承受的住那样的红?
霁昀眸若寒电,纵跃冲刺间舞出一个又一个傲人的舞姿,她让她无法格挡,她让她不得不以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仰望她!
感觉腰间一松。
长剑回勾,珞薇的佩剑掉落,霁昀飞身斜踢,那柄陪伴了她六十多年的赤羽剑,无声无息地掉到了悬崖下。
他说,只要她随身佩戴赤羽剑,就像娘亲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一样;
他说,栀溪剑法他只教给珞儿一人;
他说,他会一直陪在珞儿身边;
一切都是他说……
她瘫坐在地,仿若失去了听觉。
霁昀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是因为婚约吗?”珞薇惨白的嘴唇翕动,“你喜欢陌辰汀,所以你憎恨我借用你的身份留在这里,所以你这样迫不及待地希望我死掉,是这样吗?”
霁昀心神激荡,反手又是一划,珞薇白皙的左脸也被恶狠狠割破,深可见骨!
“汜叶珞薇,当日在倾月殿我有心留你一命,可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恬不知耻地赖在断合顶赖在他身边!”
“你在嫉妒我?”珞薇抬眼看她,双目如星。
霁昀浑身一震,脸色铁青!
半晌,她幽幽开口,“汜叶珞薇,你看,这是什么?”
掌心向下,她的手中挂着一个残缺的指环,白玉羊脂,上面有斑驳的刻痕,应该是碎裂的时候刮出来的。
那指环,她曾见镜古有一次小心翼翼地从脖子里拿出来过,像是不舍得摸,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又很宝贝地放进层层衣服下面。
脸色铁青的变成了珞薇。
霁昀满意笑了笑,“你应该知道,这是镜古最宝贝的东西吧?可是它为什么到了我手里呢?”
说着,霁昀一步步走向瘫软在地的珞薇,她佯装挠挠头,费力地想了想,“哦,他说,他这辈子只尽忠于南海二帝姬,我不信他,他就把这个作为凭证给了我,他说他全身上下最宝贵的东西只有这个,让我一定要相信他。”
珞薇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震惊和浓浓的忧伤,她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她的身子在发颤。
霁昀停下来,居高临下,她像天神俯视蝼蚁一般,略带怜悯地看她。
“汜叶珞薇,你难道就从来没怀疑过,为什么你爷爷不疼姑姑不爱的?还有和你相依为命的乳娘,她真的爱你吗?为什么我一出现,他们对我都要比对你好呢?”
珞薇脸色变得蜡黄,枯井般的眼睛直盯着霁昀,她用力地咬住下唇,用力地咬,咬出血来,咬到她嘴里装不下,咬到溢出血来!
她不能哭,不能哭的!
那次她把霁昀带回竹屋,乳娘是第一次见她,却对她分外亲切,言语间更是青睐有加。第二日清晨,她出门看见她和乳娘一起,边谈笑边逗弄绒绒玩,乳娘眼底流露出的喜爱,明晃晃刺痛了她的眼;
她们一起从大成镇回来,姑姑只是问候了她几句就对霁昀赞不绝口,更是对她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和善……
一剑,刺进左肩;
一剑,划破大腿;
一剑,伤到后背;
她被剑气带着旋转,好像她也随着她一起舞蹈!殷红如血的衣裳,血淋淋的旋转!
“因为血浓于水啊!汜叶珞薇,他们讨厌你不是因为你是荧惑妖星,而是因为,你根本不属于这里!你本就该被这个世界遗弃!”
轰然的霹雳!
说时迟那时快,霁昀掌心结印,翻转而出——
“咔嚓!”
她体内有什么碎裂了。
是骨头?还是心?
猩红的液体从她嘴里大口大口地呕出来,像是要把她所有的内脏都要吐出来!
她颤抖着去摸胸口那里,戳下去,软软的,指头陷进去,那里空了。
她的仙骨,断了?
霁昀阴冷地笑,“我爹能给你,我也能收回来!”
银光席卷,紫气奔腾!
霁昀的力量犹如怒吼的海浪!
珞薇被冷冷地甩到最高点……
她如凤鸣般冷傲的声音响起,她说:“汜叶珞薇,你生来就是被抛弃的!”
她好像没有了骨头,身体在最高点变成了无力的弓形,然后,她开始坠落。
她的身下,是万丈深渊,是死亡的呼唤。
她要死了吗?
珞薇开始坠落,她看着霁昀在她眼中一点点变大,又一点点变小,她像远古神祗降世一般,屹立在群山之巅,看着她坠落。
她看到了竹屋,看到了鸿影居,看到大风把她的头发一根根往上吹,一根根,褪成了银白色。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好粗糙,好干皱,好多好多的皱纹。
是了,她没了仙骨,她只是一个快死的老人。
也许,在她掉下去之前,她会在半空中死去,然后,她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快死了,可是,她怕疼呢!
突然,身下一软。
珞薇猛然睁开眼,是谁,有人来救她了吗?
是谁?
珞薇稳稳地停下。
“嘤嘤!”
绒绒用自己的身子包围住她,她身上那么多血,把它都快染成血红色了。
响彻云霄地鸟鸣——
霁昀乘着玄鸟,盛气凌人地出现在她头顶。
玄鸟,胤轩的坐骑。
胤轩把玄鸟借给她了?这事陌辰汀也知道吗?
是因为这样,霁昀才会断定陌辰汀不会来的吧?
霁昀双手负立,朝她压迫而来,“呀,我都忘记这个小家伙了。”
珞薇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云朵,“不、不可以……”
玄鸟的阴影大片朝她压下来。
“汜叶珞薇,我说过我要把本属于我的东西都夺回来,夺不回来的,我就毁了它!”
毁了它!
毁了它!
毁、了、它!!!
“不——!!!”
断合顶上,树叶轻颤,碎石振落,鸟雀惊飞。
山谷鸣,草木恸。
那样悲鸣的声音——
珞薇用尽所有力气,用尽她这一生所有的声音,声嘶力竭!!!
她的绒绒,爹爹留给她最后的东西,最后还想要守护她的绒绒!
“嘤嘤!”
绒绒笑得那样轻快,它的身子一点点变透明,她在它身上一点点下陷。
“嘤嘤!”
额头上冰冰凉的,轻轻的一下。
像一个吻……
绒绒在吻她……
绒绒,她的绒绒……
它答应过她,不会消失掉的……
这一次,她真的要追入无止境的黑暗了。
她的白发在眼前缭绕,恶魔般张牙舞爪,她看见霁昀嘴唇轻动。
她知道她在说,去死吧。
白发苍苍,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她什么都没有了。
身份,亲人,乳娘,镜古,绒绒……
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还给她了。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