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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纸片一样飞 第7章

在过去的日子里,何一为很少向人谈起他的家庭和他的过去。即便在与丁冬热恋时他也没有牵扯这个话题。它不愿触动它们。就像面对一个伤疤,虽然这个伤疤已经结了痂,但你轻轻一碰,仍会有浓血溢出来,让你感到钻心地疼痛。他试图忘掉它们,但事实证明,他做不到。

何一为的父亲何开良五十年代中期毕业于天津南开大学,据说读大学时成绩优异,当过学生会的副主席。后来分到省城的一家研究所工作。头两年,他父亲勤勤恳恳,很快就有几项研究成果面世,加上何开良长相英俊潇酒,口才也好,所以深得领导喜欢,不久就当上了一个部门的小头头。很多人都认为他前途远大。一九五七年,父亲与母亲结了婚。母亲迟桂花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也是本单位的先进人物,这样的家庭应该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问题在于,他的父亲何开良有两个致命的毛病:一则是喜欢高谈阔论,关键时刻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二则是喜欢拈花惹草,经常制造点桃色新闻。父亲的这两个毛病在当时的中国是最犯忌的,足以让他一家暗无天日。一九五七年反右时,父亲就差一点被打入另册,幸亏他与研究所的女党委书记有那么一层暧昧关系,才侥幸过关。到了文化大革命来临,父亲再也没有那样的好运了,他身负反革命加流氓两条罪状,先是被人批斗,接着全家给下放到五百里外的小县城。到了这时候,父亲仍然死不改悔,继续在人前高谈阔论,不断地发表对政策和时局的看法;继续拈花惹草,丑事层出不穷。不久,他们一家又被下放到全县最偏僻的母鸡脑村。

何一为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渐渐懂事了。家里接二连三的变故使他无所适从。在被世界遗忘的母鸡脑,语言不通,食物粗糙无比,没有人和他玩。他一个人背上书包,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到另一个较大的村子上学。读三年级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小学全部的课程。

对于何一为来说,在母鸡脑的头两年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苦是苦一点,但远离了恐惧。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惧。一个人如果经常被恐惧席卷,那才是暗无天日的生活。

他的父母成了母鸡脑村的普通社员,每天同大伙一起下地劳动。这时,他的父亲可以放心地高谈阔论了,因为母鸡脑村的社员不懂政治,他们只知道不能让肠胃空着,肚子里没食就要死人。三年自然灾害时,据说母鸡脑村的人口减少了一半。

“林副统帅是个出类拔萃的军事家,但他未必就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你们等着瞧吧……”父亲口沫飞扬地对众乡亲们说。父亲接着又说:“***同志年轻的时候确实漂亮,国色天香呐。有人说她是个秃子,戴的是假发,纯粹一派胡言,主席能娶个秃子吗?……”父亲似乎每时每刻都在高谈阔论,他对时局的精彩论断像风沙一样在母鸡脑贫瘠的土地上空飞扬。有社员不解地问他:“老何,操,你不停地唠叨,肚子就不饿吗?”

春天到来的时候,父亲偷偷和地主孙三孬的闺女小翠好上了。孙三孬土改时被人民政府镇压,大儿子参加了还乡团,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家里只剩下一个瞎眼老婆和女儿小翠。小翠二十七八岁了,是个老姑娘了,长得眉眼周正,白白净净,却一直无人敢娶她,呆在娘家嫁不出去,整天遭人白眼。父亲和小翠在生产队废弃的牛棚里办那种丑事时,被一群割草的孩子发现了。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母鸡脑就像过节一样热闹。母亲咋咋唬唬要上吊,其实母亲已经习惯了父亲的毛病,她只是做做样子罢了,真让她上吊那是不可能的。母亲若是当真,十回吊都上过了。母亲被好心的村人劝住,父亲跑到远处的河滩上吹笛子去了。父亲就是这样,每逢高兴的时候或者是难过的时候,他就要吹笛子。他把笛子吹得哀婉动人。村里人说,如果不是看在他曾经是城里人的份上,如果不是因为他会吹笛子,他们就要抓起他来游街示众。多少年了,母鸡脑没出过这样的丑事。

年幼的何一为吓得躲在草垛里,不敢出来见人。草垛里有老鼠钻来钻去,他一点都不害怕。他希望老鼠不要离开他,他想和老鼠们说说话。他觉得老鼠们都比他幸福自在。他一生热爱动物,可能就是始于这个时刻。

当天夜里,地主的女儿小翠悬梁自尽了。全村没有人为她感到悲伤,人们都认为她是理当该死。就连她的瞎眼老娘,也被人搀着到她的尸体那儿,狠狠啐了几口,踢了两脚。一个连脸面都不要的女人,还有什么理由活着?

