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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角树 草儿青青

月儿隐了,星儿退了,只有晶莹的露珠像多情的眼睛,在夏日的晨曦里闪烁。阔叶杨上的黑老鸹虫“啊唔溜溜”一声连一声地啼叫,村里各家的院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青草姑娘淘好牛草,扫完院子,拿起镰刀和草袋,一蹁腿上了加重“凤凰”。

黑蒙蒙的小村,墨绿绿的树丛,鼓腾腾的粮垛儿,全抛在了身后。弯弯的小溪,碧碧的豆田,水灵灵的玉米叶杆扑面而来。风儿轻轻地吹,车轮悠悠地转。昨日的疲劳一股脑儿地消失了。青草姑娘充满了快意,轻声地唱起了最爱唱的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这支歌是歌坛新秀彭**演唱的,那天晚上在牛娃家看电视,青草亲眼见了彭**,真叫人嫉妒,那长相,那神情,那歌声,都“标”得很哪。用那些傻小子们的话说,“搅得人魂都颠哩!”可不,咱们的青草晚间在场上看粮囤,半夜还爬起来,在粮囤旁抓着自己的小辫子扭着,哼着模仿呢!惹得青草爸放开嗓门大喝一声,以为上了毛贼哩!

一方方、一块块的豆田、棉田过去了。眼前是一大块红芋地,这块地的春芋秧长得真“帅”,近看,肥大的叶,青翠欲滴,紫红的梗,娇嫩含羞,远看,恰如巨大的绿毡,风一吹来,芋沟顶上和沟底的叶一起颤动,犹如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高高低低,碧波荡漾。

北湖大田到了,听老人们说,解放前,这里是四十五里烟袋湖的边边角儿,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如今,这儿却成了庄稼人的粮仓。瞧,芋秧,大豆齐裆深,高粱、玉米过头顶,小风一吹,到处都沙沙作响,像是鸣奏一支雄浑的交响曲。早秋作物长得太旺啦,一个女孩儿家,只身来到这里,心里还真有点发怵呢!如今,草也不容易割了,责任制给庄稼汉提了神,哪家的田都整得像鱼刺一样,利利索索,找棵草难哩,怪不得这庄稼愣长呢!不吃大锅饭人胖苗也壮啦。

北湖大田的中心横躺着一条懒龙似的大甲溪,那溪水白白亮亮,慢慢悠悠地飘向天际,犹如一条轻轻抖动的哈达。大甲溪的沿上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处长满了巴根草,青皮秧,星星草,掐不齐,还有那些顶着小红穗儿的狗尾巴菜。这里是孩子们割草放牛的好场地。每年草儿泛青的时候,两岸总断不了孩子们的嘻闹声。

青草家的玉米地和牛娃家的玉米地连着。青草将车子扎在两家交界的地头边,拿起锋快的镰刀,在大甲溪边飞快地割呀,割呀,不一会,细密的汗珠就爬上了姑娘那红润水嫩的额头。

青草姑娘割草,手不停,心也不闲,她在想一桩心思。

头天晚上,青草到屋后的小团塘边去磨镰刀,塘边有一棵红皮柳,树根边有一块石板,那是青草爸放的。留做女人们洗衣、淘菜,孩子们磨刀用的。青草刚放好磨刀石,忽觉得脖子里凉阴阴的,伸手一摸,满颈子都是嫩嫩的碎柳叶。

“谁!”没有人反应,青草又低头磨刀。

“嚓嚓”两声响过,脖子里又是一凉,怪了,又是一把碎柳叶,闹得脖子痒痒的,像掉了个小毛虫。

“哪个砍头的?”青草站起来,生气地骂开了。

“吱溜”一声,红皮柳树上滑下来一个人影,平头,背心,裤筒高卷。哦,原来是牛娃。

“出什么愣气,吓了我一跳。”青草狠狠地白了牛娃一眼,又低下头磨刀去了。

“嘿嘿!”牛娃两手交叉,搓着胳膊,咧着厚嘴唇,憨憨地傻笑。青草低着头,嚓嚓地磨刀,全当牛娃不在身边。

“青草。”牛娃讪讪地喊了声。

“啥事?”青草头也不抬。

“青草,说个事。”

“啥事,说罢!”青草站起来,一手拿刀,一手整了整蹲皱了的衬衫。

牛娃瞅准了,一把夺过青草手中的弯镰,忽地蹲下,前脚趾抵住磨刀石,后脚支撑着身子的重量,脖子上像放了个千斤鼎,头被压得再也没有抬起来。

嚓!嚓!

