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雪卉她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有《凌蝶心经》这簿子,那日哭着求我给她,我明白她的心性,她太争强好胜。可那簿子里面都是些我和姐姐都避退三分的东西,就断然拒绝了她……”
珞薇想到了香桃,问道:“那之后师太不在房中吗?”
曼秋一怔,“之后,我去找了姐姐。”
珞薇神色凛然,“这就是了。我估计师太前脚刚走雪卉后脚就把那簿子偷了出来,碰巧又正被香桃撞见,雪卉就是那时对她施了摄魂术。当晚她心下害怕又把晓璇拉到廊下说了这事,可巧又被我给撞着了。”
珞薇说完不禁摇摇头,这一切何止一个巧字了得,就算是放到人间茶肆里再添油加醋说上几话也够跌宕起伏的了。至于那晚香桃说的什么死老鼠,约摸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师太听闻自己丢了簿子,也不怎么心疼,只怅然道:“我以为她至少还敬畏我几分,却是人老了,不顶用了……”
阿枚扑到床沿上说:“才不是呢!师太可威严了,在我们心中,师太就跟老虎一样。”
曼秋轻笑道:“你如今这模样,倒真不像七百年前那个没毛的小鼹鼠。”
七百年前?没毛?
珞薇张大嘴巴看阿枚,阿枚张大嘴巴看师太,师太……师太一本正经地看头顶。
“谅你也不记得了,那时候你才这么大。”
珞薇看看她把手微张,那个大拇指和中指间的距离,讶异道:“这么小,还没长开呢吧!”
师太点头道:“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呢,那时她刚从母胎里出来,我发现的时候她母亲都死了,她却还有呼吸,通体粉红,连毛都没有几根。”
“后来师太您救了她?”珞薇本就在心里猜测阿枚没准儿和师太有什么渊源呢。
“我那时刚刚化作人形不久,就把它养在身边带了一段时间。”
“那为什么又……又不带了呢?”
曼秋抱歉地说:“阿枚当时太小,什么都喂不下,我又找不到奶水,只好给她喝我的血,后来它一日日长大,居然除了我的血什么也不喝,姐姐说她不详,要我扔了……”
妖精的血也是自身修为的一部分,她们很容易从各种味道当中闻出自己的血液,阿枚既然是喝曼秋师太的血长大,身上就也有一部分是曼秋的血。那么七百年后曼秋师太从她身上闻出熟悉的味道,自然能认出她是谁。
珞薇听到“不详”二字的时候,下意识皱了皱眉,搂着阿枚肩膀说:“现今阿枚拜了师太为师,也是缘分使然,阿枚,你说是也不是?”
阿枚抬头茫然地看向珞薇,七百年前她灵识未得,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但曼秋这么说她是必然相信的。心下只十分愧疚,感情自己五百年前的恩尚未报完,现在又多出来个七百年前的。
阿枚叹口气,嘟着嘴道:“我算是知道了,我修成人形就是来还恩的,一个接一个,索性这个恩人不用我费尽心思巴巴地找了!”
曼秋哑然失笑,这一笑又扯动了原本隐隐作痛的胸口疼,曼秋低哼一声,道:“你把我一身本事学去,就是大大的报恩了!”
阿枚扑到被面上,用被子捂着脸咯咯地笑。
曼秋却没笑,反是把脸一拉,阴沉着说:“今日之事,你不准说出去一个,一辈子烂死在肚子里,知道吗?”
阿枚抬起头,师太是看着她,可话却不是跟她说的。
守夜弟子脸色蜡黄地歪倒在地上,颤巍巍应了声:“第、弟子明白!”
珞薇瞧一眼,是个少不经事的青涩模样,但一双眸子清澈可人,内敛低调,看样子曼秋是打算让她接替晓璇,自己也好有个接班人。
从曼秋师太房里出来时,夜凉如水,微风习习。阿枚说是要多陪陪恩公,留下和曼秋一起了,珞薇早没了睡意,同弟子把香桃送回房里后,转身又关门出来了。
说起睡觉,珞薇小时候有个坏毛病就是吃饱了嗜睡,而且绝不分时间地点。常常是吃的满嘴油光就往爹爹怀里一靠,醒来时蹭的他身上都是油污还有自己的口水,那时候绝对是睡着了雷打不醒的类型。
住到断合顶之后,珞薇睡眠质量就大大降低了,睡得浅做噩梦不说,但凡夜里醒过一次就再也睡不着了,然后这种状况一直延续至今,好比曼秋师太醒来的那几日,珞薇一直无所事事,晚睡晚起,可在床上睁眼的时间比闭眼的时间多。
珞薇叹口气,都说女子睡觉美容,照她这样是绝对与睡美人无缘了。
一直到了山谷当中,珞薇还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若有所思,琢磨半天越想越乱。珞薇心中烦躁,习惯性往脚下一踢。
“哎哟!”
珞薇痛呼,她踢到了个比她的头还大的石头,捂着脚跳起来。
所以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珞薇走的这个路,脚下都是小碎石,她这么一跳,跳到一个尖锐的石头上,从脚心传来钝痛,然后以她捂脚的姿势肯定站不稳,是以她等她反应过来时身体和地平线已经只有几掌的距离。
她当时冒出来的想法是,这石头这么尖,她会不会毁容啊?
