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轩窗,正梳妆。
淡雅如兰的少女轻轻拿起金簪,缓缓插入燕尾绾,微微转首,烟黛般的眸子望着满园晨雨。
紫衣丫鬟见得小姐梳妆完毕,回身到檀柜里取出贡香点燃,摇着手中的贡香时,仍不忘给坐在秀床上的妇人一个大大的白眼。
“小姐,香已准备好了。”小丫鬟竹儿拿着香走到江小渔的身后,小声说道。
窗外烟雨正浓,江小渔出神凝视,远处鸡笼山上雾霭渺渺如瑶域,院内垂柳新发似旧年。
“可又有谁知,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呢。”
心中微微一叹,江小渔才缓缓起身,接过竹儿手中的香,莲步微移,到了神案前。
躬身三拜,默默祷告一番后,纤纤玉手将香插在了香炉之内。
神案上供奉的是道教三清,大宋朝当今官家,信奉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一时之间道宗复兴,风靡全国。
可江小渔并不信教,君子不言鬼力乱神,这一点她与父亲江南樵、哥哥江凡是一样的。
只是她的母亲鱼文姬却是极信的,与神宵派也多有渊源。
如今在东京汴梁传道,深得当今官家宠信的道士林灵素,论起教中辈分,还得唤鱼文姬一声小师姑的。
两年前江南樵夫妇遇难,家中的香火便由江小渔继承了下来。
只是母亲供奉的三清牌位她并未取走,仍留在江府之中,她在别院中另做了一套。
睹物思人最是伤心,若非如此,江凡也不会舍了这江府不住,却带着自己的妹妹住到了江府别院之中。
只是江小渔没有想到,身受江家重恩的江玄,竟是狼子野心,步步为营,一点点的侵吞江家产业。
“我只想读书而已,哥哥唯存大志,这江家的产业本就是要留给你江玄的啊。你背后的那些手脚其实瞒得过谁呢,我兄妹二人只是不想计较罢了。”
“你又何必撕破最后一丝脸皮,弄得以后彻底断了情谊。这是何苦来哉!当真以为我兄妹都是好相与的?”
江小渔心中五味杂陈,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看到家中失和,兄弟反目的一幕。
而江玄的媳妇秦氏坐在秀床上,看着江小渔的一举一动,其实也很不自在。
身为江家庶出的长嫂,她倒不是心中愧疚,而是这位看似不争世事的小姑子,出尘的气质自打她嫁入江家,就让她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这种感觉日子久了,往往会转化成敬畏,因此就算是如今大局已定,场面牢牢掌握在了她们夫妇的手里,她仍不敢在这间闺房内造次。
她在这屋里足足呆坐了半个时辰,本是不耐烦的,可还得硬挤出和蔼端庄的笑意。
这实际上很难受,她的脸都要笑僵了。
见江小渔总算是敬完了香,秦氏微微喘了口气,站起身,笑容满面地走到江小渔跟前。
拉着江小渔的手腕,将江小渔带到秀床边,一起坐下,轻拍着江小渔的手面,道:“家中生了这么多的变故,小渔可要想开一些,莫要伤了身子才是要紧。”
“哼,有的人要是有些良心,我们小姐倒是会好上很多呢。”竹儿收拾着妆奁,不阴不阳地道。
秦氏只当是没有听见,这个死丫鬟看不清形势,等弄走了江小渔,自然会有她的好日子过。
江小渔却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仍是温婉得体地答话道:“多劳嫂子惦念,事在人为,几多变故,总是要一点点去解决的,小渔却是没有放在心上。”
江小渔镇静如旧,秦氏心中恨意更浓。
女人的嫉妒最是可怕。
她出身小官宦家庭,相貌自然也是出众的,才情也有那么一些,不然也嫁不进江家这种高门大户。
初时江小渔还小,倒是没有感觉到什么,可是待到少女初长成,却是处处都压她一头。
论相貌,似出水芙蓉。论才情,江南一地才子多自愧不如。论出身,也不是她一个庶出的长媳可比。
吴家提出要退婚,她也是没有想到。
江家这几年大不如前,可江小渔这样的女子,毕竟是万里难寻,也不知道吴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是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是见不得江小渔的好处而已。
江小渔要不是太过出众,她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江小渔的身上,夺了江家的产业也就达到了目的。
她就是要看到一朵青莲堕入那泥污之中。
原本还以为会见到江小渔悲痛伤心,痛苦绝望。
起了个大早来看热闹,结果却是大失所望,秦氏心中难受,却又不能表现,好不憋闷。
可戏还得演下去,于是秦氏深深叹了口气,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道:“昨日说起的那事儿,不知你想的如何了,其实也不是哥哥嫂子狠心,而是替你们兄妹谋算啊。”
“前几日小白被革去功名,这可如何使得?这眼看着又要省试了,没有学籍如何去考?”
