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苏府别院。
江小渔手中握着书卷,看着翠竹掩映的中庭里,江凡握着剑柄,自回廊处匆匆而过,直奔书房而去。
片刻后,罗甘抱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嘴里还不断的叨念着些什么,一脸沉思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清雅的少女微蹙眉头,不知道这些日子江凡到底在忙些什么。
这几日,江凡吃饭的时候也是走神,问了他几次,只是说事情还是没有考虑清楚,便又冥思苦想起来。
往往都是草草扒拉了几口饭菜,就回了书房,她倒是亲自送过几次点心,可是只见到江凡拿着一根木尺,在那里比比划划,画了许多看不懂的表格和曲线。
对此江小渔不免有些担心,难不成病了之后,虽然沉稳了许多,人却变得有些魔怔了?
望着房门紧闭的书房,江小渔幽幽叹了口气,随后关上了窗户道:“竹儿,你去让罗甘过来。”
不一会儿,当罗甘进入房间时,江小渔正在用毛巾擦脸,竹儿连忙走了过去,接过毛巾放回脸盆。
“小姐。”罗甘躬身道。
“我哥这几天在干嘛?”
“呃……少爷在做问卷调查。”
“问卷调查?”
“嗯,少爷是这样说的。”罗甘点了点头,“少爷这几天安排了很多人出去,他今天也出去了一趟,说是去调查市场环境,这些词我都未曾听过,也是不懂,不过少爷说,他准备做一门大生意。”
“做生意?”江小渔觉得好笑,前几年江家那么大的一份家业,他理都不理,这回怎么又有了做生意的兴趣。
江小渔倒是也没有细究,毕竟他这个兄长做事总是出人所料,突然转了兴趣也不是不可能。
“我哥的病怎么样了?这几日可是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嗯,也没什么反常的,还是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去跑步,回来之后就是练些拳脚,之后读书练字,再然后就是弄那些问卷表格。少爷现在每日夜读到子时方才休息,比以往要勤奋了许多。哦,对了,少爷说他要参加今年的省试。”
“参加省试?”
“嗯,少爷亲口说的。”
江小渔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的不可思议,见罗甘点头,这才感到好笑,露出戏谑的笑容,道:“他以前不最痛恨科举吗?”
罗甘微眯了一下眼睛,回想着那夜他也提出了这个问题之后,烛光后江凡阴沉疲惫的面容。
“少爷说,独立于世外,乃无能之为。”
“独立于世外,乃无能之为?”
江小渔细细品味着这话,目光渐渐明亮起来,哥哥这是清醒了过来,要出世了吗?
可是依着他性格,真的出了世,又会搅动几方风雨?
“没有别的事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昨个儿,少爷又重新制作了沙袋,重量又增加了。”
想着那沉重的沙袋,江小渔面色难看起来,随后才摇了摇头道:“习武……也是好事,只是……。”
江小渔想了想,江凡的性格很是执拗,怕是劝说不易,才道:“总是担心他这样疲累,会伤了身子,不如……不如明天一起陪他跑吧,万一累晕了可怎么办?”
罗甘顿时黑了脸,这怎么就要陪他一起去发疯呢?他一大早几乎要跑遍半个江宁城。
“嗯?有什么不妥吗?”江小渔问道。
罗甘也不好说自己实在是跑不动,只能点头,之后才话锋一转道:“小姐,我却是大概猜到了少爷要做什么生意。”
“你说来看看。”江小渔满是好奇的问。
“刀尖上的生意。”罗甘斩钉截铁的道。
“你说什么?”江小渔略微一惊。
“刚刚整理的册子就在我的屋里,我去取来,小姐一看便知了。”
罗甘送来了整理的册子,便回了房间,继续处理更多的文案。
江小渔坐在秀床上,一页页翻着那册子,看着其中种种的线索,一条条的线在的脑中串联,最后终于是在脑中画出了一条庞大的轮廓。
他真要做这个?
江小渔站起了身,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莲步微移,再次走到了窗户边,推开了雕花木窗,望着窗外的夕阳。
罗甘学识不凡,天赋非常,又久在江凡身边,只是在诸多线索里就看出了江凡的图谋,那不是生意,而是整个江宁。
而江小渔心思更加细腻,也更和江凡心灵相通,她望着江宁的天空,看到的却是整个天下……
这真是……
一盘好大的买卖啊。
他真的要如此吗?
这条路会有多少的风险?又会与多少人为敌?
江小渔第一次有了种世事难以把控的无力感。
要阻止他吗?
江小渔犹豫,眯着眼睛看着漫天的彩霞,云卷云舒。
许久,当最后一缕阳光隐匿于天际之时,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回身之后,语气坚定的道:“竹儿,准备笔墨信笺。”
江宁府衙门,蔡嶷在大堂里来回踱着步子,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阳春季节的傍晚,天气还是有些微寒,可是蔡嶷却是满脸的汗珠。
苏三泰穿着绿色的官袍,站在一侧,看着蔡嶷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轻声宽慰道:“大人,心静自然凉啊。”
“把你扔在生火的锅里,你给我自然凉看看。”
蔡嶷不耐烦的说道,苏三泰倒是不以为意,又是笑了笑,权当没有听见。
“江小白他到底卖得什么药?说是能帮我解决十万贯的摊派,可是这都几日了,还是没有个消息?”