然后,淡淡的酒香味。
珞薇无声地哀嚎,她还是毁容了的好!
她刚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然后就感觉天旋地转。
彼时她整个头都捂在他的臂弯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那人有力的大手抱住了她的腰,然后她好像被带飞了起来。
接着身子触到了一片柔软,还有点痒痒的。
她抬起头,正对上他清冷略带朦胧的黑眸。
她又低下头。
这才发现他们坐在一只大白雕上,白雕载着他们缓缓飞行在夜空当中。这白雕浑身通白,体型健大,羽毛很软,也很长,呵在她腿上,让她忍不住挠了又挠。
薄薄的酒香从后面轻轻扑打在她的耳垂上,她脖子往里缩了缩道:“那个……我想坐后面去……”
这个样子实在是有点儿暧昧,不好不好。
后面的人没动,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
珞薇回过头,和鹤九四目相对。
她的眼里有一股犟劲儿,毫不示弱地正视他;他漆黑的眼眸深如大海,却平静十分。
有必要说明一下,珞薇一直觉得瞪眼这种战斗一向是谁的眼睛大谁更有气势,偏巧珞薇生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所以她铁定地认为自己不会输。于是眼皮越睁越开、越睁越开……
但须知气场这东西是由内而外的。譬如珞薇感觉她快把自己眼珠子瞪出来的时候,她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变僵硬,后脊在一点一点渗冷汗……
就像是她体内的空气正在被抽空,她感觉窒息,然后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要把她挤压到变形。
而鹤九深如大海的眼睛只是一贯的漠视她,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随意得不能再随意。
这一定是他施了法术!她不知道鹤九原来也这么厉害。
好吧,她周围都是厉害的主,就她一个弱爆了。(场外阿枚镜古芾青齐说:还有我!)
就在珞薇眼睛酸涩打算自个儿往前挪挪的时候,鹤九突然扑哧一笑,转过身子。
珞薇把头一扬,也转过身子。
他们坐在大白雕的两侧,背对着背。
唔……画面还可以,比较和谐,她也接受得了。
“这白雕,是你养的?”珞薇用衣角绕手指玩,她觉得两个人不说话太沉闷了,虽然她的话也不多,但是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捡的。”
“哦。”
珞薇换了个手,接着绕。
“你和雪卉,是怎么认识的啊?”
“我喝酒,她练剑,我说了几句。”
“哦。”
就这样?就十一个字解释完了他们暗夜幽会?
珞薇绞完衣袖开始踢腿。
“你捡这雕多久了?它叫什么名字啊?”
“四年,无名。”
“哦。”
珞薇知道他说的无名是真的没有名字,就和他一样。想到“鹤九”这两个字时,珞薇还是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这个家伙真的还没有反应过来吗?他怎么都不抗议一下啊?
“那……我取一个?”
珞薇眼风扫扫身后的明紫。
“嗯。”
“唔……我觉得吧,叫白白挺好……”珞薇无声地张嘴大笑,她似乎喜欢上了在取名这件事情上恶搞。
白白不动声色地在空中急转,载珞薇的这边正好向下这么一低——
“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
险些滑下去摔成肉饼的珞薇扑到白白身上揪着它脖子上的羽毛求饶。
空中传来鹤九的低笑声,“这家伙听得懂人话。”
珞薇试探地说了下:“那,叫小白?”
白雕猛然向下俯冲。
珞薇揪掉了两根羽毛,闭着眼大叫:“不叫小白不叫小白!”
鹤九这边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闲闲道:“我想,可能它不喜欢‘白’这个字。”
“那它浑身白毛的,不叫白叫什么?”
白雕急刹车右旋箭冲。
珞薇整个身子都被带飞起来,大吼一句“苍……梧!”,说完啊呜一口咬在白雕脖子上。
“你%#&*¥……”
珞薇要说的是:你要是再敢把我甩下去我就咬死你!但是她牙齿都咬在白雕脖子上,只能嘴唇动。
鹤九在上面吃吃地笑,“感情你不只会咬人还会咬雕。”
珞薇恶狠狠剜他一眼。
“就叫苍梧吧。”
珞薇不动,牙关松也不松。
“我同意了,苍梧也同意了。”
珞薇还是不动。
鹤九侧身,一手撑在苍梧身上,低下头对珞薇说:“你没发现,苍梧飞得平稳很多了吗?你要是真把它咬急了,我可制不住。”
珞薇悻悻松口,小心翼翼爬回自己原位。
“苍梧曾是谁的名字吗?”鹤九又转回去。
“是我爹爹一个部下的名字,已经死了很久了,你怎么知道?”
“以你的智力,不会在短时间内想出这么一个……稍微有点品味的名字。”
珞薇一脸阴郁,随即又反应过来,他这是变相地说鹤九这个名字没品位喽?
拜托,这是你醉酒时硬叫我取的好不好?!不喜欢别用啊!
“不过,我喜欢鹤九这个名字。”
珞薇低下头没有说话。
夜空低垂,星汉灿烂,两人一雕,自在逍遥。
是以珞薇再一次觉得她的人生,黑夜比白天长。
漫漫长夜,有孤单的,有害怕的,有茫然的,有烦闷的……
今夜,是说不上来的怪怪的。
好像有什么不受控制地生了根,正在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