“况且被革功名,也是污点,五年后虽可再考,可只要有这污点在,哪里还会那么容易再考个秀才出身。”
“所以呐,小渔还是早些答应的好,冯轩冯官人总是和张学政交好的,自会为小白说些好话。小白再争气一些,考中了举人,咱江家也就能再挺着腰杆做人了。”
小白是江凡的表字,他今年十八岁,本还没有到行冠礼的年纪,不应取字,不过江南谯对这家中独子期望颇高。
在江凡十六岁时,江南谯研读《尉缭子》,恰好读到‘天下莫能当者,谁?曰:桓公也。’这处。
便将齐桓公的名取给江凡作为表字,自然也是希望自家独子也能如公子小白一般,学有所成,成就一番功业。
只是这名字或许取得不好,犯了忌讳,在江凡取了表字的一月之后。
身为江宁首富,正准备还朝赴任户部尚书兼两江调运使的江南谯,与夫人鱼文姬在前往东京汴梁的途中,不幸遇到江匪劫掠,死于鱼腹之中。
斯人已逝,几多蹊跷,至今也是没有个头尾。
秦氏说得动情动理,假惺惺地竟是挤出了两滴眼泪。
竹儿看不下去,把手里的铜镜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咬着牙道:“哼,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装得不累吗?谁不知那冯轩是通判黄文炳的姨娘兄弟,你们卖了小姐,夺家产时却多了个替你们说话的,这算计倒是稳赚不赔。却不知太上三清这屋里也有,就不怕遭了报应吗?”
秦氏闻言,哭得更甚,边抹泪边对江小渔道:“你却看看,你却看看啊,嫂嫂处处为你和小白着想,总是有人在背后说这些诛心的话,嫂嫂和你兄长哪会有半点私心,若是有,就让上天给我们个现世报好了,呜呜呜……”
“三清若有灵,哪有世间人。”
江小渔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却还是温婉的笑,握住秦氏的手,轻轻地捏着,宽慰道:“嫂嫂何必当真,竹儿只是年幼不懂事儿,随口胡说罢了。其实小渔又怎不知兄长和嫂嫂的用心良苦,只是哥哥尚在别院,重病在身,却是挂念,哪有心思想着下嫁之事?还请嫂嫂让我回到别院,看看哥哥病况,安了心才好细细思量。”
秦氏哪里肯放了江小渔出去,江南樵门生故吏遍天下,万一被江小渔逃出江宁,进了哪个官员府中,人跑了倒是好说,万一有个强出头的,总归会是让她们夫妇难办。
秦氏装得委屈至极,着恼道:“小渔何有此言,嫂嫂和你兄长何时拦你出府了啊,只是这几日江宁不宁,常有匪人出没,嫂嫂只是担心你一个姑娘家遇到不测,才把你留在府里的。”
不曾拦我?那为什么我连这闺阁都出不得半步?
江小渔心中想着,却面露为难之色,道。“可不见哥哥状况,小渔终是放心不下的,这可如何是好?”
