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正堂,昔日经略天下之处,今日却成了市井分赃之地。
江玄端坐在主位上,手中托着建窑兔毫盏,春风得意,好不潇洒。
嘬了一口上好的临江玉津,心中畅快至极,便是那做派,也不再似以往的谨小慎微,而是做腔做势的拿捏起来。
似是极享受地吸了口气,让茶香在口中游移,江玄闭目摇头稍许,才哈了口气道:“哈,黄大人,二位族老,喝茶,喝茶。”
正堂内还有三位客人。
坐在上手位的,乃是身着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是江宁府的通判黄文炳。
另有两个老者,也都是身着锦缎,乃是秣陵江家的两位掌事的老人,江庭阁和江庭山兄弟。
江宁江家始出于秣陵江家。
秣陵江家是南朝时期逃到此处的北人,虽然之后没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却也是当地一方大族。
江凡的曾祖原本是秣陵江家的末门子弟,自幼喜读书,神宗年间中了进士,之后官路亨通,直做到当朝宰相。
致仕之后,却是没有回乡,而是在江宁安家,这才有了江宁江家。
原本来说,两家也只能算是远房亲戚,应该是没有什么交集,可人若是有了出息,总是有人想让你认祖归宗的。秣陵江家拿着族谱,寻到了江凡的曾祖,已是断了几辈的联系,也就再连接上了。
大宋朝的官员,为官一任,往往都会收获颇丰,大多都会回乡广置田地,置办产业,江凡家也是不能免俗。
只是江凡他们家,一连三代都做过朝中重臣,奈何就是人丁不兴,香火不旺,竟是代代单传。
手中有权,产业越来越大,总要人来管理,外人信不过,便也只能和秣陵江家勾连在一起。
如此这般,原本是两个江家,经过几代人相互融合,便是硬生生的变成了一家,而在江凡家的产业里,主事的也往往都是秣陵江家的这些亲戚们。
天下诸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江南樵离奇去世,江凡如今也是活不成了,今日一个江家又开始商量着分成两家,倒也真是天道轮回。
江玄心中安逸,分家对他的影响不大。
这两年江凡不理家事,一心在别院里研习兵法,终日和些地痞流氓厮混。
家中诸事都由他来打理,自然上下其手,慢慢将名下产业转到自己的名下。
至于江家那些子弟在其中做了什么,江玄也心知肚明。
正所谓你得你的实惠,我挖我的好处,谁也别找谁的麻烦便是,已是将整个江家产业弄得千疮百孔。
江家最主要的产业,其实就是盐铁买卖,外带着茶布生意。
大宋朝盐铁专卖,最是暴利,因此江玄这两年的主要精力就放在了此处,已是把盐铁生意牢牢握在了手里。
其实这两年江家的生意江河日下,江玄自己心知肚明,完全不是如此,都只是他故意混乱账目的手段,因此即便江凡没有遭此一劫,他也早晚会和江凡摊派。
只不过是老天爷垂青,不知是谁的一棍子,了却了江凡的性命,倒给了他加快侵吞产业的机会。
因此江玄此刻是有恃无恐,最主要的产业牢牢握在他手里,已是胜券在握,又早和江庭阁私下沟通,把那茶布生意,给了他们秣陵江家。
从此我挣我的大钱,你发你的小财,各自安好,不相往来。
至于什么将历数江凡恶性,把江凡驱逐出江家之类的把戏,本就是一步步的计划而已。
如今诸事已成,就缺一纸文书,也就把这事定了下来,江玄心中也不着急。
反倒是黄文炳抿了一口茶,开口道:“今日这事,其实本是你江家家事,外人是不该插嘴的,可是江家产业也大,关联甚广,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做个见证。只是有一事,我却得说,就是江家那五万亩地,乃是一体,不管如何,那地不能拆分,只能为一家所得。”
江家的那五万亩地,就在上元县境内,黄文炳此时提出来,意思其实很明确,就是为江玄站台。
那地不能分,只能为一家所得。
秣陵江家那边是一个家族,如此巨产,自然是人人都想分一块,肯定不会落入一两个人的手里。
而江玄这边就他一人。
因此这话说得很是明白,就是这块地只能为江玄所有。
如此巨产,秣陵江家自然觊觎,江庭阁之前为此也是和江玄扯皮了很久。
可是今日有官府中人从中作梗,江庭阁老奸巨猾,倒是知道轻重,微微沉吟道:“这地嘛,若是不分,族中难免有人不服,不过倒是可以作价,黄大人以为如何。”
黄文炳稳坐不语,闷头喝茶。这种事他不好开口,说多了总会落人口舌,只等江玄决定。
江玄贪欲却重,不舍得拿钱,一时间堂内无声少许,谁也不先开口。
正是纠结之时,堂后却传来女声道:“拿徽州一境的商铺置换吧。”
说话的乃是江玄的媳妇秦氏,黄文炳面露不喜,虽然和江玄沆瀣一气,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身为一个传统的士大夫,自然还是厌恶。
江玄却是极听老婆的话,若是没有秦氏为他一一指明,他也没有侵夺江家产业的能力,因此听了秦氏安排,问道:“二位族老以为如何?”
