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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角树 在那槐花盛开的地方

这是一所幽静的乡间小学校。四周里枝搭枝,权连权密密匝匝地遍长着洋槐树,海青瓦房构成的四合院,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掩映在绿树丛中。每当初夏,五月的夜风轻轻吹过,淡淡的槐米清香象缓缓的溪流,流进人们的心底。黛青色的夜空,钻石般的星星,幽深的树林,静谧的学校,花的香味,草的青味,诱人的很哪!乡间人给这所小学取名“槐花小学”。

(一)

槐花小学的确小,只有四个班,不到2百个孩子在这儿学习,公办老师只有两个:老牛和小牛。老牛是校长,槐花小学的首脑,神经中枢;小牛是小学校的音体老师,文娱细胞。学校虽然小,可老牛有心计,倒也治理得很排场,榜上有名。加上近二年兴集资办学,周围的老百姓自动出钱出力,学校草房换瓦房,旧貌变新颜。就是有一点不尽人意,山高皇帝远,离县城百余里,就是到乡政府也得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大小太爷们不曾光临,常来的只有那四邻八乡的孩子,和那些没机会进城到这儿观光的乡里老太们。

早先,小牛分配到这儿,心里该是多么的失望,这个刚走出幼师学校大门的小伙子觉得这实在是充军发配,老牛却乐得合不拢嘴,他觉得来了个宝贝,为了宝贝,老牛张罗了一个学期,于是,这里有了沙池,跳马,跳箱,吊环,足球,乒乓球,羽毛球,甚至还有了手风琴扬琴,小提琴。乡里人花几个钱也乐意,送孩子进槐花小学光彩,孩子到了学校就像到了一个新世界。这个槐花盛开的地方,从此成了乡里人心中的“小城”。

“小城”里的市民们欢天喜地,兴兴旺旺的,可小牛却常常对着密密的林子,暗暗地发呆。他觉得周围葱葱郁郁的洋槐林就像一堵墙隔住了他心中的那片广阔天地,林中的这所学校就像一座孤独的小庙,消磨着他的青春。在这儿,他只能输出,无休止地输出,而生活能给予他些什么呢?那些流鼻涕、穿开档裤的乡里娃儿就像槐树枝上的小刺,扎眼扎心,碍着手脚。他羡慕那些悠然自得地从林子问翩翩而飞的小鸟,小林封不住它们的翅膀,它们朝着蓝天白云飞去了。

学校里的小学生怎能知道小牛的心呢?这些纯洁的孩子只要听到手风琴那欢快的乐曲,就一窝峰地围了上来,唱啊,唱得喉咙哑,跳啊,跳得腿发麻。小牛嘴上也说,这地方空气新鲜,风景秀丽,可心里却嘀咕生活枯燥,只可小住,不可久留。小牛整日里心猿意马,坐卧不安,日渐消瘦了。

(二)

“能人面前自有千条道”。一天,小牛突然来找老牛签字盖章,要调走了。走?这哪儿成哪!老牛可不乐意了,别看小牛不咋样,可少了他就等于小学校塌了半边天。德、体、美、劳全面发展,其中音体教师占多大的份量!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音体活动搞得好坏,直接关系到学校的门面,关系到学生的全面发展。放小牛走?老牛费多大劲要来的,没那么松快的事!

“上哪儿去”?老牛黑脸一绷,厚嘴唇一耸。

“县直机关……”小牛理了理自然卷曲的长发,瞥一眼平日里最怵的牛校长,吞吞吐吐的咕噜着。

“什么机关也不行!中央不是有文件吗?不准抽调教师队伍!”老牛黑脸更黑,浓眉更浓,嘴角上的棱角更分明了。

“你听我说,县直机关幼儿园,要抽调一部分经过专门训练的老师,所以……再说,我也老大不小了,将来个人问题也好解决”小牛清楚,根据平日里的经验,对付老牛既要掌握火候,又要注意策略。

别看大老牛是个火爆性子,讲原则不拐弯儿,可心眼儿直且软,望着泪水莹莹的小牛,老牛像漏气的皮球,瘪了。是的,小牛在这儿配不成双,他要的,咱这儿没有;咱这儿有的他又不要。唉……县里的孩子吃饭,乡里的孩子也不是吃草,谁比谁高贵些吗?但鼻大压嘴,有什么法子!终于,章,盖了;字,签了,条件是,相应的再派一名音体教师来。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欢快的雀子在槐树林间啾啾地鸣叫着,凝碧的草地上,一百多个孩子穿着崭新的衣服,敲起了雄壮的军鼓。他们在为小牛送行呢?春日的艳阳透过繁茂的嫩叶,将点点温柔的光撒在孩子们灵秀的小脸上。没有落尽的露珠藏在密叶间熠熠闪光,同孩子们面颊上的热泪交相辉映。鼓声,歌声,由高到底,由强到弱,直到一片沉默。呵,湿漉漉的早晨,湿漉漉的林子,湿漉漉的空气,湿漉漉的心……老牛也在送行队伍中,看不出他脸上喜怒哀乐的表情,只见他用蒲扇般的大手狠命地握住小牛的手,足足两分钟,没说一句话。说什么呢?感激吗?小牛为槐花小学训练了一批小鹰,快乐聪明的小鹰;愤恨吗?小牛走了,带走了乡间人心中的小城……

