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之后，海天公司倾全力兴建的蓝水河花园小区峻工。小区漂亮归漂亮，终因赶上房地产业的大萧条而成了巨大的累赘。苏文发动全公司的职员，费了吃奶的劲只廉价销售出不到十分之一，那十分之九买不动的房子开始压得海天公司喘不过气来。苏文到了她下海经商以来最险恶的时刻。

房子销不动，没有资金做别的生意，而且建小区的钱一大半是贷款，光利息一项就够苏文受的。屋漏偏逢连阴雨，恰在这时，主要贷款方建设银行的行长因贪污受贿成了阶下囚，海天公司虽没有向此人行多少贿，不至于牵连进去，但建行新成立的领导班子按照上级批示，花大力气清理不良贷款，而且主要是针对那些大量借贷的民营企业。海天公司是首屈一指的借贷大户，每天都有建行的人来摧还贷款。开始他们态度还不错，不久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

苏文惟一的办法就是躲避。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建行的新领导扬言，一个月后再不还贷，他们将到法院起诉，请求法院拍卖海天公司的财产，用以偿还贷款。公司里人心开始浮动，已经有人悄悄联系别的单位，打算另谋高就。

偏偏祸不单行。副总经理兼计划财务部主任汪家林突然下落不明！苏文得此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核查她在中国银行的秘密账户。公司里只有她和汪家林知道这个账户，那还是六七年前汪家林追求她时她一不小心透露的，她以为汪家林早忘了，就没有进行更换。就连何一为都不清楚这个账号。她赫然发现，账户上的八百万元钱全部被汪家林用欺骗的手段提走了！这八百万原本是苏文的活命钱，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敢动的。可现在，汪家林釜底抽薪，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从背后给了她一刀。这一刀足以要她的命！

苏文当即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众人急忙把她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她可能就没命了，因为她的心脏出现了短暂的骤停。

警方搜查了汪家林的家，一无所获。这个无耻的家伙，居然把家里所有的存款也都带走了，只给王静留下五百多元的零币。王静去年生孩子后，一直没有上班，汪家林趁她带孩子回娘家的工夫溜掉的。警察和公司里的人来找她时，她还蒙在鼓里。

王静听此消息，也傻了眼。她哭哭啼啼道，汪家林前些日子曾念叨过，得找机会出国，去日本也行，去韩国也行，去越南缅甸也行，办不了签证，就偷渡过去。他还说过他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何一为和苏文，是姓何的坏了他的大事，是姓苏的太糊涂，深深刺伤了他的心，他要报复。末了，王静还说，汪家林这个坏种一天也没爱过她，晚上干那事时，都把她当苏文对待，叫她一遍遍地说：我是苏文，使劲×我……这个畜生真是作孽呀……

谁都明白，这笔巨款追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两天之后，何一为才知道这场灾难。人们似乎把他忘了，没有人去通知他。他身上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了，就打电话找苏文，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最初的反应则是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转着圈儿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笑声震落了窗台上一个没放置好的花瓶。笑毕，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医院，紧紧握住苏文的手说：“亲爱的，我早说过会有这一天吧？汪家林这一手够绝的。好！好！不见得是坏事。苏文，我们没有了那些该死的钱，我们可以像普通人那样过朴素而幸福的日子了。多有趣呀，哈，哈哈……”

苏文出院时，公司里没一个人去接。那些家伙先前对她趋之若骛，无非是冲着她的钱去的。现在，她成了穷光蛋，他们惟恐避之不及。只有何一为兴高采烈地去了。仿佛他的老婆给他生了个胖儿子，他去接母子二人回家。苏文身体已基本恢复，完全可以下地走动，但何一为非要抱着她下楼。他抱着她从四楼往下走，亲热得不行，引起很多病号围观，人们啧啧称叹，说这对少夫老妻真是甜蜜。

何一为抱着苏文下楼，一点都不觉得累。他感到苏文轻得像一片羽毛。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她说：“当一个人身上没钱的时候，当一个人不为钱所累的时候，我看他就可以像一片美丽的羽毛那样飞起来，多轻松呀，多自在呀！没钱的感觉真好！”

苏文这回彻底垮了，她输得好惨好惨。她躺在床上，不想吃不想喝，紧闭着牙关不说话，两眼黯然无光，身上肮脏得像个乡下女人，头顶上突然冒出一缕白发，看上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何一为陪着她，殷勤地照顾她，与她寸步不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他耐心地开导她，说：“我很高兴，你能够摆脱金钱的奴役和桎梏。当你眼里没钱时，你的心灵就是透明的，所以你会感到大彻大悟般的幸福。说到这，我们要感谢汪家林呢。”

苏文的眼角挂着泪，她一语不发。

何一为把她粘乎乎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喋喋不休地说：“苏文，我爱你，我从来没这么爱过你……我们搬到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去吧，我做乡村教师，你种花种菜；我们住在茅屋里，吃野果喝溪水；冬天烧柴禾取暖，夏天点艾蒿驱蚊……”

苏文终于发作了，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咆哮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鬼话！我十年辛苦，呕心沥血，图个啥？好不容易成功了，登天了，转眼之间又失败了，摔了个四爪朝天……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何一为吓得一阵哆嗦。他感到脑子“轰轰”地响，心里憋闷得难受极了，就用手抓挠胸脯，仿佛想把心脏掏出来，掏给苏文看。见她这个样子，苏文又理智下来，说：“你不用怕，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就饿不死你。”

何一为颤抖着说：“你说的什么？我不明白，不明白……”

苏文闭门在家休整了两个月。这期间法院和建行联合拍卖了海天公司的所有财产，所得数额正好用来偿还贷款。苏文个人仅剩下小汤山高级住宅区的这栋房子和何一为平时使用的那辆破皇冠车。

何一为现在最怕回家。他从来没向现在这样惧怕苏文。仿佛是他抢走了她的钱财，她要找他拼命似的。有一天晚上，他在一处臭哄哄的大排档上喝过扎啤后，躺在街心花园里的石凳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苏文去年底花三千元给他买的意大利皮鞋被人拎走了，所幸车子没让人开走。他只好光着脚丫子开车回家。

苏文决定从头再来。她打算把小汤山的房子和皇冠车卖掉，重新开办一家公司。她嘴里咝咝冒着冷气，吼叫道：“我姓苏的不会轻易认输的。那些混蛋们，你们等着瞧吧，不出三年，老娘就会翻过身来！”

何一为百感交集，头疼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