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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角树 第一座小楼

乡亲们自愿为芦花中学拿出5万5千元血汗钱,把学校的老面孔换换样儿。如何安排这笔钱,一时成了人们茶前饭后的话题。有的说,所有的门窗应该换上钢窗。有的说,宿舍的草顶应该换上瓦顶。三五成群,叽叽咕咕。更有几家住房条件较差的老师一夜之间就拟定出申请报告。其实,连派何用场尚未定下来,那些人就高瞻远瞩,挂号鸣锣了。看这年头,办事真叫难,聪明人太多,善于想象揣摸的也为数不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三人一传,假话成真,假婿成龙,叫那主事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常常束手无策,被众人牵了鼻子。这可不是吗?校长伍德科,没有钱的时候愁,愁得吃不下去饭。现在有了钱还是愁,愁得睡不着觉反复掂量一番:换门窗有道理,十八间教室,窗子全是木的,被虫蛀得大窟窿小眼睛,一晃动粉末乱扬,风雨敲打的木窗棂,一指头就能捣掉一块。可修宿舍也有道理,那宿舍土墙草顶低矮狭小,墙壁斑斑驳驳,在校里确是碍眼。逢上县里来检查,更是有失大雅。修哪儿不应该呢?都该。连老婆吹的枕头风也是有道理的:该给几位老师家搭天棚,隔山墙,那些住得挤的也该给再接半间。正因为提的都对,伍校长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行政会议连续开了三次,伍校长的六包大团结都耗光了,还是没有搞出个子丑寅卯来。眼见已是深秋,一阵冷风吹来,满树黄叶飘零。淮北大平原上冷天来得快,走得晚。一上大冻各项施工都成泡影,那千家万户凑集而来的钱只好睡一冬冷觉了。怎么办?伍校长只好擅自做主,遍撒胡椒粉,只要提出来的,都予以考虑,即依了众人之意,又完成了修缮任务。修缮、修缮、修也,修理之意,缮也,补也,综合起来,不就是修修补补吗?行政会上一宣布,众人默许者有之,议论者有之,不闻不问者也有之。根据往常贯例,每到这种时候,伍校长只要一宣布散会,或一更改话题,此项决定就算平安通过了,可这一次,后勤主任齐天飞却打了个横炮。

“我不同意,学生宿舍不漏雨不透风,可以坚持,门窗再修,房子还是破的,搞这些款子不容易,我们也该有计划地办点大事。”

“那么你说怎么使用合理?”哦呵!伍校长还没有吃过这样的当面抢白,他瞥了齐主任一眼狠劲地用右手拈了拈耳垂,仿佛那儿极痒难耐。

“叫我说,这也要同打仗一样,讲究战略战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那你讲讲,这点钱能干个啥子大事?”伍德科双手朝胸前一拢,身子朝椅背上一仰,椅子立刻发出咯吱吱的响声。

“依我看,一千多口人吃饭是个大事,三间伙房后墙开了几道裂缝。里面地方又小,工人在里面做饭转不开身,学生在外面买饭困难,阴天下雨,饭汤雨水搅和一块,人活着,吃住是大事,相比起来,吃应放在第一位。”

“这也倒是!”伍校长收回了伸长的腿,挺直了腰,又恢复了原位说,“就这样,大伙房后墙抽掉重换”。说完立起,目光慢悠悠地转了个圈,一分钟沉默后,齐天飞刚想再说点什么,伍校长两臂一举,打了个呵欠说:“具体工作,由齐主任负责,散会!”

拖拉机,大卡车川流不息地开进开出,校院里的沙子堆越来越高了,红砖白石,堆堆垛垛,真够热闹的,就在这当儿,伍校长接到通知,要到市里参加体改会议,十五天后才能回来。临走那天,他找到了齐天飞,先递上一根大团结,然后郑重地说:“老齐,我走了,这修缮的事儿就落在了你的身上,你要多操心!”当时齐天飞正在用大锨堆石灰,眉毛、耳朵,鼻尖都扑上了一层雪白的粉末,咧嘴一笑,话像个南极仙翁。

“操心不要紧,你只要放心?”齐天飞说着将石灰堆里的一个大石块狠命一扔,“当啷”一声,那石块碰到了不远处的院墙又反弹了回来,咕咕噜噜滚到了伍校长的脚边,伍校长坦然地说:“有什么不放心,按既定方案办。”