嚓!嚓……

明亮的夏夜,头顶上的苍穹发出乳白的光,象一块奶油色的大理石。红皮柳的树梢上泛着银光的枝叶,在高处悄悄拥抱、接吻。树下,密密匝匝的树叶儿筛下碎银样的月光,织成一个斑驳陆离的网,轻轻地罩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朦朦胧胧的。两只知了躲在密叶里,你一声我一声地吟起了夏夜曲,塘边小草丛里不知什么虫子在嘤嘤嗡嗡,就像牛毛花针似的细雨飘洒在嫩草上,而发出的轻微振颤。

吵闹的蛙声早已停息了。水面上不时传来噼哩啪啦的水声,是鱼儿嘻戏,还是蛙儿捕食,谁说得清楚呢?

俗话说“心无二用”,青草一走神,镰刀尖剐着了左手食指的外侧,殷红的血冒出来了。青草连忙将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吮吸。心想,今儿的刀咋格外快些!刚碰上就出血了。是呵,才多大工夫,青草身后的草堆就排成了一大溜。

一大早割烂了手,沾了凉水会发炎的。咱青草可没那娇嫩。她掐了片玉米叶在食指上卷了一圈,又拣了两根细茅草往上一系,完了就蹲下来继续割草。碰到平整的地方,就弓起身子,双手一前一后握镰,拉开架式。嘿!一阵风响,一片草倒,一会儿又是一个鼓腾腾的小草堆。烂手跟着捣乱,茅草绳松扣了,玉米叶滑了下来,手指上,又浸出了红殷殷的血。青草索性停下来,走到大甲溪边撩起水洗。洗了又淌,淌出来再洗,一会儿连水也染红了。

“青草。”牛娃从对岸土堆后冒了出来,小平头上缀着一层密密的小水珠,手里拿着一把大弯镰。还是那件耀眼的红背心。嗬!这小子啥时候钻到对岸去的呢?那边的草旺多了。青草没有理他,甚至有些埋怨牛娃出村时为啥不喊自己一声。

牛娃缩回土堆后面去了。青草心里掠过一丝说不出的味儿。

童年,金子般的岁月,五姓庄上的二个男娃,一个女娃,一起入学了。小学、初中,一晃八个年头过去了。这五姓庄,谁不说青草是个女“秀才”,只要看看青草家东山墙上,那成排成摞贴着的奖状,就知道青草成绩多好。可中专中技招生考试的时候,偏让那个比青草还小三个月的灯喜儿考上了。还是省里一所挺不错的水利学校呢!灯喜儿是三门关一个独子,娇得象个龙宝蛋,哪次考试分数都没撵上过青草。碰到难题都得问青草。他和青草俩家是邻居。两人从小耳鬓厮磨,青梅竹马,好的实在有点那个。青草没考上,眼睛哭红了,灯喜甚至拉着她的手,给她抹眼泪,直到灯喜悄悄地说:“我回学校就给你来信。”青草才笑了,鼻子一把泪一把地笑了。

灯喜儿的意思,想叫青草再复习一年,人家初中毕业复习三年、四年有的是呢!可青草爸说,家里分了田,活忙不过来,青草只好红着眼圈答应了。

至于牛娃呢?他当然考不上,那几年,他家里弟妹多,负担重,经常缺课,在班时连个中等生也不算,他长就的虎头虎脑的庄稼人相。上学三人的书包他一人背,劳动时,三人的工具他一人扛。班主任看他忠厚有力气,让他当了劳动委员。他那副卖力气的劲儿,不知遭多少女娃的汕笑,连青草自己也背后喊他“憨货”呢!分数通知下来的时候,班主任问他要不要再留校复习,他脖子一拧说:“哪颗树上吊不死人。”

