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有三年半光景,丁冬没见到何一为。她甚至连他的一个电话都没接到。她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根本搞不清他怎么样了。她几乎把她忘了。似乎他已经离开了这个星球。
在何一为那里,是不是也会以为她丁冬离开了这个星球?
丁冬基本上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有多大变化。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看书,听音乐,或者打毛衣,或者面壁玄思。生活对于她似乎也是毫无意义的了。后来她还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她好像成了一个堕落的女人,快要不可救药了。
丁冬有时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何一为了。虽然她还像过去那样爱着他,但她不想去打扰他。有好几次,她路过海天公司大门口,真想进去打探一下何一为的消息。可是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她加快脚步逃离了那个危险的地方。
有时在宁静的夜里,丁冬会想起何一为英俊的面庞,委屈的泪水忍不住便涌出来,在她的脸上肆意流淌。莫名的恐惧,却又使她心明眼亮。显然,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是镜中花水中月,这些年来,谁能否认他们不是在谱写乌托邦诗篇?他们经不起哪怕是一点点的折腾啊!
丁冬更多的是为何一为担忧。她敢肯定,他的日子好不到哪里去,尽管他们家衣食无忧钞票满兜。人类总是自己给自己制造阴影,可怕的是人类无力自拔,越陷越深。
这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丁冬采访归来,路过少年宫时,看到很多人在围观什么,场面挺火爆。走近了看,原来是一个小型马戏团在街头表演粗俗不堪的节目。丁冬扭头往外走,不料却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天哪,是何一为!丁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再次辨认一下,没错,确实是何一为。他站在最靠前的位置,痴迷地盯着一只正在爬杆的猴子,起劲地鼓掌叫好。
老天爷,何一为居然沦落到了专心致志欣赏猴子爬杆的地步!丁冬差一点没晕过去。
丁冬轻轻叫了他一声,他没听见。丁冬又叫了一声,他惊讶地转过身来,眼睛突地一亮。“怎么是你?”他说。恋恋不舍地往外挪了挪。
丁冬说:“是我。”
“怎么?”他一边看着丁冬,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描着越爬越高的猴子,“你也有兴趣欣赏这个?不过,确实挺好玩的,我都看了老半天了,中午饭都没顾上吃,也不觉饿。瞧,这猴子都快成精了……”
“我是路过。按说不允许他们随便演出的,怎么没人来管?”
“千万别取缔。这么多人围观,说明群众喜闻乐见嘛。前两天苏文硬拉我去看了一场话剧,说实在的,还比不上这个好看呢。”
丁冬实在不想再听他说这些。她注意到他的脸庞更显清瘦,目光里充满了忧郁。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是呀。我是没办法。”他又扫了一眼活蹦乱跳的猴子,“我想来这儿填补一下空虚,哪想到更加空虚。我明白了,真正的空虚是无法填补的。”
何一为把丁冬领到他的皇冠车里,他把车开到城边的一段幽静的林阴路上,他们就在车里交谈。何一为开门见山地说:“冬冬,你一定很关心我和苏文婚后的生活,我明确告诉你,一团糟。”
他从头至尾讲述了自己婚后的状况。末了,他用沉痛的语气说:“在她巨大的财富和势力面前,我不得不躲闪着生活。我感到累,心累!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的幸福到底在哪里,更不知道我的归宿在哪里。”
何一为讲到这里,突然打住了。丁冬找不到恰当的话来安慰他。她也不想安慰他,因为对于他来说,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徒劳的。她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何一为。车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车里面,他们沉默了许久,仿佛谁也没有力气说话了,疲惫和忧虑使他们凝固了。
丁冬从随身带的小皮包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何一为惊愕地说:“冬冬,你怎么抽起烟来了?你原先不是这样的!我看你是堕落了。你怎么能这样!”