蔡嶷停下脚步,看着苏三泰道。
苏三泰摇头道:“我也不知,那日我再三追问,他也只是敷衍,说是有了计划,自会登门拜访。”
“他不会是拿话诓我们吧,江家虽富,可也是分了家的,况且这数目也不小,他凭什么要帮咱们?”蔡嶷不放心的道。
“我那日与江凡接触,觉得他不似传闻中的那样,若是大人信得过我的眼光,便安心,我看得出,江凡绝对有办法。”
“可是现在都已经马上要四月了,十月中,这笔钱必须送入户部,若是再耽搁两日,便是想征税筹钱,也是时间不够了。”
十万贯的钱,还要送到汴梁,只是运输,就得十几天,如今世道也乱,要是遇到什么麻烦,耽搁个把月也不是不可能。
再加上下去收税的时间,看似还有小半年,可是时间其实并不宽裕。
“大人只需耐心等待便是,无需焦急。”
“嗯。”蔡嶷点了点头,忽然又是走了两步,道:“不行,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江府分家不是还有一个江玄吗?你上次说,那人狼心狗肺,坏了博望公的恩义,这样的人,决不能放过于他,你明日就安排人,就算是用锅熬,也给我熬出五万贯来。”
“小的回去马上安排。”
“告诉那个江玄,若是不配合,小心他的盐铁凭照。”
大宋朝盐铁专卖,最是暴利不假,可是却也会处处受官府的掣肘。只是盐铁凭照这一项,真要是有官员铁了心和你过意不去,毁了专卖的凭照也不是不可能。
苏三泰这时却是有些犹豫,道:“大人,就我所知,江玄的媳妇秦氏的哥哥,两年前中了状元,乃是京官。”
“你是说国子监的那个秦桧吗?”蔡嶷不屑地道:“不用理他,只要做好了这次差事,自有太师为我们做主。”
蔡嶷说着,还恭恭敬敬的向北方鞠了一躬,苏三泰也只好跟着行礼,却也委实佩服起自己的这位恩府来。
自从攀上了蔡京这棵大树,蔡嶷真是无时无刻不体现出对蔡京的恭敬。
甚至做到了有人无人都表里如一的地步,平时只是提到太师、鲁国公等字眼,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要是条件允许,定是要遥拜行礼的。
苏三泰甚至觉得,自己要是有蔡嶷这等悟性和定力,官运亨通也是轻而易举。
只是这样的自律,看似简单,实则做来并不容易。
人前人后之分,又有几人能合二为一呢?
“既然大人如此说了,请大人放心,我回去之后,一定会把这事做得让大人满意。”
行过了礼之后,苏三泰肃容保证道,蔡嶷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道:“要让江凡满意才是。”
苏三泰闻言一愣,道:“大人,这样是不是太过抬举了江凡。”
蔡嶷神秘一笑道:“你们啊,看事都只看到了表象,还是太不了解博望公了啊。”
蔡嶷也不再深说,苏三泰便也不好细问,只是实在想不明白,这又和博望公有什么关系,即便是他活着时名声显赫,可是都已经去了,一个死人还能有天大的能量不成?
蔡嶷说着,走回了暖阁,拿起近日的公文,看了起来。
苏三泰跟着蔡嶷,站在蔡嶷的身后,没有吩咐,也不好擅自离开。
大堂内顿时安静了起来,蔡嶷拿着朱砂笔,刷刷刷的批阅着公文,神情专注,对此苏三泰也是佩服。
蔡嶷这人虽然攀附蔡京,被人耻笑为“孙儿太守”,可是跟随蔡嶷多年,苏三泰却是觉得,如今的大宋,如蔡嶷这样的官员已是不多。
在这贪污成风,几成定例的大宋官场,蔡嶷虽然不是两袖清风,故作清流,可是他至少是个做事的人。
能做事,肯做事。
这已经是党争之后,大宋官员中难能可贵的优点了。
批阅了十几份公文,蔡嶷心浮气躁的把朱砂笔扔在了案上。
“让人备轿,我亲自去江府拜访。”
蔡嶷说着已是起身,便直接往后堂走去。
苏三泰赶紧跟了上去,道:“大人不可。”
“有何不可?”
蔡嶷疑惑地看着苏三泰,苏三泰贴耳道:“我观江凡,虽然答应为我们解决摊派的问题,可是他没说直接送钱,应是有什么计划。他答应的爽快,却也说明他要做的事,也是有求于我们,大人若是先登门,说明大人更是心急,那便是把头伸了过去,任由他江凡拿捏了。因此还是稍安勿躁,等那江凡先来登门为好。”
苏三泰说得小声,蔡嶷也是听得仔细,只是听完了苏三泰的说辞后,蔡嶷笑了起来,摇着头道:“三泰啊,怎么又是心术这一套,你跟随我多年,和我亲若手足,今日为兄得说说你,善于心术,这是你的长项,可也是你的短处,你当明白一点,有些事,是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去做的,有一种谋略称之为阳谋,就是把自己放在明处,却也让对方无可奈何,所以我先去了,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