江庭阁、江庭山二人耳语片刻,江庭阁面目难色的道:“既是黄大人要求如此,那也就这样吧。”
黄文炳见事已成,面色舒缓了下来。
今日他到此为江玄撑腰,除了收了江玄的好处之外,更重要的却是那块被江凡送给流民耕种的土地。
如今那地就在江宁城边不远,万户灾民聚集,治安混乱不说,也闹得整个江宁都是很不安定。
佃户缴租,本是天经地义,可现在江凡在这里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先例——免租耕种。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以前那些租种土地的小民,便是付六成地租也没嫌多,现在倒好,只是收了半成,就有人跳出来闹事。
开口就是那处怎样怎样。
甚至从去年秋末至今,很是闹出了几场农民罢租、罢种的事情。
弄得满江宁的地主大户怨声载道,士林中人纷纷指责,如果再如此下去,激出民变也是可能。
黄文炳掌管的就是粮运、家田、诉讼等事,因那块地闹出的事几乎都与他相关。
因此在江玄求上门来的时候,黄文炳就一个要求。
让江玄得了产业之后,要么效仿他户,收取地租,要么驱逐流民,自行耕种。就算是让那地成为荒地,也决不允许再免租耕种了。
江玄满口答应,自然也是投桃报李,又送了许多好处,黄文炳都也是办事的人,又给江玄指了一条明路,想办法革了江凡的功名。
又是商议了诸多买卖的拆分细则,双方各有争执,黄文炳不再插话,只等做个见证。
终于是商议出了一个结果,倒都是如江玄所望,盐铁归他,茶布归江家,心中又是对秦氏刮目相看,果然是自己贤内助,步步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见大局已定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庭山才开口问道:“家事已清,待会还请黄大人执笔留个凭证,只是老夫日前听说,小白遇袭落水,江玄呐,却不知此刻,小白如何了?”
江庭山是秣陵江家的少数几个反对此次分家的人之一,认为此是见利短视之举,只是这次决定是整个家族的决定,他也是无能为力。
他与江南樵的私交也好,这场闹剧他阻止不了,可是江南樵的一子一女,他却不能坐视不理。
“小白啊。”江玄正是最得意之时,说话也不细究,道:“现在别院,也不知是死是活。”
江庭山追问道:“你身为兄长,竟不知小白死活?”
“哈哈哈,庭山伯父,他是死是活,我怎知道,别院的仆人都召回了府,没人伺候,春夜清冷,应该是已经死了吧。”
江庭山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了抖,道:“竟没人照顾?”
江玄想了想,正要答话,堂后传来了数声干咳声,江玄这才醒悟道:“有人照顾,有人照顾的,怎会没人呢,嗯,罗甘在别院照顾他呢。”
江庭山这才喝了口茶,江庭阁在他对面,一个劲使眼色,让他少管闲事,江庭山只当没有看见,又道:“我昨日到的江宁,听说你要把小渔嫁给他人做妾?”
江玄点头道:“确有此事,吴家退了婚,我也是为了她好的啊。”
江庭山盯着江玄半晌,目光很是复杂,片刻后,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我将我手里分的产业,不取分毫,都留给你,让我带小渔回秣陵。”
江玄心性贪婪,意动道:“当真?”
江庭山微微点头道:“自然。”
江玄正要答应,又是有干咳声传来,显然是秦氏不同意此事。
江玄想了想,还是不敢违了秦氏的意思,又是改口道:“这可不行啊,我也是答应了别人呢。”
此时便是黄文炳也是满脸鄙夷之色,低头喝茶,很是不齿,江玄却是没有看出。
江庭山也是急了,道:“江玄啊,小渔是你妹妹,先夫人也带你不薄吧,你怎可如此呢?”
江玄却是哈哈一笑道:“庭山伯父,我乃家中兄长,妹妹的婚事还做不得主吗。”
江庭山又要争辩,江庭阁却打断道:“庭山啊,江玄是小渔兄长,自是可以安排她的婚事,你还是不要多问了。”
江庭山啪的一下将手中茶盏扔在几上,怒道:“博望公一门待我江氏不薄,族中产业纠纷,我可以不问,可小渔的未来我怎能不管,江玄,我只问你,小渔这样的孩子,怎会愿意家与他人为妾?你如此强迫,就一点不念先夫人的恩德了吗?”
江玄最不爱听的就是别人说当初鱼文姬对他如何如何,心中恼怒,拍案道:“此我家事,哪有你江庭山说话的地方?江小渔愿不愿意,由得她吗?便是绑着送去,也得听我的安排,这江府是我在当家。”
“你……你这畜牲啊。”江庭山指着江玄,气得浑身发抖:“给你那些产业,都不肯放过小渔吗?”
江玄拿起茶盏,吹着茶末,摇头晃脑再不理会。
江庭山正要再做争执之时,却有一道清朗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江玄,你很嚣张啊……”
正堂之外,少年踏雨而来,剑出鞘,青芒寒光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