砍树,垫地,打夯,挖地基,新来的建工队操着浓重的江苏口音,没天没日地干了起来。可是,没有换掉大伙房的后墙,而是在学校东南角的水井台旁新开辟了一片开阔地,人们纷纷猜测,不知这又是什么新主意,房基打得又深,地盘拉的又大。打夯那天,接连挖掉了三家种的萝卜,惹得多少人心里不快活。说起来也是,眼下街上青菜价钱上涨,学校是清水衙门,老师一年到头不见一星半点外快,想那平日里握笔杆的细手指操起大粪勺,摆弄一点小菜地也的确不容易,可让老齐这么一折腾,全都瞎子点灯——白费蜡。可老齐是主任,人们有意见,只能哑巴吃黄莲。但院墙外面的人可管不了这些。开工的第二天,芦花镇上的建工队就开过来了,他们出口不逊,骂骂咧咧,什么“吃里扒外”什么“太岁头上动土”啦,更有甚者,走上前去拔掉放好的线子,朝江苏工人身上吐唾沫,被称做蛮子的工人们一起跑来找老齐,齐天飞一看这阵势,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以往学校里的大修小修都是请镇上的工人,前头走了后头漏,今年大修短不了明年小修,今年小修,准备看明年大修。按理今年更该包给他们,这是本地凑的钱。可今年这活比不了往常,事既如此,老齐只得拿烟拿茶,点头寒暄,然后保证下不违例。镇上那码子人逞够了威风扬长而去,校院里议论四起,乍一听去,很在理,“我们安徽还真不如江苏了?他们的工农业产品大量打入我们的市场,现在连第三产业也伸过来了。”也有少数的争辩说:“这就是竞争不是垄断!”当天夜里十二点钟光景,老齐的后窗户玻璃被三角小石块打烂了一大块,亏得床在窗子下,人睡两头,没伤着皮毛。第二天,这件事传出去了,都认为是别有用心的人警告老齐。

第八天,一溜十几间红砖房已经耸得老高了,老师们伸头一看,心头疑团重重,这房子怎么像生产队炕烟的炕房,那么高了还不封顶?消息灵通人士发布第一号最新消息说,可能要盖楼。大伙儿听了,嗤之一笑,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第九天,红砖还在上升着。第十天,平顶上封了一层水泥板。第十五天,人们眼前一晃,嗬!一座小楼、不!一座漂漂亮亮,威威风风的小楼,像一只高傲的小公鸡,气宇轩昂地坐落在校院的东南角,南北走向,坐东面西,楼后面一排六个大烟囱,高高地耸向半空,一楼灶间,大灶连小灶,气派无比,卖菜卖饭的小窗,个个都用镂空的木栏钉成,小饭厅可容纳上百人,甚至留好了装壁灯吊扇的记号。沿着楼梯登上二楼,顿时心旷神怡,整洁的小阳台沐浴着金秋的阳光,暖融融的一片明亮。面对阳台的是一排排单人宿舍,宿舍尽头留有一个大房间,门上写着“会议室”。站在阳台上,全校,不!整个乡野都尽收眼底,目光极处,是那条长年涓涓不息的小河,可以望得见小河里缓缓移动的帆影。小河边是一簇一簇的农舍,有的草顶土墙,有的瓦顶砖墙。正是农闲季节,牛圈里的牛安闲地吃草、晒太阳。猪叫、鸡飞、狗咬。穿上了薄绒衣的孩子来回地奔跑着。最近处就是学校里靠院墙的那排土房子,和远处未来得及换上的农家小屋差不多,简直就像一方方的鸽笼。登高远眺,八方景物一览无余。呵,这四邻八乡的第一座小楼终于落成了。这小楼集十里乡野的丰姿,直可算得上偏僻乡壤里的“眼睛”了。芦花镇虽说是个小镇,但毕竟地处县城的西伯利亚,乡间的孩子还没来得及乘上汽车去大城市里逛过一圈,因此,那些刚进初中的孩子们欢呼跳跃,在楼梯口跑上跑下,直到工人走过来吆喝驱赶,那上面的水泥未干呢?踩上去就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学生家长来送钱送馍,忍不住地走到小楼跟前昂首翘望,眼神馋馋的,心里痒痒的。

小楼完全竣工那天,伍校长回来了,一进大门,呆了足足十分钟。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这距县城五十多公里的乡野里,短短半个多月会飞出一座楼!嗯,该不是城里住了十多天产生的幻觉吧!他急匆匆地走过去,唔,那岂不是一座真正的楼!墙壁洁白得如云,如雪、如玉。瓦蓝的门窗,瓦蓝的顶边,耀眼的色彩使人心神恍惚,辨不出眼前是蓝天上的白云,还是白云中的蓝天,是梦是幻,伍校长一时间心里木木然。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刚走进家门,立刻就有几个挟皮包的捷足先登了。