丁冬不理睬他。她把烟吸完后,将一段从书上学来的话背给何一为听:“人类每堕落一次,就新生一次;亚当和夏娃不堕落,就没有人类的今天。世界上一切优秀的思想,没有一个不是受堕落启示产生的。当一种事物发展到完美时,只有堕落才会使它再生生命。”
“我不懂你的话。”何一为着急地说,“我不愿堕落。我总是想方设法使自己变得高尚。难道我这样做不对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丁冬感到窒息,他摇摇车窗玻璃,放进一点新鲜空气。何一为深邃的眼窝里闪烁着泪光。丁冬把一只手递给他,他犹犹豫豫地捉住,然后紧紧地贴在胸前。他无限伤感地说:“冬冬,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只有你理解我。”
丁冬心里忽地一热,对这个男人的隐情暗恋再一次达到高潮,一句久违的话冲口而出:“一为,我还爱着你……”
她哭了。
何一为慌乱地说:“唉,是吗?是吗?我或许……也爱着你?……”
他们就近找了个餐馆,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赶往丁冬的宿舍。丁冬同报社的打字员唐悦合住一间宿舍。路上,丁冬满心希望唐悦不在宿舍,那样她就可以和何一为不受干扰地多呆一会儿。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打字员唐悦去年刚从部队复员,眼下正热火朝天地同一名业余诗人谈恋爱。业余诗人好像姓康,笔名老k。老k过早地谢了顶,蓄着半脸胡子,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其实还不到三十五岁。丁冬很少主动同老k说话,不是烦他这个人,而是讨厌他那一脸络腮胡子。丁冬不喜欢和留胡子的人打交道,总感觉那里面藏着虱子跳蚤之类的小动物,或者有饭粒。老k三天两头跑来和唐悦苟合,好几次居然让丁冬撞了个正着。有时唐悦还带别的男人来,令丁冬十分看不惯。于是这间不到十五个平方米的宿舍常常弥漫着人类生殖器的气味,像牲口棚里的味道。更要命的是,一天早晨,丁冬睁开眼睛,突然看见老k正从唐悦的被窝里往外钻,也不知他夜里啥时候溜进来的,她竟然一点没察觉。在丁冬愕然之际,老k旁若无人一般打着哈欠,活动活动腰杆,然后大摇大摆离开了。
好在唐悦还算是个不太令丁冬讨厌的小姑娘。唐悦有一次带着歉意说,丁姐,我当了四年兵,周围都是漂亮小伙,可我不敢乱来,怕犯纪律。现在好了,没人管没人问,想干啥就干啥,可以过幸福日子了,请你多多体谅小妹,多给我创造点条件。丁冬告诉她,这不是幸福,幸福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唐悦眉梢一挑,说是嘛,我觉得这样挺好。如果这都不算幸福,那世上就更没幸福可言了。唐悦对丁冬还是挺佩服的,唐悦由衷地对丁冬说:“丁姐,你见了男人不动心,我真是佩服你,你是一名真正的钢铁战士!”
唐悦和老k制造的气味和气氛常常使丁冬头昏脑胀,她只好经常往空气中洒香水。唐悦有一次说,丁姐,主要是你的心理在作怪,如果你和我一样喜欢那个,就不会觉得空气不好了。丁冬说,小唐,人各有志,我们就不要互相勉强了,好吗?
丁冬带着何一为往宿舍走的路上,她把唐悦的事说给何一为听。何一为说:“她算不上一个好姑娘。但她是一个生活得很真实、很愉快的姑娘,生活就是这么奇怪。我们呢?好像活得太不真实。问题是不是出在这儿?……”
丁冬觉得何一为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就说:“今晚我们就要活得真实一点。”
真是天遂人愿,唐悦不在宿舍。一进门,丁冬就倒在何一为怀里哭了。何一为替她擦眼泪,边擦边说:“该哭的是我呀……”他也挤出两滴眼泪。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这样的举动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显得很遥远了。丁冬依稀记得,他们最后一次忘情地拥抱,是临毕业那一年的五一劳动节。她和何一为去泰山旅游,傍晚他们上了山,为的是看第二天的日出。那天夜里他们没住旅馆,而是找了个背风的山坡等待天明。虽是初夏时节,山上却寒气袭人,他们自然拥抱在一起取暖。他们抱着,吻着,突然都变得亢奋起来。何一为粗暴地拽开她的衣服,眼看他们就要在这座华东最高的山峰上灵肉结为一体了,她却莫明其妙地拒绝了他(后来她为此后悔死了)。在此之前,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时刻的到来,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却害怕了,咬紧牙关拒绝了他。她想,如果换个时间和地点,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他,偏偏这个当口她拒绝了他!