灯喜儿上学走了,第一年来过几封信,第二年慢慢地少了,今年该毕业了,那信儿就光吃米——不见面了。暑假里,灯喜回来一趟,戴起了蛤蟆镜,穿上了喇叭裤,还领回了一个“卷毛”姑娘。

不知为什么,青草姑娘竟钻进帐子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大热天,谁也拉不起来。直到牛娃的妹子小英跑来告诉她,牛娃从城里搬来一台十四寸的电视机……

别看牛娃学习不好,干活儿搞副业却很有门道。门口的臭水沟改成了养鱼塘,两年收入两千多块,栽白芍、栽薄荷,养鸡,养鸭,加上一季就卖了一万多斤的小麦,谁也算不出他兜里有多少票子,第一年买了“王冠”牌自行车,第二年又骑回了轻便“嘉陵”,今年又搬了一台电视机。

“青草,你的手?”牛娃不和啥时候从大甲溪的小木桥上跑过来了。

“还不是你磨的刀干的好事!”青草故做生气地说。

不知咋回事,自从那天在牛娃家里看过电视后,青草老觉得以前有些对不住牛娃,可又不知从哪儿说起。

“喏,青草。”牛娃解开腰间挂着的系草袋的布条,用镰刀割下一小段送给青草。

青草一只手拿着布条朝另一只手上绕,老觉别别扭扭。牛娃看在眼里,一伸手接过布条,托住青草的食指,绕了两圈,笨笨地打了一个结,咧了咧厚嘴唇:“行了吧!”青草心里突突地跳,脸儿微微地泛起红晕。想说声谢谢,又觉得多余。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周身弥漫、升腾……

牛娃似走非走,轻轻地踢着脚下的一块小泥巴。

青草扭过头,注视着小溪对岸。她看见什么呢,风儿起处,云儿动,叶儿舞,云雀欢快地盘旋,嘻戏,突地一个亮翅,直冲云天。碧绿如茵的草丛里,两只小山羊象两个白绒团一拱一拱地动,还不时地抬起头来,仰望着白云朵朵的蓝天,咩咩地叫上两声。

牛娃瞟了青草一眼,又赶紧低头盯着脚下。

“他想干什么呢?”青草忽然觉得有些忐忑不安了。

“青草,我想,我想跟你说句话儿。”真够呛,牛娃终于开口了。

风儿不吹,叶儿不摇,鸟儿不叫,一切都几乎静止了。青草神慌意乱,胸脯一起一伏,牙齿轻轻咬着下唇,两只手抓住小辫子一个劲儿地拧呀拧,好像永远也编不完,编不尽似的。

“青草,给你这个。”牛娃从裤袋里摇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

青草的心里咚咚咚地敲起了密集的鼓点,这个牛娃,别看傻乎乎的,馊点子还不少哩!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递个信片儿,难怪昨晚瞅着要给我磨刀,就是想交这个信纸儿吗?信呀,这无声的言语,给青草带来过欢乐,也带来过苦恼,灯喜儿刚走时,只要绿衣人一进村,便会朝青草快活地眨着眼睛,那上边虽然没有人们想象中粘乎乎的话,可青草心里甜哪,甜滋滋的。可是后来呢?象出手的风筝,那扯不断的红线线终于断了,唉,你牛娃看咱还不够难受吗?青草不理那一套,看也不看那纸片。低头寻那放在溪边的镰刀。牛娃红着脸膛,拿纸片的手轻轻地碰了碰青草的左腕,“你瞧瞧呀,我能行吗?”

