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皂角树

五月,骄阳当空。

杨老头急火火地在大路上行走,细密的汗珠爬上了他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他却把大草帽遮在挎着的柳条小篮上,小篮子里蹲着刚从集上买来的两只毛绒绒、肉乎乎的小鹅子。

嗬!这个杨老头,咋会大忙天去买鹅?

半个月前,杨老头家三只大白鹅少了一只,疼得老伴三行鼻子两行泪站在门前骂了一天。杨老头是个精明人,蚊虫打眼前飞,也认得出是公是母,咋能吃这一壶呢?但觉得老伴像王婆骂鸡那架式丢财又现丑,实在划不来。于是大吼几声,将老伴轰回家。

也是杨老头前辈修的德,不该破财。第二天傍晚,两只白鹅又领回了一只大白鹅。只是这只鹅腿上没栓红布条,尾巴也没有修剪过。那还不好办么!老杨眉开眼笑,从针线筐里找出一缕红布条,抄起剪刀,三下五除二,这只大白鹅就变成老杨家的了。老伴也觉得有福之人不用愁,“难怪早晚喜鹊登枝叫呢!瞧,比咱自家的还大一套哩。”

大白鹅客居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小村西头便传来叫骂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句比一句刺耳。老两口躺不住了,那分明是儿媳三辣子的花腔女高音。老伴心中犯了嘀咕,儿媳的辣味她较量过了,不服输能和老头子搬到小村东头这一间半小土屋里吗?杨老头也抽了口冷气。但事已至此,再反悔岂不落儿媳一辈子话柄。一想到这些,老两口头皮直发麻。老伴咕噜开了:“都是你出的馊点子,鳖肉出在鳖身上,没倒着别人的便宜。”

“你懂啥,常言说儿有女有不如自己有,两口子有时还隔只手。”老杨训斥说。

“可眼下那鹅怎么办呢?总不能拴在屋里喂!”

“死心眼货,车到山前必有路,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大白鹅一连蹲了四天禁闭。四天没有下蛋。老杨觉得不行,这鹅哪是拴着喂的东西。到了第五天,老两口起了个大早,打开小院柴门,三只大白鹅摇摇晃晃鱼贯而出。老两口不敢怠慢,随手拽了枝柳条,一人揽一边,“咦”“咦”,“哦”“哦”地招呼着朝村前的大水塘赶去。天知道,刚跨村前土路,走在最后那只“冒牌货”竟发疯似地嘎嘎大叫三声,张开翅膀,连飞带跳向村西头窜去,把个老杨慌得哟,扔掉对襟马甲,撩开步子就追。老伴呢,看家的本领又使出来了:“天杀的哟,我说别忙着放,性急不能喝热稀饭,一只鹅值多少,二只鹅蛋值多少?嗯,抓了芝麻丢了西瓜。”

“噜嗦个屁!”老头子跑着扭头甩过一句粗粗的短吼。

大白鹅寻主心切,杨老头穷追不舍,眼看就到村西,迎面碰见上早学的孙子大牛。

“截住它,截住它!”杨老头气喘吁吁地喊道,十三岁的大牛麻利多了,三脚两步就撵上了大白鹅。说来也怪,大白鹅看见了大牛不飞也不跑,索性站住,朝着大牛伸长脖子“嘎”地大叫一声。大牛忙问爷爷咋回事,杨老头喘着粗气说:“它丢蛋,我把它拴起来,今早放那两只,它也跑出来了。”

“爷爷,你家的鹅找到了?”大牛不解地问。

“压根就没丢,是打野撂蛋去了,外掰货,看我不敲断它的腿。”杨老头竟动气了。

三辣子头晚去夜校学习回来迟了,今早起得晚些。娘俩喂的一只大白鹅丢了,一早起来总觉得像少了点什么。做好饭,喂好牲口,大牛也放学回来了。三辣子一听说公公的鹅打野回来了,心里闪过一线希望。可又一想,自家的鹅真的找回来,自己就不对了,骂那么多的脏话,岂不冤枉了村里人。夜校老师教的“语言美,心灵美”写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哩!唉,朝后得拿出点女人样儿,手头不紧了,一点半星的不能那么计较,别叫人家笑话工人娘子不知情理。可一想到鹅,辣劲又冲上了脑门。这几年,男人工资低,补贴家里又不多,分了责任田,家里光景是好些了,但过日子比树叶还稠,不能光顾眼前哩,一只鹅十来斤,三天下两个蛋,小日子不可长算。想着想着,三辣子一阵心疼,竟流下了几滴清泪。

又是一个黄昏到了,水塘边,小溪旁,麦地头断断续续响起了三辣子唤鹅的声音。

“咦咦——”“哦哦——”女高音有些嘶哑了,村里人已经不介意了。三辣子找鹅就找鹅呗。可村东头的小院里却有两个人不是滋味。针尖不能两头快,好处哪能舒舒服服地到手呢?杨老头手里攥着白生生的大鹅蛋,心里毕竟又乐滋滋的了。

黎明催醒了村东头的小院,杨老头又喊起了老伴。真是山难移性难改呢!这只“现世宝”又负了老汉的几斤小米。过了土路,它还是窜向村西。难怪人说,家鸡再打团团转、野鸡不打漫天飞。老头累得脸红脖子粗,才把白鹅揽在怀里。正往回拐,冷不丁路旁一个人开了腔“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那腔调酸里带辣,分明是三辣子。老杨倒是吃了一惊,赶上来的老伴可挂不住脸了,伸手从老汉怀里夺过鹅,狠狠地扬起柳条,轻轻地落在鹅尾巴茸毛上。