黎明前的黑暗中,何一为沮丧地倒在一旁喘息。她觉得自己伤害了他,便怀着无限的歉意主动拥吻他。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想通了,喃喃道,我想重新再来。何一为已经失去那种好心情了,他烦躁地说,算啦算啦。偏巧那天没看到日出,大团大团的雾气在近处浮游。何一为脸色苍白,他说:“我们等了一夜,等的就是这种结果吗?”丁冬说:“不光我们,大伙都没看到日出呀。”下山时,他们一路沉默着。可是到了山底下,热得不行,抬头看,万里无云,太阳正悬在当空。何一为抹了把汗涔涔的脑门说:“上苍怎么老是和我们开玩笑?需要太阳时它不来,不需要它时它却又来了,可悲啊!”
这句话让丁冬记忆犹新。
现在,他们似乎重新回到了过去的情境中,宛若时光倒流。直到他们全身都赤裸了,一个神圣庄严的时刻就要来临,何一为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凄厉地叫一声,痛苦万分地说:“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丁冬更紧密地贴着他,激动万分地说:“我亲爱的,我现在属于你,永远属于你……”
昏黄的灯光下,何一为竟然以手掩面,悲嘁不已:“可我已经不属于你了,冬冬。我不想堕落,我真的不想堕落。我一辈子都在追求高尚,你不能让我坏了心性……冬冬呀,你瞧,这多丑呀……我往后无法做人了……”
何一为挣扎着推开像一块胶皮糖一样黏乎乎的丁冬,哆哆嗦嗦、不容置疑地套上衣裤。他甚至想帮丁冬穿好衣服,丁冬决绝地用手势制止了他,彻底寒了心,她拉过毛巾被蒙住了全身。在丁冬不知不觉中,他像一股旋风,丢下她快速地逃走了。
过了一会,有人敲门。哭得几乎要死去的丁冬以为何一为回心转意了,顾不上穿衣服,披上毛巾被就下了床,光着脚丫跑过去,猛地将门拉开。
闪身进来的却是老k。老k像个幽灵一样,站在门后,嘴里叼着雪茄烟。丁冬愣在那里,完全不知怎么办好,她既感觉不到害怕,也感觉不到害羞,她全身都麻木了。老k眼睛不大好使,并没有发现丁冬脸上的泪痕和她失常的举动。老k大大咧咧地说:“丁大记者,唐悦呢?”
丁冬低下头,尽量用毛巾被遮住脸,“呃”了两下:“我怎么知道。”
老k四下打量着凌乱的房间,狐疑地说:“妈的,这个小骚货,说不定又和别人勾搭上了。”
丁冬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险境,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说:“请你走吧,我要休息。”
老k猛吸两口雪茄烟,然后把烟头丢到地上。他已经发现了丁冬的异常,围着她转了一圈,突然加重语气说:“丁,你怎么啦?告诉我!”
丁冬不吭声。
老k暧昧地逼视着她:“我看出来了,丁,你正处在极大的痛苦之中。只有失去爱情的女人,才会如此的痛苦。”
这话说到了丁冬的痛处,她咆哮道:“请你赶快离开!”
