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像纸片一样飞 第17章

半个月后。傍晚。何一为醉意朦胧从外面回来,见如菊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收拾,躺在她的小床上像死猪一样睡大觉,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叫她起来,她根本不搭理他。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也似乎几天不洗了,那样子像个孀妇。

何一为上前拉她,她竟敢反抗,使劲蹬了何一为一脚,把他蹬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他定睛看,这才发现她裙子里面居然没穿短裤。

丑死了,真是丑死了!何一为赶紧闭上眼。他竟然在不久前和这样的女人产生过感情,还以为它是美好的,简直是瞎了眼!他使劲捶着自己的脑袋,差一点呕吐。他气极败坏地爬起来,使出吃奶的劲提起如菊,踉踉跄跄走几步,把她扔到了客厅里。

这时院子里有汽车的声音,苏文回来了。听过他的叙述,苏文二话没说,走到仍然蜷缩在客厅角落里的如菊面前,蹲下身子,狠狠给了她两个耳光。苏文恶狠狠地指着她的鼻子说:“家里、家外全乱了套,你还敢添乱。还不快滚一边去,你这个小娼妇!”

然而如菊一动不动,小脸焦黄,满脸是汗。她蜷缩在地毯上,双手紧紧捂住肚子。这个动作提醒了苏文,苏文这才觉出大事不妙,慌忙扶起如菊,带她去了医院。

半夜,她们如丧考妣般回到家,何一为才知道,如菊流产了。而在此之前,何一为和苏文谁都不清楚如菊已经怀孕,如菊自己也搞不明白,他们都缺乏经验。苏文原打算上个星期再带如菊去检查一次,她忙得团团转,就把这事搁到了脑后。终究铸成了大错。

苏文苦心经营的计划流产了,她极度地失望。安顿如菊睡下,她上到二楼卧室,搂住何一为就痛哭流涕。何一为的震惊和痛苦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苏文。因为是他先动手摔打了如菊,是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小生命!他认定那是一个男孩。那男孩在母腹中活得好好的,用不了多久——到冬天吧,他就会瓜熟蒂落,来到人间,和父母一起生活。那一定是个漂亮、聪明的孩子,将来他会像他的亲生父亲一样英俊潇洒,像他冒名的母亲苏文那样聪明能干。他会有大出息的。将来他会成为歌星,或者是影视明星,或者是足球明星,或者是大实业家,说不定还能当上中央委员呢。想想这是多么美妙的前景!可是,他却夭折了,再也见不到阳光了!而杀害他的凶手,正是他的父亲,一个名叫何一为的大混蛋、大刽子手、大恶魔!……

何一为靠在苏文身上,几近绝望。他不敢往下想了。他用细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一个杀人犯。而我原先总标榜自己多么善良,多么忠厚,多么正直,并且常常以此为荣。现在看来都是骗人的,是假的。我太虚伪了。实际上我是一个凶手,一个亲手杀死自己骨肉的凶手。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可见凶残至极,真是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苏文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她强忍着痛苦安慰他,扶他躺好。她抽泣着说:“亲爱的,你想得太多了。孩子没了,咱不要就是了。流产的事情不是天天都在发生吗?如果你喜欢孩子,咱再想办法要一个……”

何一为说:“不!我再也不想钻你们的圈套了!”

苏文说:“好好,那咱就不要了,像我们最初设想的那样。”

黎明时分,他们才睡下。但何一为随即被持续不断的噩梦缠绕。他梦见有人把他推进了河里,水好大好大,他挣扎着露出水面,刚一露头,就有人用棍子敲打他。他只好又沉下去。他憋坏了,再一次钻出水面,棍子马上又落下来,他重新沉入水底……如此反复多次,他坚持不住了,再也浮不起来了,变成一具尸体顺水漂流……

他被吓醒,惊恐地坐起来。苏文背朝着他,睡得死沉。她在睡梦中,不时地咬牙打颤。何一为不敢惊动她。他想,她一定在恨他,因为他杀死了她苦心孤诣好不容易才显眉目的孩子。她制造了一个阴谋,而他却用罪恶挫败了它,到头来他们都成了牺牲品。他想,她一定恨死他了。这个女人其实活得很不容易,过去落难时她不顺心,现在事业成功,财源滚滚,她仍是不顺心。尽管她再三表白她非常爱他,离了他就不能活,但她并没有得到幸福。爱和幸福有时是两码事……

天亮了,苏文一切恢复了正常,仿佛昨晚的事情是一个儿戏,是一场梦。临出门前,她抚摸着何一为干巴巴的脸蛋,柔情地说:“亲爱的,把过去忘掉吧,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做呢!”

何一为说:“你可以忘掉,因为你不是凶手。可我是凶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苏文有些烦躁,不想再听他唠叨,匆忙开车走了。

三天后,苏文打发如菊回了老家。

何一为的情绪不仅不见好转,反而更糟。除了睡觉,他一分钟也不想呆在家里。这个家就像个万花筒一样,让他不停地回忆起痛苦的往事。他开始酗酒。有一天晚上,他醉醺醺地开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被交通警查获。交警把车和驾驶证扣下,让他打电话,叫人来领他。苏文又去南方出差了,他没有单位,没有亲人——他不光在本城没有亲人,在世界上他也没有亲人了,他的母亲迟桂花和继父孙玉成几年前相继作古——谁能来领他回家?

交警见他醉得厉害,开的又是辆高级车,也不想为难他,告诉他三日以内到车管所接受处理,然后帮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出租车司机是位好事之徒,见这位客人眼睛直直的,像个有钱人,就试探着暧昧地问他:“老板,愿意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吗?”

