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是江南东路的首府,下辖上元、江宁、溧水、溧阳、句容等县,寓意“江外无事,宁静于此。”
大唐天佑十五年,江宁府城分置两县,以秦淮河为界,河北为上元,河南为江宁,同城而治,延续千年。
此时,上元县衙内,黄文炳坐在东花厅内,望着房顶漏光的破瓦,皱起了眉头,道:“这屋都坏成了这样,你也不修修?”
古时有官不修衙,客不修店的传统,因此衙门大多陈旧,以显示为官者的清廉。
可是如上元县这样残破的衙门也不多见,这屋子看样子都要塌了,也太不像话了。
“若是房倒屋塌,害了人的性命,也是不好,你也不怕伤了自个儿?”
东花厅内,这时还有三人,分别是黄文炳的表弟冯轩、上元学政张文炳,剩下的一位,就有些夸张了,竟是穿着打补丁的官服,正是上元县知县刘豫。
黄文炳知道刘豫这些年不好过,他出身农家,家境贫寒,也没什么背景,能够考中进士,进入仕途,实属不易。
只因年少读书时,偷窃过同窗白金盂、纱衣等物被人揭发。刘豫便被谏官攻击,屡遭弹劾。
虽然没有受到处置,可或许是屡被人骂,想要挽回自己的名声,刘豫竟是一时脑抽,做起了铮臣。
多次上书给徽宗,劝诫皇帝勤勉。结果惹毛了当今官家,被赶出了京城,成了上元县的六品知县。
也许是怕了他人弹劾,到了上元县后,处处做出一副勤勉为民,朴素清廉的姿态,可是黄文炳知道,这货有多黑,乌鸦都自愧不如,装成了这样,县衙也不修缮,实在是有些过头了。
“府库日紧,府库日紧啊。”那刘豫摇头晃脑地道:“历年的摊派尚未凑足,哪有修衙门的钱,倒是让黄兄见笑了。”
黄文炳虽然算是刘豫的上级,可是上元乃是一等大县,因此在品级上,刘豫与黄文炳却是同级,因此也不自称下官。
黄文炳倒是大气,敲敲榆木书案,道:“这样也是不好,我私人借与刘兄一些钱财好了,总不能让刘兄在这异乡吃苦。”
刘豫是河北人,黄文炳却是江宁的土著,便以这个由头送出了好处。
刘豫也不客气,拱手道:“那就多谢黄兄成全了,改日再备些薄酒,请黄兄来府上一叙,以表谢意。”
黄文炳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却是问道:“江凡这几日多在上元县内游走,不知有什么动静没有?”
江府分家之时,黄文炳受了江凡的胁迫,心中的怨恨始终是难以消除,尤其是上元县的那五万亩地,对他来说简直是如鲠在喉,若不拔去,实在是寝食难安。
刘豫却是摇头,道:“近日府上公务也多,我却是没有听说什么,黄兄也知道,今年咱江宁一府,又要加十万贯的摊派,还不知摊到我们上元的头上多少,这几日我正为此事发愁呢。”
上元县发生了什么,你身为父母官会不知道?你个滑头!终日喂食,也养不饱你个白眼狼啊。
黄文炳心中腹诽,又是看向了张文炳、冯轩二人。
张文炳沉吟,这时他心里多少还有些没有底,自己革了江凡的功名,当时只是以为江凡是定死无疑了,没曾想那人居然活了过来,总是害怕江凡报复。
最终还是冯轩开了口,道:“近日街头出现了很多人,街头流氓,荒野村夫,和尚尼姑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据说是在做什么问卷调查,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也看过一份,都是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不过听说这些人都是江凡安排出来的,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冯轩乃是黄文炳的表弟,也是江宁有些名气的才子,不过许是也受了才子怪圈的影响,多年没有考中进士,因此在上元县谋了个幕僚的差事,倒是没有品级,只负责书记、文书等事,算是一个闲差。
黄文炳皱眉道:“那个什么问卷调查,你手里可有?”
黄文炳无时无刻不在找着江凡的把柄,也好逼迫着他赶紧把地收回。
冯轩却是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看了看便也扔了,江凡那人一向如此,就是喜欢和些上不得台面的人接触,这次看样子又是变本加厉了,真是丢尽了士人的脸面。”
黄文炳道:“不管他干什么,给我盯紧了他,只要有什么不法的事,这回绝不姑息。”
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文炳一眼,道:“这回他没了功名,博望公也去了两年了,再犯事,还不是想怎么拿捏他,就怎么拿捏他?”
这话说得极其阴狠,也是暗示,张文炳闻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竟是安定了很多。
对啊,江凡现在已经没有了功名,算不上读书人了,还怕他什么?