老k原本想马上离开的,但他现在却不想走了。一个女人,为爱情所伤,他不能坐视不管。他微笑着靠近丁冬,突然从侧面抱住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柔声说:“宝贝呀,我看出你的心病了。你是一个甜桃,熟透了,却没人摘你。我们认识得太晚了……”
丁冬紧张得浑身乱抖,死死抓紧毛巾被,结结巴巴地说:“我、压根、就、不想、认识、你。请你放开我……”
老k居然乖乖地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丁冬往墙角缩了缩。老k很严肃地望着她,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但是,你没有权利拒绝一个人给予你的爱。对于女人来说,肉体既是一个宝藏,又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你不觉得吗?你太保守了,时代已经把你抛弃了……”老k不再看她,只顾低头踱步,像一个高明的哲人。过了一会,他停下脚步,又说:“见了活得孤单的人我就难过。我觉得我有责任帮你。”
没等丁冬做出反应,老k再次扑过来抱住她,一下子把她按在了床上。毛巾被滑落下来,一丝不挂的她吓了老k一跳。老k慌乱中竟然又给她遮盖了一下,咕哝道:“真是天上落馅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接着又扯过毛巾被,手一扬,毛巾被飞到了房顶的吊扇上。在老k的揉搓下,她无力地挣扎,心里仿佛着了火,越烧越旺,控制不住,眼睛都烧得睁不开了。后来她看见了老k的胡子,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声说:“我讨厌你的胡子!”
老k说:“讨厌胡子?这好办,只要不讨厌我就行。”
老k从她身上滑下来,显得不慌不忙,从从容容。他问:“有剪刀吗?”
丁冬扯过床单盖住身体关键的部位。她没回答老k。老k就在她和唐悦的抽屉里乱翻一气,但他只找到一把水果刀。他嘟囔道:“上次还见唐悦用过剪刀呢,也不知小骚货塞哪去了。”他举起水果刀,像割韭菜一样试着割了一下胡须,立即疼得跳起来。丁冬想说你他妈的快滚蛋,说出口的却是:“你去买一把嘛,大门口百货亭就有卖的。”
老k说:“你这是脱身之计,鬼才上你的当。”他急得不行,丁冬说,你不弄掉胡子别想靠近一步。他干脆摸出打火机,打着了试探着往脸上送,这一招还真灵,他果真把浓密的胡须点着了,霎时就有一股烧猪毛的气味弥漫开来。随即烧疼了他的脸,他扔掉打火机,抡起双手蹦跳着扑打脸颊。这真是一个滑稽得令人终生难忘的场面,丁冬笑了起来——她竟然笑出了眼泪。她或许已经被老k的执著和勇敢打动了,泪水夺眶而出。老k呲牙咧嘴地跳上床,仿佛他刚从废墟里爬出来,恶狠狠地说:“你他妈别穷讲究了,凑合着干吧,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
一场风暴过去了。丁冬从天堂里摔下来,掉进了地狱里。刚才都不是她了,现在又还原成了她。她扬手给老k一记响亮的耳光。老k笑笑,揉着废墟一般的脸,说:“打得好!打得好!我这人真是欠打。宝贝,你还想打吗?”他又把脸凑过来。
“你他妈的像个畜生!”丁冬说,“连畜生都不如!”
“我和畜生一样真诚。”老k点上一支雪茄,美美地吸了一口。“我想干啥就干啥,从不委屈自己。当然,我并不是畜生。”
丁冬颓然坐在地上,像个真正的弱者那样哭起来。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没听说过这句名言吗?”老k意犹未尽。
丁冬泪如雨下,悲哀至极,仿佛心脏被人掏走了,只剩下一个躯壳。她说:“没想到,何一为这么多年没有拿走的东西,一眨眼的工夫,就让你得到了。老k。你走吧……”
老k嘿嘿笑着说:“何一为是谁?天底下真有那么傻的人?”
丁冬腾地站起来,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把水果刀,逼着老k肮脏的脸说:“什么鸡巴诗人,你给我滚!再让我见到你,我就要你的命!”
老k并不感到害怕。他温柔地笑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一下丁冬乱毛一样的头发,说了句“请多保重”,闪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