“伍校长,还是先给我们吧!我们窑厂月底盘帐”一个精明的矮个子递过一支香烟。

“校长,原来说好的,工钱一把交齐。现在就差几百了,还是先来远道的吧”一个江苏人将擦着的火柴几乎递到了伍校长的鼻尖上。“……”

老伍好像装在闷葫芦里,不知怎么回事,连连挥手说:“怎么啦!怎么啦!”话还没落音,一个老师家属哭上门来“哦,校长你可回来了,原来不是答应给我们盖房子的吗?可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今冬我们咋个过,你说话不算数,我就不叫他去上课了……”说着又捂上眼睛哇哇大哭起来,伍校长越发摸不着头脑,只好先打发大家回去,他要去找齐天飞。

伍校长敲开老齐的房门,老齐正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妈的,他倒省心!”伍校长暗暗骂道。老齐被晃醒了,他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望着校长,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了,呼地爬起来。倒茶,瓶底空的,让坐,板凳三条腿。他苦笑了一下说:“你总算回来了!”

老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大团结,递上一支说道:“老齐,楼是怎么回事?”

“是我做的主,我起的草图,”

“这样一搞,修缮的任务还能糊严吗?”伍校长绷紧了面孔说,“门窗怎么修,宿舍,其它都怎么安排?”

“那都不用想了,就这眼下还冒五千多元呢?”老齐显然有些感冒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就这还冒五千!”校长眼睛瞪得鸡蛋大,“你知磕多少头要这些钱吗?你心目中还有我没有?原来计划还不如放个屁,放屁还有臭味哩!”校长脸色急剧地变红变白。

“校长,做事要有主见,年年修修补补,年年受急,不如狠心干个大的,钱是冒了一点,这点漏子算个啥呢,又不是装了私人腰包。再说,学校是乡村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集中地,农民的住房都比我们强,他们的孩子能从这里看到什么希望呢?”齐天飞从来遇事都是这样不慌不忙,胸有成竹,这一点是伍校长最不能忍受的。

“嗬!我没有主见,倒是你有主见喽,那么这五千元你来打发!”伍校长站起来要走。齐天飞一把拉伍校长衣角说:“校长,我看咱们还……”

“还什么,有话到群众会上去说!”伍德科愤愤离去,一路上暗自埋怨自己不该那么放心将几万元一把头交给了齐天飞。冒了五千元是个事,这小楼竟是他一个后勤主任主持建成更是个事,唉!

没有等到开会,老伍就灌满了耳朵眼,什么“齐天飞拆校长的台”呀!什么“找江苏工人是给校长在附近埋地雷”呀!什么“老齐有可能取代校长”呀:更说得活灵活现的是:打地基那天,埋下的第一块长石条上面刻着“飞天楼”。你瞧这多叫人恶心,刚到四十的人就想着为自己树碑立传了。伍校长一想起齐天飞那教训人的口吻,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上妻子在身边悄悄地吹上几句,说老齐天天晚上在地基那儿转悠,不知道捞了多少材料送人情呢?汇报情况的人络绎不绝。老伍的火越上越大,还用得上开生活会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校长心里端定了盘子。

原来,伍校长这次开会的内容,主要是健全学校领导班子,芦花中学任命伍德科为校长,任命书已装在老伍的口袋里,就由伍校长组阁。老伍心中主意已定,这个出风头的人物是绝对留不得的。

伍校长回来的第四天,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传达了市会议内容,宣布了组阁的消息,并免去了齐天飞后勤主任的职务。

当天晚上,伍校长接到齐天飞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校长:

我不胜任,免职没意见,我建议将全部工人搬进小楼单人宿舍,原工人宿舍扩为学生宿舍,原大伙房可拆迁为教师家属宿舍。

齐天飞

×月×日

伍校长看完之后,一伸手丢进炉膛,心想“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给我出难题,哼!”日后和体已的人谈起齐天飞出风头还提及小纸条一事,后来有人责备老齐说:“职都给你免了,还操个啥子闲心哟”齐天飞却说:“免了职有啥了不起,那座小楼却是免不掉的!”

小楼,芦花中学的第一座小楼,高高地耸立在校院的东南角。和大城市那些豪华的高楼大厦相比,它连孙子辈也算不上,可在这偏僻的乡壤里,它却是那样的引人注目。它像一只气宇轩昂的小公鸡,迎着火红的朝阳,正在高声地呼朋引伴呢!不信,你登上二楼的小阳台,再朝四下里放眼一望,嗬!目极处,视野内,一座座小楼不失时机地破土动工,小公鸡不会再是光棍一条啦。

小楼,你这乡间的第一座小楼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