我是官,他是民,这自古哪有官怕民的道理。
只是……
张文炳想了想道:“就怕他用强,这人有时做事不讲道理,逼得急了,怕是跟咱们鱼死网破,他可是养着一大帮的打手。”
黄文炳闻言,微微一笑道:“那就把他逼进笼子里,让他不得施展。”
“笼子?”其余三人都是眼睛一亮。
这三人或多或少都和江凡有些过节。
江凡的五万亩地就在上元县内,因此刘豫和黄文炳一样,也受着士林大族的压力。
冯轩本就和黄文炳是一体的,又打过江小渔的注意,更是深怕江凡记恨。
而张文炳革了江凡的功名,这梁子可就深了,弄不好会是江凡第一个报复的目标。
因此屋内的四人都想知道,如何才能除了江凡这个心腹大患。
“还是老一套。”黄文炳道:“必须把他的名声搞得更臭,要让满江宁,甚至满天下的人知道。江凡这个人,仗着祖上荫泽,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最好能够引起京里的注意,博望公虽死,可是他的影响还在,他的对立面也就还在,要是把把柄送到他们的手里,他们会放过这个抹黑博望公的机会吗?”
三人闻言,皆是点头。
大宋朝党争不断,往往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局面。
博望公在京为官时,虽然既不是新党一派,也不是旧党的一员,可是种种主张近于新党,又源于旧党,算是两党之间的中间派,追随他的清流也多,竟是隐隐有两党之外,又立一党的趋势。
若不是因为河湟事务,心灰意冷,辞官而去,如今朝中的局面也不好说,没准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也不一定。
因此在朝中,博望公自然也会有其政敌,两年前他回京途中死于意外,更是给人很多捕风捉影的余地。
博望公现在虽然已经离世,可是清誉还在,某些人肯定不愿见到这种局面,所以只要把江凡的种种劣迹巧妙的上达天听,定会有人以此来做文章的。
“这事交给我吧。”冯轩自动请缨道。
他是江宁才子,交际圈自然多是读书人,这种事情倒不需处处宣扬,只需冯轩集会交谈之时,暗示几句,那些读书人自然会自行脑补,不一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只有这些还不够,还需实据。”黄文炳补充道。
“实据?”
另外三人都是有些不懂,说起来他们也清楚,江凡这人不好相与、特立独行,很是不给人脸面,可是若真想找出他什么欺男霸女的实据,还真是没有,坊间传闻,多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故事而已。
“这个倒不好我们亲自出面,最好是个不相干的人。”
说到这黄文炳倒是有些犯难,因为这事不太好办,不是自己人,也难以把握。
他一边敲着书案,一边思索着道:“其实也不用什么大事,只要是他失德的事情就行,而且是越多越好,最好能让他引起士林公愤。”
张文炳这时接话道:“若只是小事,倒也好找,谁又真能成圣?小毛病总是有的。只是这人选吗?”
张文炳看看另外三人道:“我看曹冠,曹玉虚可以,他和江凡早有过节,前两日听说又被江凡臭骂了一顿,我明日找个由头过去,再挑拨挑拨,他自命清高,定是不服,还不处处去找江凡的毛病?”
说完,四人都是一笑。
曹冠,曹玉虚,这些年来倒是没少受他们的挑拨。
那人才情或许很高,可就是有些天真,看不懂世事阴险,往往被人利用也不自知。
倒是个当一不二的好人选。
四人都是得意,笑了一阵之后,黄文炳才又对刘豫说道:“刘兄,那五万亩地,就在你的治下,给你带来的麻烦也是不少啊。”
刘豫一个劲的点头,道:“麻烦啊,确实麻烦,就是不知该找个什么由头,总不能过去用强吧,那里可是有上万的游民啊,处置不当,很是容易捅出大娄子来。”
“真要是捅出篓子,不也是江凡的篓子吗?”黄文炳诡秘的一笑道。
“你是想?”刘豫讶异道。
黄文炳微微点头,面色阴沉起来。
刘豫沉默了好一会,笑道:“我乃北人,不懂江南的地理人情,这种事我都不知在何处下手啊。”
你个白眼狼,只拿好处,从不办事。
黄文炳心中暗骂道,却也不好撕破了脸皮,道:“不过派些差人,多盯着那个地方,刘大人总是应该做的吧。”
刘豫哈哈一笑道:“哈哈,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黄大人只管放心便是。”
黄文炳也是没有办法,刘豫不想出头,他也就只能亲自动手了。
诸事都已安排得当,他也便不再逗留,起身离去。
张文炳、冯轩也是起身告辞。
送三人出了衙门,刘豫幽幽叹了口气后,望着湛蓝的天空,回想着他还在京城礼制局当差时的情景。
那日有飞马入城,直入大内,官家宣布举丧七日,太学院一片痛哭之声。
“你们这些不知死活南蛮啊,当真不知博望公是谁吗?”
刘豫不屑的一笑,看着三人坐轿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