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像纸片一样飞 第19章

五月二十七日,是何一为三十四岁的生日。

这天下午,何一为开车来报社找丁冬,请求她陪他过生日。丁冬不顾值班主编的不悦,跟他走了。他先开车来到一家新开张的当铺,用他的那枚定婚钻戒当了四千二百块钱。丁冬对他的举动大惑不解。他说:“这是我最后的私人财产了,我想把所有的钱都花光,尝尝身无分文的滋味。”

丁冬知道他太神神道道,心想一切都由着他吧,看他能折腾到什么时候。

他们又来到一家商场,买了生日蛋糕、蜡烛和两瓶法国白兰地。买蜡烛时他坚持只买四支,丁冬说:“应该买三十四支呀。”

他正色道:“我今年才四岁,还是个纯洁的儿童呢。”

丁冬以为他在开玩笑,反正吹蜡烛只是个形式,就没往心里去。

时间尚早,何一为决定先拉丁冬到处转转。他说:“冬冬,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坐我的车了。”

“为什么?”丁冬一愣。

“苏文想把车卖掉。”他颓丧地叹口气,“这个女人,撞得头破血流了,还不甘心失败,纯粹是执迷不悟。我真是不明白,钱对于她果真那么重要吗?她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所有的财富化为乌有,她也不会难过,因为有我就够了,我胜过她的一切。可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一直在欺骗我。她从来就没爱过我,她早晚会杀死我的……谁来救我?……”

“你又在胡思乱想。”

“今天是我的生日,可苏文却到工商局办执照了,晚上还要请人家喝酒。是我的生日重要,还是办执照重要?在她眼里,我连一张营业执照都不如啊……”

“你又多想了。”

车子上了新修的外环路,路面宽阔,车辆也少,何一为加大马力,皇冠车像一匹失控的野马那样疯跑。他随手又打开音响,强烈的旋律顿时充满了车内小小的空间,是英国“金属”乐队创作的歌曲《在黑暗中消失》(fadetobick),歌词大意是——

生活好像正在改变,

而我却无所适从。

我已失去了存在的勇气,

除了死亡我已别无选择……

皇冠车一路高歌,向前狂奔。丁冬看到有好多次,他们的车就要和迎面而来的车相撞。她甚至看清了对面车上一张张因惊恐而变形的脸,不知有多少恶骂声追随着他们。但何一为根本不听丁冬的劝阻,车速一点不减。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想完了,完了,这个混蛋,也许他真的疯了。她干脆闭上眼睛,她也豁出去了,不再劝阻他,一心等待那个最惨烈的结果……皇冠车沿外环路转了三圈,天就黑了。下了外环路之后,丁冬的心才算踏实。她心有余悸,说:“我想,你刚才可能疯了。”

“没有。”他摇摇头,“我只是脑子有点乱,眼睛也有点发虚。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说完,他古怪地笑了笑。

进入市区后,城市灿烂的灯火迎面而来。何一为说:“冬冬,我要带你去我的家,给我过生日。”

丁冬说:“好的。”

可是,他却径直把车开到了金鼎大厦前。丁冬说:“不是说好去你家的吗?”

何一为说:“这里就是我的家。先前这地方是一座美丽的四合院,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小汤山那边是苏文的家,不是我的家。”

丁冬说:“可是,它早就变成了一座五星级饭店。”

何一为说:“所以我要请他们把这个破楼搬走,然后我来盖一间茅屋。茅屋里没钱,但有爱情。茅屋里的爱情是世上最美好的爱情。我要在这里面生活一辈子,死了,就埋葬在这里……”

丁冬不想听他胡咧咧,央求他回家去。他把丁冬推开,跑到总台登记,要了顶层的一个套间。过去苏文阔气时,金鼎大厦的人见了何一为,热情得很,现在,认识他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总台负责登记的小姐起初磨磨蹭蹭,她可能怕何一为赖账,何一为掏出两千块房钱后,她才加快动作。

丁冬提着东西,稀里糊涂地跟何一为上楼。进了房间,丁冬把蛋糕摆好,蜡烛插好,又把酒瓶启开,斟满杯子。

何一为愣怔着,看丁冬把四支蜡烛点燃。丁冬把蛋糕往他面前推一下,强作欢颜说:“一为,吹蜡吧。”

他好像很费力地低下头,连吹了好几次,居然都不能把四支小蜡烛吹灭!仿佛世上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这个曾经潇洒一时的男人,竟到了吹不灭四朵蓝色小火苗的地步!丁冬的心宛若刀割,噙着泪帮他吹了一口。蜡烛灭了,变成四缕烟雾,很快消散了。丁冬举起酒杯,强颜欢笑:“亲爱的,祝你生日快乐!”

