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宋开国以来,杯酒释兵权之后,武人地位一日不如一日。
军制又实行强干弱枝之法,致使各州、军武备松弛,百五年间,却是衰落到,闹出了千百匪徒,夺了州府,猖獗半载,竟需要千里调兵,方才平定的闹剧。
府兵尚且如此,这些衙门的仆役便更是不堪,剿匪什么的是不可能的,也只是能欺负欺负平头百姓。
白小六一人一刀,就镇住了百十个衙役,少数几个机灵的,见势不妙,已是拔腿跑了。
王德海却不敢跑,还在为保饭碗还是保脑袋犹豫,人就已是被逼的靠在了江府的大门上。
退无可退,眼见今日这事不能善了,白小六再次举刀之时,一个大和尚却自江府的墙角处走了出来。
那和尚胖的近乎臃肿,腆着大肚子,手里拿着木鱼。
他身穿灰布僧袍,披着蓑衣,头戴好大一顶斗笠。
走起路来,浑身的肥肉都是跟着颤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披着蓑衣的小沙弥,见了这阵仗,吓得连忙躲在了大和尚身后。
那大和尚也是胖的可以,竟是把小沙弥遮得严严实实。
王德海今日已经近乎绝望,心下一横,也是做起了搏命的打算。
可是待见得大和尚出来,眉头顿时一松,心也放了下来。
白小六这个半疯,根本听不懂人语,这会总算来了个能沟通得了。
王德海吐了口中的牙签,调侃道:“我道咱江宁府这几日咋总不见晴呢,原来是你这个坏和尚回了同泰寺啊。”
大和尚走到了近处,虽然胖的像个弥勒,面相却是年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
那大和尚敲了一下木鱼,当的一声很是清脆,木鱼黝黑发亮,竟不知是何种金属制成。
大和尚望天观雨,幽幽道:“善哉善哉,春雨贵如油,不想我竟给江宁带来了好大一场造化。”
王德海摇头笑道:“布袋和尚,你这脸皮,比之前又厚了不少啊。”
布袋和尚不再理他,倒是走到收了刀的白小六跟前,当当当敲着木鱼,绕着白小六走了三圈。
那个小沙弥却是不敢,急忙跑到了王德海那头,不管怎么说,还是官差让他觉得心安。
“你作甚。”白小六皱眉,不耐道。
“我劝你向善。”布袋和尚一本正经道。
白小六难得有了些许表情,白了布袋和尚一眼:“滚。”
“哎,你心中还有魔念啊,需要再走三圈,超度超度。”
白小六将刀一横,道:“你却试试。”
布袋和尚笑眯眯地拍拍自己的肚皮道:“现在化个缘,这么困难吗,施主你要善良啊。”
王德海稳稳心神,凑到布袋和尚的跟前,小声耳语道:“布袋和尚,借一步说话。”
也不管布袋和尚是否愿意,王德海拉着布袋和尚的僧袍就往一边走去,布袋和尚神秘一笑道:“怎地,王班头,今日不怕我化缘了?”
“好说,好说,回去给你介绍几场法事。”
“我没时间啊,别人去可否?”
“无妨。”王德海拍着胸脯道:“这江宁城我王德海还是能办些事的。”
布袋和尚压低声音道:“记得把钱结给我,可别送去寺里。”
“这是自然,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两个家伙贱兮兮地相视一笑,这时自布袋和尚的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道:“师叔祖,你又挖寺里的墙角。”
布袋和尚用木鱼槌敲了下小沙弥头上的斗笠。
“就你多嘴,晚上罚你吃肉。”
小沙弥吓得干劲躲了回去,一个劲儿叨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送去了‘大礼’,王德海心里有了些底气,商量道:“布袋和尚,把这些人带走,过些时日,再给你寻些好处。”
那小沙弥这时又探出了脑袋,阻拦道:“不可,不可,方丈让我看着你,不让你管这些俗物,师叔祖,你也答应过方丈的,主持方丈知道了,又得生气。”
布袋和尚低头看向腋下的小沙弥,道:“主持方丈生气?”
小沙弥见抬出了主持方丈,布袋和尚似有顾忌,一个劲的点头道:“是啊,是啊。上次你在玄武湖泛舟宴客,弄来那么多烟花女子,主持方丈气得几天吃不下饭,这次又是打打杀杀的事,方丈怎会不气。”
“当真?他也会生气?”
“当然是真的,上次我亲眼所见的呢。”
“堕落了啊,堕落了啊。”布袋和尚满脸悲悯之色,遥望鸡笼山上,道:“我同泰寺千年古刹,南朝皇家僧院,佛门楷模,谁人不知?今天怎也似那些乡村野院一样了。我出家之人六根清净,不嗔不怒,不喜不悲,这样没有心性的人,怎可再做同泰寺的主持呢。身为他的师叔,我绝不可坐视不理,一会回寺,定要弹劾于他,主持还是由我来做吧。悟明啊,出家人不打诳语,到时你据实说来即可。”
“啊?”
小沙弥吓了一跳,弹劾了主持方丈,这同泰寺还不得被你拆了卖了?