秦氏见江小渔自昨日起便一再以此为借口推脱,心中转念,沉吟半晌道:“那不如派个仆人去别院看看?回来说说情况也是一样的。”
仆人?
别院的仆人都被你们唤回了府中,只有一个罗甘不肯离去,怕是整个江府的仆人都已经被你夫妇二人控制了。
江小渔心中腹诽,却是微微点头,道:“嫂嫂所想却是周全,只是府中仆人多是愚钝,怕是观之不详,述之不细,竹儿这丫头虽然不识礼数,却唯有心细让人放心,不若便让竹儿去吧。”
“这个……”秦氏心中为难,放了竹儿出去,总是有些不太安心,毕竟这个丫头不受她的管束。
江小渔这时吐口道:“只要竹儿带回实情,不管如何,小渔便会给嫂嫂一个准话。”
秦氏心中犹豫,细细思量了片刻。
觉得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下人应是掀不起什么风浪,关键是江小渔自己说了,那时会给自己一个答复。
这才勉强答应下来,点头道:“如此也好,只是到时小渔切莫再寻其他由头推脱,耽误了小白的前程。”
江小渔点头,缓缓起身,道:“嫂嫂便安心好了。”
竹儿见江小渔妥协,心中着急,含泪道:“小姐你怎可如此……”
江小渔轻轻摇头,示意竹儿不要多说,才嘱咐道:“这次回了别院,记得细细观察,越细越好,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定数。”
竹儿流泪点头,江小渔又在袖子中拿出一张纸来,递到竹儿手里,道:“这都是这几日耽搁了的事儿,记得这次出去,一并办了。”
秦氏见到那张纸,顿时乱了方寸,再也顾不得体面,疾步过去,劈手夺过。
将那信笺展开,颜骨宋姿的端庄小字映入眼中:快把春风阁的酒钱给人付了;去找张妈妈把做好的对襟取回来;问问白记镯子可曾做好;告诉宋二小姐踏青之事暂不去了;到郝记买六个上贡的馒头回来;别忘把端砚带过来;顺便带回来七刀徽州草纸。
上面嘱咐的都是小事,秦氏仔细看了两遍,倒是没有什么蹊跷。
竹儿气嘟嘟地抢回信笺,白了秦氏一眼道:“小人之心,哼,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
秦氏终是挂不住脸了,尴尬地对江小渔解释道:“嫂嫂只是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你没想到的,回去也好一并办了。”
江小渔微微一笑道:“不碍的,想看,看便是了。”
竹儿拿好信笺向外走去。
许是想化解尴尬,秦氏随口说了一句:“前几日在白记我也订了个玉镯,竹儿姑娘到了白记一起带回来吧。”
竹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边走边道:“真是对不起,脑子笨,记不住太多。”
更是顶撞的秦氏没有脾气。
到得门房,竹儿要了一辆马车。
竹儿自幼便是江小渔的贴身丫鬟。
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可毕竟往日的余威犹在,人已被放了出来,管事的倒是没有为难小丫鬟。
分派了车夫驱车,载着竹儿直奔江府别院。
待得行到成贤街,竹儿撩开帘子,道:“掉头,去运河码头。”
驾车的车夫,是个半大小子,竹儿并不认得,应是这两年新添的家丁,挥着鞭子问道:“不是要去别院的吗?”
“小姐吩咐的事儿多,不是只去别院一处,先去码头,省得多走冤枉路。”
车夫只管送人,无非是随口一问罢了,唤主马儿,掉头而去,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随口一问,已是紧张的小丫头香汗淋漓。
默默将被汗水浸透的信笺揉成了团,扔出车外,小丫鬟才长出了一口气。
那纸上写的虽然都是琐事,可是小姐嘱咐时几次提到细心,久在江小渔身边,竹儿自然听出了话中有话。
因此在小丫鬟的眼中,只在那纸上看到了斜着写的一行字:快找白小六,带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