他哆嗦着举起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们很快就把两瓶酒喝光了,蛋糕却一口也吃不下。喝酒的过程中,他们很少说话。何一为神色黯然,缄口不言,丁冬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他吗?在一个心如死灰的人面前,所有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猛丁,何一为抬起头来,说:“权力、金钱、性,这三样东西很能使人堕落。可是,我没有权力欲,我不贪图金钱,我对异性也不怎么感兴趣,但我还是堕落了。唉,怎么搞的。人类难道就没有办法不使自己堕落吗?”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丁冬抱住他微微颤动的双肩:“一为,你太累了,啥也不要想了,好吗?”

他有了醉意,眼珠子红得吓人。丁冬劝他上床休息,他用力推开她,头一低,头发蹭着了蛋糕,他那沾有奶油的头发像一把刚从漆桶里拎出来的毛刷。丁冬帮他擦拭一阵,最终把他扶到了床前。他拿出最后的力气拥抱她。她强忍着不使眼泪流出来。她没有一点情欲,但她为了帮助这个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还是默默脱光了衣服,又帮他脱下衣服。她故作激情四溢地吻他,轻柔而执着地抚弄他,甚至吻他的下身,使出种种手段,试图唤醒他作为男人的存在,藉此给他带来哪怕是一点点快乐。但是,他毫无起色。终于,这个可怜的男人拨开她的手,虚萎不堪地说:“我知道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再也不行了……我已经被阉割了……我还算个男人吗?……”

他的泪水打湿了丁冬的脸。丁冬默默地帮他穿好衣服,扶他躺好。大约十一时左右,他平静了一些,温柔地说:“冬冬,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好好休息。”

丁冬说:“一个人,行吗?”

他说:“睡觉有什么行不行的。”

丁冬说:“那好吧。你好好睡一觉,明早回家。过几天我再去看你。”

他说:“太阳——明天还会出来吗?”

丁冬想也没想,就说:“当然会!”

说罢,丁冬把房间的冷气调小了一点,把大灯关上。临出门前,还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她乘电梯下到底层,穿过大厅往外走。她的脚刚迈出大厦,就见广场上不少人朝一个地方奔过去。有人边跑边喊:“不好了,有人跳楼了……”

丁冬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她知道,就在她下楼的这个短暂的瞬间,何一为就像一张纸片那样,从高处飘落下来;或者说,他就像一张纸片那样,永远地升到了空中?……

一切都结束了。丁冬全身发软,她扶住一根大理石廊柱,缓缓跪了下来。她欲哭。却无泪。

六月三日,丁冬来到城市北郊的殡仪馆,与何一为进行最后的悼别。

警方做出的结论是:死者酒后控制不住情绪,跳楼自尽;也不排除醉酒后失去理智不小心坠楼而造成的意外事故。人们私下的看法是:何一为见自己老婆钱财荡涤一空,便动了自杀的念头。如果按照这种理解,他是为钱而死。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丁冬清楚,他是为理想而死的,只不过他那种理想不切合实际罢了。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来给何一为送行的人寥寥无几。原海天公司的人只到了王静和一个看门的老头。丁冬这边联络了几个同学。她通知他们时,他们都不相信,说,他不是傍了一个女大款吗?这才几年工夫就成了这个样子。另外来的人,就是苏文的几个亲戚。他们可能在苏文发达时没沾多少光,所以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不出悲伤,就像例行公事似的。王静倒是哭得很伤心,这个曾经很漂亮的姑娘,现在瘦成了一把骨头。

苏文被人从一辆破面包车上架下来,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格外地醒目。她悲痛欲绝,眼泪已经流干了,嗓子眼里发出的不像是哭声,倒像是某种动物的嘶鸣。

苏文仓促做出了两个决定。其一,她从卖小汤山别墅的钱里拿出二十万元,打算重建云水县小店子中学(她亲爱的丈夫何一为曾经有过这样的愿望,就算是实现他的遗愿吧),并且建议新学校命名为“一为中学”;其二,她打算到沿海的一座小城市定居,永远离开这座让她身心备受磨难的城市。

丁冬缓缓上前,抱住苏文,感觉像抱住一捆枯草。丁冬听到,苏文嘶哑着嗓子,翻来覆去地说:“那天晚上,我一直等他。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他有什么委屈吗?他有什么委屈吗……”

赶来吊唁的人到齐后,又出了一件怪事:何一为的尸体怎么也找不到了。工作人员翻遍了停放遗体的大厅,仍是没找到。后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眨巴着眼睛走过来,他眼泡肿着,头发扎煞着,下巴耷拉着,一脸阴森之气,让人弄不清他是人是鬼。

他说他是这儿的领导。

他讪笑着说:“这几天送来了七八具跳楼的男尸,有的炒股票赔了血本,有的老婆跟人跑了,有的因为下岗,想不开。都摔得不像样子……”

最后,他十分抱歉地说:“可能……可能我们烧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