小沙弥悟明倒也机灵,马上眼观鼻,鼻观心,闭口结舌,做出了要修闭口禅的姿态。
布袋和尚又拿木鱼槌敲了一下小沙弥,道:“嘿嘿嘿,到时我来陈述,你只需点头摇头,也是一样。”
小沙弥顿时心如死灰,默默为同泰寺的未来忧虑。若不是自杀会堕入叁恶道,此刻他想找个歪脖树把自己吊死。
王德海摇头道:“你个坏和尚,做起坏事来,竟连自己的徒子徒孙也不放过。”
布袋和尚笑道:“阿弥那个佛啊,众生平等,一视同仁,出家人怎能做事厚此薄彼?”
王德海又是苦笑摇头片刻,才搂住布袋和尚的腰道:“怎么样,给我一个面子,把这些人带走。”
布袋和尚摇头,道:“你今天和我结了善缘,我也送你一道善经,做人要善良啊。”
王德海挠头道:“布袋和尚,善这个字在你嘴里蹦出来,咋就这么别扭呢,你做的恶事还少了?”
布袋和尚肃容道:“行得恶事,守得善心,心如明月台,何有善恶分,阿弥陀佛。”
王德海叹气道:“咳,布袋和尚,你当我愿意如此?江宁的天变了,还是顺天而行吧。”
布袋和尚指指王德海的心口道:“这若未变,天怎么就变了呢?”
王德海蹙眉道:“我说不过你这妖僧,给个痛快话,你倒是帮不帮忙?”
布袋和尚冲不远处的白小六努努嘴,道:“你以为我能说得动他?”
王德海沉吟片刻道:“除了江凡,他最听的不就是你的话了?”
布袋和尚望向江府的楼台亭阁,道:“除了江凡,他最听的不是我。”
“谁?可否请来说和一二?”
“倒也不难请,她就在这院内。”
“到底是何人?”王德海急切道。
“江小姐便是。”
王德海不信,屈鼻道:“哼,布袋和尚,你诓我?”
布袋和尚当的敲了下木鱼,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都太不了解那个女子了。”
王德海心中沉吟,请了江小渔出来,人还不直接被劫走了?他可担待不起。
片刻后,王德海不忿道:“差点被你唬住了,你个没良心的坏和尚,你是想让我把江小姐给送出来啊,你们倒是省事了。”
布袋和尚摇头叹息道:“这是死结啊。你不懂吗,如果解不开这个结,这江宁就会有起惊天的血案,那衙门里就会家家挂丧,长江里会多了一股江匪,只要今天主事的还有一人活着,这里就不会有一日安宁。”
偷偷瞧了眼白小六,王德海顿时感到自己被一股冷气笼罩,道:“你也会掺和在里面?”
“阿弥陀佛。”布袋和尚宝相庄严地道:“我只向善。”
王德海心中开始骂娘,院里的那些蠢货,还是不了解江凡啊,夺了江家的产业就得了,何苦要胁迫江小渔呢?不知道这样会闯出个弥天大祸来吗?
如今江凡已死,局面都是这样,想想那江凡要是活着,又是何其的恐怖。
今天自己倒霉,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破差事,冲突一起,自己势必是第一个挨刀的那个。
“布袋和尚,布袋大师。”
王德海终于想明白了事情的厉害,拽住布袋和尚的胳膊,恳求道:“你总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去劝劝白小六这帮家伙,这是谋逆的大罪啊。”
布袋和尚轻笑道:“你以为他们会在乎这个。”
你他娘也不在乎吧。
王德海心中腹诽,拼命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道:“大师救我,我若去了,饭碗不保,家中老幼何以为生?”
“世人唯能自救耳。”布袋和尚神秘一笑道。
“何以自救?”
布袋和尚转过身去,对白小六道:“打伤十个,砍伤两个,其余人等,放他们逃跑,下手轻些,莫要出了人命。”
回过头,布袋和尚微笑道:“王班头,如此安排满意否?”
王德海面色铁青,这帮亡命徒真的是心狠手辣,出手就要伤这么多人。
白小六微微点头,轻轻一摆手,吩咐道:“上。”
只一个字,那些原本还懒懒散散的力夫们,便散了开去,将那手中的挑担轻轻一扭,竟是抽出了一柄柄利刃。
打伤十个,砍伤两个。
十分之一的比率不多,可问题的关键是一帮衙役谁愿意去当那十分之一呢。
原本就已经被白小六吓破了胆,这时班头也泄了底气,唯一的一点心气顿时就散了,纷纷扔下齐眉短棍就跑。
王德海见此,将牙一咬,刷的一下抽出自己的佩刀,大喊道:“都给我站住,不许逃跑。”
有几个愣货,闻言倒是收住了脚,寻思这是班头要再拼一下吗?
却见得王德海将刀递给了布袋和尚,道:“就砍一个吧,我来。”
“你干嘛不自己动手?”布袋和尚嫌弃道:“我乃出家人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王德海讪讪道:“我他娘的怕疼。”
“我他娘的还害怕血呢,你自己来。”布袋和尚将刀递换给王德海,王德海不接。
“你来。”
“还是你来吧。”
两人争执,谁也不动手,白小六提步过来,道:“砍个人而已,哪来的这般麻烦,我来。”
白小六举刀,王德海转身就跑。
“你不行,布袋和尚,他娘的换个人。”
白小六提刀便追,布袋和尚笑着看戏。
“住手。”
便在这时,玄衣少年款步而至,小书童躲在后面捂着眼睛。
那少年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腰系青芒,肃面而立。
布袋和尚转头望去,先是一呆,接着便是微微一笑,当的敲了下木鱼,道:“今日有紫气,自山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