小牛走了,细瘦的身影消失在春阳那炫目的光环之中。孩子们哭了,他们害怕堂堂课都念乘法歌,天天都背a,o,e……冷落了,那些可爱的小提琴,小木马,小沙池……

(三)

转眼间,又是五月夜,槐树林里仿佛下了一场雪,枝枝杈杈上,一团团的洁白,一嘟噜一嘟噜的晶莹,含苞的,胀鼓鼓地扬起角;怒放的,羞答答地卷起边,粉嫩粉嫩的。一缕清风,雪花起伏,轻歌漫舞,净洁的空气里一霎时注满了怡人的清香,香味飘进小院,透过窗帘,撩得人难以入眠,老牛索性披衣起床,信步来到院中小石条上静坐。满院月色皎皎,仿佛是刚刚在牛奶里浸泡过,星儿如故,月儿依旧,可小牛却不在了。他走二个月了,上面还是没有派人来,好好的工作一杠子给搅乱了,音体课停了两个月,孩子们都像夏天中午头的小苗一般地蔫了。更上火的是,昨天去乡政府才听说,小牛压根没进幼儿园工作,而是进了县委办公室。唉!办公室能比咱槐花小学好多少呢?小牛那些业务特长在办公室能用得着吗?老牛愤愤不平地想。可转念又一思忖,却又原谅了小牛,青年人都想上进,在上头干一件好事,比在下边干一辈子好事都中用,要不咋会有“近水楼台先得月”哩!现在的人讲实惠了,这也是价值观念吗?老牛一时感到胸中憋闷。坐下的石条越来越凉,林子边小溪里的蛙儿们早已停止了歌唱,头顶上的树缝里不时叭儿叭儿地掉露珠,一颗竟掉进了老牛的脖子里,凉得沁心,老牛打定主意:明日进城,就兀自转身进屋去了。

(四)

“好个听吆喝的局长,上面点头,他就哈腰,把个屁关哪?”老牛心里愤愤地骂着,走出了县教育局那栅栏大铁门,头也不回地朝县委大院奔去。当他知道小牛是属于借调,并且根本派不出人去那个遥远的地方时,他的胸中腾起了烈焰,扎心地难耐,他觉得受了戏弄,他责骂自己蠢蛋,即是兑换,就应该一手接钱,一手交货,不见兔子不撒鹰啊!这一回可好,鸡飞了,蛋打了,可把老牛气傻了。哼!我认不得县委大院不成?他要当面抓住小牛,什么时候上面给人,什么时候放他回城。老牛干了大半辈子,也没有这几年这么用心思,动乱年头挨整时,大家还能共患难,如今花帽戴了一顶顶,都还编着法儿朝外跳,这是为什么哟?

老牛胸中有气,脚底生风,十分钟光景就跑到了县委办公室。办公室里两个戴眼镜的青年人正在抄写什么,一抬头看见了老牛,其中的一个问道,“找谁?”“找牛巧贤”老牛喘息未定,连忙回答。“茶炉房。”另一个头也没抬,高声说道。

老牛没敢停留,又跑到了县委食堂茶炉房。一问才知道,小牛刚走,具体在哪儿也说不准,须到每个办公室去找,每个办公室都有四瓶水。老牛心想,最后总得到县委办公室吧。于是,又跑到原地,站在廊沿下等着。半个小时候以后,房中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出来方便,一眼瞧见老牛就说:“你找他有事?”

“没大事!”

“那他不好找呢,大院杂事多。”

“他不是在办公室吗?”老牛眼睛瞪着老大。

“哈哈,办公室也有分工,打水,扫地,传达都要有人干的!”戴眼镜的说完离去了。

老牛愣了一会儿,忽然为小牛鸣不平起来。那琴,那球,在这儿都变成了水瓶,笤帚疙瘩。不知怎的,他更急于找到小牛了,一定不能让他在这儿受委屈,这儿能施展他的什么呢?老牛觉得心口隐隐作疼,原来的愤恨全被不平所代替了。

(五)

拜了多少个门头,终于没找到小牛,眼见太阳偏西,再停一会儿,说不定会误了最后一班车,老牛只得扫兴朝汽车站奔去。

汽车站里人如潮,等车的,下车的,接客的,送客的,络绎不绝,熙来攘往。老牛正在卖票口的窗下挤,突然,一辆小巧的桑塔纳缓缓开进站内,车门一开,跳下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嗬,瘦子正是小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牛胸口一热,正想走过去,却见小牛猛一甩头,自然蜷曲的头发抛起又落下,鲜艳的领带,棕色的西服,比往日里精神多喽!只见小牛半扬右手,五指并拢,声音适中地招呼“喂!请让一让,我们县委有公事。”雍容高雅的胖子点了点头,然后正步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很快,小牛一趟一趟地提出了一个个捆绑结实的木箱,满脸累得通红,笔挺的西服上沾满了土星儿。最后胖子和一位中年妇女并肩而行,小轿车走过去,小牛笑容可掬地提着一个浅黄色的女包,神态悠然自得,正好从老牛面前擦过。多好的机会呵,真是交臂失之。可老牛硬是觉得嗓眼里堵着一块腥臭的痰,张不开口,张口也喊不出来,甚至连招手的勇气都没有了。

车站的大喇叭响了,蒋大为那充满激情的歌声立刻在四下里飘荡,第一句歌词刚落音,老牛就觉眼眶一酸。咸乎乎的东西流下来了。咱那里是个槐花盛开的地方,为什么就没有金凤鸟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