象强大的电流撞击了青草的心扉,灯喜儿的影子飞快地掠过她的心头。她感到了莫大的屈辱。她拿起镰刀,头也不回地沿大甲溪的草径向前跑去。蓝天,白云,溪水都在她的眼中奔突。她的心在颤抖:你牛娃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土财主”吗!咱青草不稀罕那一套,青草的加重“凤凰”还比不上你牛娃的“王冠”吗?你的“嘉陵”、电视也不惊人。要不是爸爸想买台小四轮,这几样东西还不是伸手就到。是呵,下学这几年,青草家的收入翻了几番。青草也摔打出来了。谁不说青草家里地里一把手,顶个棒小伙呢!到秋后,小四轮买回来,咱青草戴上工作帽,小辫塞到帽沿里,穿上劳动布工作服,把着方向盘。“突、突、突”……大田翻起了一股股泛着泥土香的黑浪,那才叫神哩!再说,你牛娃虽说腰包里不空了,可脑壳空着哩,在学校里,坐了多少次红椅子,能忘了吗?咱青草可是前两名的学生呀!唉,可咱偏偏就没考上,想到这里,青草那委屈的泪就象这夏日里的小溪,哗哗地流淌开了。

“青草,青草!”牛娃追过来了,裤腿儿高卷,脸涨得象新上市的红苹果,额上滚着汗珠。“青草,你别生气,我这是为咱俩好哩!”牛娃气喘吁吁地说。

“看这小子多野,没影儿就咱俩咱俩的了,谁跟你是‘俩’哩!”青草真想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

“青草,你停下来,听我说嘛!”牛娃喊着,声音里仿佛夹着莫大的委屈。

青草的脚步慢了,腿也软了,她只一手慢慢地掠起瀑布般垂下额头的刘海,一只手轻轻地按住那怦怦跳动的丰满胸脯,呼吸着清晨里带着庄稼清香的甜味儿。

“青草,你看清楚是什么?”牛娃追了上来。

“我知道,你别想好事!没门!”

“你基础好一点,可也不能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牛娃显然有些生气了。

“基础好不好与这有啥关系,不会摆船,倒会‘掉舵’!”

“谁掉‘舵’啦!我就不信羊不吃蓿苜。”

“哼,瞎子点灯!”

“谁说白费蜡,这通知书还不是寄来了。”牛娃颇有点得意地扬了扬那纸片。

“通知书?”青草吃了一惊,连忙接过来。

天哪,竟是函授大学录取通知书!青草愣住了。一会儿,两滴硕大的泪珠滚下她那圆润的脸颊,是羞愧,是自责,是羡慕还是嫉妒,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忽然地想起来了,几年来,牛娃一趟一趟地跑新华书店,一次一次地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一个个厚纸包,牛娃跟着电视里面练口型,牛娃床头一摞摞的作业本……哦,这就是当年做红椅子的牛娃吗?

“牛娃,你——”

“我啥哩!你和灯喜好,俺高兴,灯喜变卦了,俺难过,俺就不信灯喜多长个脑袋。”

“牛娃,你坏,为啥瞒着我呢?”青草哭了,真的哭了,抽抽答答,双肩不停地抖动。

“谁瞒你来,这不就给你说嘛!”

“可你通知书都拿到了!”

“明年还招生哩!”

“我手头啥资料都没有。”

“我学过的又没吃掉!”

“我外语忘光了。”

“跟电视机学呗!”

“活儿忙不过来。”

“咱俩一起做!”(瞧,又是咱俩!)

“牛娃,你,你真有门!”青草抹把泪,又笑了。真是个姑娘家,那脸象五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羞答答的太阳早已跃出了地平线,东方天际抹上了一道道绚丽的彩霞,象是仙女们随意抛下的彩绸,锦缎。霞光倒映在大甲溪潺潺的流水里,象是一层层碎金,波光粼粼。大甲溪的两岸葱茏茂密,蓊蓊郁郁。晨光中,割青草的伴儿聚拢了,踏着露珠,沐浴着朝阳,他们要回家了,吃过早饭还要趁天锄地哩!

“嘀铃铃……”象清脆的鸽哨掠过绿色的海洋。一溜儿排开的自行车队顺着田间溜光平坦的小径向前驶去。打头的是青草的“凤凰”,第二是牛娃的“王冠”,后面挨个儿排的是大娥的“飞鸽”,小苹的“永久”,小桃的“长征”……那些捆打的紧紧的大草袋,几乎遮住了车座上的姑娘、小伙。草袋口上偶尔露出几撮青草,在车后座上一高一低地上下颤动。车队过处,留下一串串散发着青春气息的歌声:“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得最响的是青草,次之要数牛娃的粗嗓门了。

呵,青青的草儿,草儿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