“叫你个讹人精!叫你个喂不熟的鹰!”老伴嘴里进着唾沫星。

杨老头急了,一把夺过大白鹅,瞪了老伴一眼:“瞧你,吃不动西瓜揉马泡。”

三辣子可不是味了。她干什么来着?原来,听说公公的鹅打野找到了,她也想问一下自己的鹅是不是一块儿跑出去,但前几年吵嘴磨牙不搭腔,怎么开口呢?于是,一连起了几个大早偷看公公家的鹅朝哪儿去,结果就看到了公婆同演的这出戏。三辣子可不是缺心眼儿的人。公公的鹅为啥拼命往西跑,再听听那鹅凄楚、哀怨的叫声,分明是自家的大白鹅呀!那是前年大牛外婆送来的。来时像一个小绒团,是辣子手掰嘴喂,看着长大的,她终于忍不住了,跳到路口,双手掐腰,红着眼睛嚷道:“谁讹人,天知道,喂不熟的鹰是假,喂不熟的鹅是真!偷偷摸摸断她的手,活着不如老黄狗!呸!呸!”

这一阵连珠炮不要紧,村上的人三三两两聚拢来了。辣子上火了,婆婆松劲了,抱着大白鹅脸发青,嘴发紫。大伙不知咋回事,上前询问,杨老头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说:“都回去吧,没事没事,春天雾多,娘们气多。”

老伴的瘪嘴唇一张一合地还想说什么,老杨火了:“去,去,去!我就知道,三个婆娘一起坐,不出三天就惹祸!”

大牛走过来了,扯着妈的手说:“妈,回家吧,饭还没做,牲口还没喂,夜校里学的字你也没写完。”儿子提起写字,辣子心里一动,那是昨晚刚学的新课《尊老爱幼树新风》,唉,儿子快有自己高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的。人哪,做个真正的人真难呀!辣子委曲地流泪了。但辣子毕竟是辣子,只见她把头发朝后一甩,狠狠地跺了一脚,撂出爆豆般的一串话语,“走就走,外财不发命穷人,有这只鳖过年,没这只鳖也过年。”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五月人倍忙。南风徐徐吹来,村里的树林浓绿了,地里的麦子黄亮了。家家户户收、打、钹、扬,忙煞人哩。三辣子忙得屁股不沾板凳,大白鹅的事早已被遗忘了。出出进进还时不时地哼上一支小曲。你听,“夏季到来荷花香……”地地道道的女高音。虽人到中年,但音色圆润,十分动情。连左邻右舍也觉得:这人高马大的女人有些变了呢!

这一天,辣子正在家里整理圈席准备晒小麦,忽然听到门口,“嘎嘎”两声清脆的鹅叫。她心里一颤,停下活儿,刚想伸头去看,一只大白鹅箭打的一般钻进院子,然后扭动肥胖的屁股,挪动细腿,一头扎进小院东南角小柴棚里,蹲下一动也不动了。只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三辣子惊呆了,她放下圈席、架车子,慢慢地走到柴棚下,双手来回抚摸着那只大白鹅,喃喃地自语:“你是舍不得这小院,这柴棚哇!”大白鹅像是听懂了老板娘的话,竟动了两下,欠了欠屁股。看着白鹅那修剪得整齐的尾巴,辣子想起了那天婆婆抱的鹅腿上的红布。她两只手轻轻地托起大白鹅,真逗!一个雪白的鹅蛋热乎乎地躺在碎土上。鹅腿上的红布条还在,只是没有先前那么红艳了。

杨老头忙了半天的活,匆匆地赶回家。小院今天晒粮食,老伴摆弄不好,再说大白鹅今天该下蛋。

老头一脚跨进院门,老伴正咧着嘴,哭丧着脸在嘀咕:“右眼跳,祸来到,光顾拣粮,大白鹅没有了。”杨老头急了,匆匆赶到鸡窝一看,可不是,只有半截绳子留在木桩上。你说那个气呀,手点到老伴鼻子上:“你呀!你!石榴树打棺材——横竖不够料。这回可好,老猫衔个猪尿脬——瞎喜欢。”

“骂顶什么用,快找吧!”老伴软软地说。老杨头更气了,“明白人还用细说,找个屁!这一回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丢人又丢财。”话音没落,三辣子走进了小院柴门,这可是辣子第一次进这个小院呵!她脸红到耳根,轻声地说:“爸,妈,你们的大白鹅跑了,我帮撵回来了,喏,这是它撂的蛋,也拣回来了。”说着,辣子把大白鹅送进鸡窝。顺手堵好窝门,又将鹅蛋放在粮囤上。

杨老头和老伴原地不动,像两具木乃伊。辣子呢?轻轻一笑,“爸、妈,我走了。”标准的女高音,甜甜的。但老两口的心窝却掀起了苦涩的浪花……

夜,静悄悄的,小村开始了香甜的梦,唯有村东头小院的主人没有入睡……

“大牛妈把鹅送来了,咱做老的可要知趣,明天去集上买一对小鹅给她喂,这只鹅下的蛋攒起来给大牛吃。”

“一对小鹅四块钱哩!”

“四块钱算啥,还能比人的德行更值钱!”

“别说了,刚解放那几年,我老杨啥舍不得?这几年抠得紧还不是穷逼的,朝后正儿巴经地做人就是了。”

“唉,大牛妈够难的,要不是吹胡子瞪眼的,咱合起伙来,打里打外的都有,日子还火红呢!”

“只要她娘俩愿意,咱还有啥话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