埋葬小翠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他的父亲何开良居然当着全村人的面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面对着目瞪口呆的社员们,悲痛欲绝地说:“小翠呀,嗬嗬,你是无辜的呀!难道你不配得到爱吗?嗬嗬,你应该得到爱的,你太傻了,你干嘛要寻死……是我害了你。我还有什么颜面苟且偷生呀……”

母鸡脑人听不太明白何开良的话。有人猜出了他的意思,就笑嘻嘻地说:“老何,你这么喜欢小翠,干脆和她一块走吧。”

何开良抹一把眼泪,说:“你们太残忍了。上苍会报应你们的。让你们世世代代受穷,就是报应!”

有人不干了,拉起他,说:“老何,你得说清楚,到底是谁害死了小翠。你没来咱村时,小翠活得好好的。你一来,就把人家睡了,这丢人的事还不是你惹的!”

何开良说:“好好,就算是我惹的。你们把我也埋了吧!……”

这件事情一出,人们都说老何是个疯子。何家的日子更难熬了。

似乎从这一天起,何一为开始感到恐惧,几乎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更不与人往来,哪怕是和同龄的孩子们。每天上学放学,为了避开别人,他都不走大路,而是在庄稼地和山沟里绕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孤独和无助。

初秋的一天傍晚,放学后,何一为背着书包往家的方向走。路过一间摇摇欲坠的机井房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好奇心牵着他走了过去。随即他就惊呆了。透过机井房挂满蛛网的破窗户,他看到父亲穿着肮脏不堪的破皮鞋,正和一个半裸着身子的女人抱卧在一起。他们白亮的屁股令人眩晕。父亲压在那个女人身上,他一眼就看出那是父亲,因为母鸡脑村没有第二个男人穿皮鞋。何一为听到他的父亲哼哼叽叽、含混不清地说:“可爱的人儿啊,你必须重新树立生活的勇气,不折不挠……”这个瞬间,何一为感到脑袋嗡嗡地想,几乎站立不住,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就要天崩地裂了……

那个已经不太年轻的女人名叫戴凤莲,她男人刚刚死了不到一个月,是打摆子死的。出殡那天,何一为远远地看到,戴凤莲哭得几度昏迷。但现在,这个自己男人尸骨未寒、平时在人前说话都脸红的女人,居然和一个名声坏极了流氓跑来干这等丑事!而且这又是多么令人恶心的地方啊!房子即将倾坍,蛛网密布,墙角还有两滩黑乎乎的干粪便,成群的苍蝇在他们头顶飞舞,巨大的黑蚂蚁在四条白蜡杆样的光腿上来来回回爬……何一为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掏走了,他死死捂住嘴巴,像逃避恶魔那样,跌跌撞撞往前跑,一直跑到一片阴森森的坟地里,然后跪在草丛中,流着眼泪呕吐,吐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不久,又发生了另一件可怕的事情。一天深夜,生产队最有力气的大黄牛被人活活卸掉了两条后腿,而且胸脯上的肉也被挖走了一大块。早起上学的何一为看到了大黄牛奄奄一息的惨状,他凄厉地叫了一声,当即昏倒在地。闻讯赶来的社员们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凶残的歹徒。何一为醒来后,看到父亲也打着哈欠赶来了。此时,大黄牛还剩最后一口气,它蜷缩在地上,眼里蓄满了泪水,哀伤地望着天空。有人提议,赶快弄死它算了,免得活受罪。父亲激愤地说:“不!不要杀死它,让它多活一分钟是一分钟,让它再睁眼看看人类的罪恶和罪恶的人类!……大黄牛啊,你好可怜,让我替你死吧……”

人们把父亲拉开了。后来,果真有人用尖刀结束了大黄牛的生命,社员们从气愤中回过神来,纷纷朝生产队长嚷嚷,要求每家分一点牛肉,给老婆孩子们解解馋,谁也记不得有多久没吃腥味了,大人孩子想肉都想疯了。生产队长分开众人说,请示公社再说,谁也不能乱动。