“好玩?”他打着酒嗝,“我怎么不知道。”

“我可以带你去呀。”

“那好,我付你双倍车钱。”

出租车把何一为拉到一条邻近郊区的小街上,街两边是低矮的民房,参差不齐,都挂着大红的窗帘和门帘,像旧时代的妓院。车子刚一停下,何一为就意识到这不是个好地方。司机收好钱,告诉他这里可以随便玩,很安全的,掉头一溜烟跑掉了。他摇摇晃晃,摸不清东西南北。这时就有两个已不年轻的女人跑上前,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扶起他进了一间挂着美容美发招牌的店铺。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嫖,我不嫖……”

一个女人说:“男人哪有不嫖的,大哥你放心,俺姐俩会侍候得你舒舒服服的。”

何一为说:“反正我不嫖。”他的胳膊被两个女人架着,反抗是徒劳的。

另一个女人说:“不嫖就不嫖,聊聊天说说话也行啊。一看大哥就是个厚道人。”

何一为说:“我想喝酒。”

两个女人放下他,其中一个从一只破纸箱里摸出两瓶啤酒,往他面前一墩:“喝吧,放开喝吧!”

何一为咕咚咕咚喝下小半瓶,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你们,都是为生活所迫,才干这个的吧?”

“是呀是呀,要不谁干这个。”

何一为已经听不出是哪个女人在说话。或许是两个女人一块说的。

“你们,为什么不在家,好好种地?”

“我们没地种。我们是下岗工。”

“下岗?可以到农贸市场,卖菜。反正不能,干这个。你们都,堕落了。你们不能,自暴自弃,不能向命运,低头……”

说话的工夫,两瓶啤酒见了底。往下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何一为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他看到一张大床上,躺着三个人,一男二女。以为还在梦中。接着他就腾地坐起来。他全身赤裸着,两个女人都裸着上身,其中一个女人足有三十五六岁,比他还要大,脖子上满是皱折;另一个二十七八岁,脸上遍布着粉刺。

她们也醒了,笑嘻嘻地看着何一为穿衣服。老一点的说:“先生,昨夜你真棒,把我收拾得,嗷嗷叫。”

何一为喉头发紧:“怎么会?怎么会?我什么也不知道……”

年少一点的女人抢着说:“大哥,你就别谦虚了。不但她被你折腾得要死,我也给你整得够呛。你太棒了,啧啧,真舍不得你走……”

何一为头疼欲裂,几乎站立不住:“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两个女人同时说:“挣钱呗。”

何一为从镶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满是女人的唇印,十分滑稽。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老天爷,我这是怎么啦?我成了嫖客!这多令人恶心呀……我真的是堕落了。太丑恶了。简直不可饶恕啊……”

年老一点的女人劝道:“兄弟,你有啥想不开的,不就是睡了一觉嘛,男人睡女人,就是肉跟肉碰了一下。很多人到我们这条街上来找乐子,有些高级领导也来,人家哪个都比你想得开嘛……”

年少一点的女人拿来湿毛巾,替何一为擦去脸上的口红和眼泪。他翻遍手包和衣兜,把所有的钱掏出来,除留下五十元打的,剩下的全扔给了两个女人,足有两千多块,乐得两个女人恨不得再留他住一天。

有了这次经历,何一为不愿再在城里乱转了。他去郊外,去很远的大河边,去没人的地方。他疯了似的开车到处跑,一刻也不想停下来,一停下来他的脑袋就乱。车身已被他磕碰得坑坑洼洼。困了,他就把车停在路边,小睡一会儿。有时来了兴趣,他就用苏文刚给他买的“全球通”拨电话,号码是临时胡乱拟定的,打到哪儿算哪儿。

一次,他打到北京,接电话的是个小女孩。小女孩说,她的学习成绩很好。她妈妈跟一个有钱的洋伯伯走了,去澳大利亚了,爸爸正和一个姓王的阿姨谈恋爱,天天晚上出去,有时很晚回家,有时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好害怕好害怕。他说,小朋友你不用怕,叔叔在电话里陪你玩,等你困了想睡觉了,咱们再说再见。她好像哭了,他的鼻子也酸酸的。他们一直聊到手机电池耗光才罢休。

还有一次,他打到了纽约。接电话的是个语音迟钝、呼吸急促的老头。何一为的英语发音还算凑合,老头能听懂。老头说,他老了,走不动了,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看橄榄球赛,没有人来看望他。老头还说,芝加哥的警察刚刚和一帮黑鬼发生过冲突,烧了几十辆汽车;美国快完蛋了,他要给威廉·***总统写信,让他赶快下台;俄国佬为什么不来打我们?……

又有一次,他胡乱往英国伦敦拨电话,半天才拨通一个有人接的电话。对方是个女的,一口纯正的牛津腔。她说她叫诺拉,依莉莎白·诺拉,刚从夜总会回来,那里净是些有钱的阿拉伯人。她娇声说:“先生,你要我吗?”他告诉她,他是中国人,他正在中国东部一条没有水的小河边给她打电话。她兴奋地“噢”了一声:“china,中国?神秘的中国?太好了!噢先生,谢谢您的电话。听说你们中国禁欲?您能忍受吗?ok,您能来伦敦看我吗?我叫诺拉,依莉莎白·诺拉,住女王公园大街第657号……”他说:“我是一个……杀人犯,前几天刚杀死一个婴儿。”她惊讶地说:“凶犯?噢,没关系,我喜欢凶犯,他们都很强壮……”她居然喜欢他,他感动得要落泪,连声说:“谢谢,谢谢。中国没人喜欢我了,可你却喜欢我,谢谢,太谢谢了……”

他的手机通话费突飞猛涨。苏文发现他乱打无聊至极的电话后,不再替他到电讯公司交费。他的那部“全球通”便成了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