十二岁的少年何一为浑身颤抖,手脚冰凉。他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人群,离开道路,跌跌撞撞往前走。他两眼空洞无物,刚刚升起的太阳搁在东方的山巅上,在他眼里就像一个臭鸡蛋的蛋黄。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深一脚浅一脚,走过一道又一道山梁,不停地被绊倒。此时正是深秋时节,漫漫无边的秋庄稼淹没了他。他就像一条游进海里的鱼儿一样,被急流牵着走。后来他从破破烂烂的书包里掏出整整齐齐的书本,边走边一页页地撕,然后扬手扔向空中,纸片在庄稼的上空飞舞,像一群白蝴蝶……

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太阳偏西了,他又渴又饿,疲乏极了,倒在一块黄豆地里沉沉睡去。他梦见死去的小翠站在他面前哭泣,眼泪是蓝色的,她披头散发,眼珠子耷拉到脸上,长长的舌头卷来卷去,小翠好像在说,我好难受呀,救救我吧……他又梦见戴凤莲的男人从一口巨大的棺材里钻出来,一张脸黑得吓人,手提两把利斧追赶戴凤莲和他的父亲何开良。那两个逃命者大呼小叫,屁滚尿流,丑态毕露,狼狈不堪。转眼之间,那黑大汉手起斧落,戴凤莲的脑袋和身子分了家,而他父亲则走投无路,跳下了悬崖……何一为被自己的喊叫声惊醒,他不作片刻停留,爬起来继续朝前走。

太阳即将落山时,他来到一条大河边。他从未见过这么宽阔,这么清澈的河流,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得一派血红,近处水草萋萋,远处水鸟翩翩,宛若梦中的景象。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一切,想都没想,穿着衣服鞋子,就缓缓地朝河水走去。温热的河水淹没了他的大腿、他的肚脐、他的胸口、他的脖颈、他的头颅……往下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他并没有死去。

醒来时已是深夜。何一为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烤得他浑身皮肉发紧,他感到惬意极了。一个陌生人背朝他坐着,一动不动。他想起了下午的情景,坐起来,说:“这是什么地方?”

他就像问一个熟悉的朋友或亲人,声音十分地平静自然。

陌生人头也不回,说:“一条大河。”

何一为说:“是你救了我吗?”

陌生人说:“我不想活了,正要投水时,看到一个小孩落水了,我就先把他救了上来。”

何一为抬高嗓门说:“我不是落水。我和你一样,也不想活了!”

陌生人这才扭过脸来,他戴着一副方方正正的眼镜,头发蓬乱,满脸胡须,像一个野人。陌生人认真地打量了一阵何一为,说:“你也不想活?巧了,太巧了!要知道这样,我就不救你了。咱俩这时候早就到达天国了,说不定你比我到的早,先占了个好位置呢,哈哈!”

接下来,他们不再说话。他们一起谛听河水的声音。天将破晓时,陌生人又问何一为:“现在你还想死吗?”

何一为说:“我不知道。”

何一为又问陌生人:“你呢,还想死吗?”

陌生人苦笑一下:“和你一样,我也不知道。”

两年后,陌生人成了何一为的继父。他叫孙玉成,原是县城师范学校的副校长,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离母鸡脑三十多华里远的刘家疙瘩村。孙玉成已经在刘家疙瘩村呆了整整十六年。他呆够了,就想到了死。命运却又让他碰到了年幼的何一为。落实政策后,孙玉成携何一为母子重新回到小县城,这才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那天天亮之前,何一为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陌生人不见了。陌生人留下了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地址。上面还有一句话:希望我们还能够再见面。

何一为仍然不想回家,一个人在河边的树林里游逛。饿了,就啃嫩玉米;渴了,就喝清澈的河水。他痴迷地看鱼儿在水中游,看鸟儿在天空飞,感到这种远离尘世的生活非常有趣。第三天中午,母鸡脑村的几个社员终于找到了他,他们告诉他,三天前的夜里,他的父亲掉下了悬崖,摔成了肉饼。而因为找不到他,他的母亲都快急疯了。

“谁也弄不清老何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地上山干啥。”他们说。

何一为竟然没有一点悲伤。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许久许久,才用异常冰冷的语气说:“我早知道他会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