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衙门,布置精致的厢房内。
蔡嶷坐在书案旁,借着油灯微黄的光,看着手中的书信。
信是东京汴梁送来的,上面催促着他尽快凑齐今年的税金和各项摊派。
放下书信,蔡嶷盯着火光,手指轻轻点着桌上的一份公文发呆。
蔡嶷的幕僚苏三泰就站在他身后,背着一只手,神态自若地摇着折扇。
“三泰啊,你看看这个。”
苏三泰跟随蔡嶷多年,目前在江州兼着司户参军的位置,主管户籍、赋税、仓库等事,是蔡嶷最为倚重的幕官。
接过蔡嶷手中的书信,草草看了一遍,苏三泰将书信递还给蔡嶷,皱起眉来,叹息道:“太师实在是逼人太甚啊。”
苏三泰口中的太师,便是蔡嶷背后最大的靠山,当朝宰相,鲁国公蔡京。
蔡嶷和蔡京乃是同族,本应是蔡京的子侄辈。
崇宁末年,蔡嶷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因有蔡京这一层关系,而考取进士第一名,便去蔡京家拜谢。
蔡京叫儿子蔡攸、蔡无出来接见,蔡嶷见二人于自己年仿,急忙改口道:“叔公大人在上,孩儿拜见两位叔父大人。”
从此便矮了辈分,成了蔡京的孙子辈。
后来他成了知州以后,多有人以此来讽刺他,背后唤他为“孙儿太守”。
“今年又要多加一成赋税上缴,不知三泰可有什么法子?”
江南一带这两年并不太平,一是这几年花石纲等大兴,多有官吏以此为由,大兴盘剥,不少富户、工户等小康之家因此破产。
二是朝廷三易黄河河道,致使这几十年来,黄淮一带略受洪灾。尤其是引黄入淮以来,洪灾更是频繁,毁坏农田上百万亩。造成了赤地千里,流民遍地的局面。
这几年税赋一日重过一日,巧立名目,百姓负担的税赋已是高出了前朝数倍,如今又是压下来增税的公文,蔡嶷一时也是想不到,该在何处挤出这十万贯的钱来。
苏三泰也是犯愁,赋税太重,百姓流离,如今的江南,被逼落草为寇的百姓不下数万,只是江宁一地,能数得上的江匪就有三支。
如今想要剿匪,维护治安已是不易,若是再加赋税,逼得百姓造反也不是不可能。
苏三泰沉思了良久,忽然眉头一松,道:“大人可曾听说,就在今日,江府已经分家了?”
“是博望公家吗?他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怎么会有分家这种事?”蔡嶷问道。
蔡嶷不是江宁本地人,虽然对江南樵很是熟悉,却并不了解江家的家事。
苏三泰便将江家的情况向蔡嶷介绍了一二,蔡嶷索然无味地道:“真是家门不幸啊,那江玄可真不是个东西。”
苏三泰笑了起来,道:“所以,恭喜大人了。”
蔡嶷不解,问道:“何喜之有?”
苏三泰侃侃道:“如今增税恐激发民变,可是江家分家,产业落在了江玄的手里。以往博望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我们总不好对他的产业动手,可是如今江玄已经算是被逐出了江家,和博望公再无关系,他博望公的门生也不会庇护他这个忘恩负义之人吧,所以……”
蔡嶷闻言,眼睛一亮,道:“他能拿出十万贯钱来?”
苏三泰摇头道:“十万太多,不过三五万贯,应是能挤出来的。”
蔡嶷先是一喜,之后又是有些失望,道:“三五万贯虽然不少,可是剩下的税钱又该如何去弄?”
苏三泰道:“上元还有五万亩地,在江凡的手里,如今那里不收地租,免费耕种,惹得江宁一带的富户大族怨声载道,如果大人能够出面,解决这个问题,我想只要大人开口,他们是愿意出钱的。”
“可是江凡那人,听说为人粗鲁,很是难以相处,背后又有博望公的荫泽,他会卖我面子?”蔡嶷迟疑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大人。”苏三泰解释道:“今日我叫了去江府办差的差人,了解了一下江府分家的经过。我见那江凡处理分家之事井井有条,步步算计,想来并不是如外间的传闻那般,倒不像是个鲁莽之人。所以大人,咱们便去试一试,总是没有坏处。”
蔡嶷这人一向谨慎,像江凡这种出身的人,他轻易不会去碰。
正是这样的谨小慎微,才让他这几年来官运亨通,不然毛毛躁躁,不一定就会得罪了什么显贵之人,到时说不准会惹来什么麻烦。
因此蔡嶷也不着急决定,心中自在盘恒,思来想去,自己只是过去试探试探也好。
若是那江凡不好相与,便当是登门结识,他是博望公的后人,自己如此行事也不算自降身份,有损颜面。
若是江凡能够答应,那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便也点了点头,道:“明日我便去江府拜访,你让人送去我的名帖好了。”
苏三泰却是摇头,道:“偶遇比登门要好,也能多留一些余地。一次不成,也能为下次登门制造借口,若是登门,便成了一锤子的买卖了。”
蔡嶷闻言甚是满意,苏三泰这人想事最是周全,想了想后,便说道:“那不如你先去试着接触,余地也更多一些。你若不行,我再出面,俗话说三入其门,于理当让,那时便是不成,他也总会做些退步的。”
苏三泰闻言称是,也就退了出去,回去想想该如何接触江凡,化解这次江宁府的财政危机。
想想江宁府衙门内,也就王德海似乎与江凡最熟,因此出了衙门,便直奔王德海家中而去了。
天还未亮,江宁府乌衣巷内的江府别院,便早早的有人推开了侧门。
此时正是晨雾渺渺,将整座江宁城笼罩其中。
江凡在门口伸了个懒腰之后,便活动起了筋骨。
扩胸,沉腰,活动开僵硬的关节,等到身子微热之后,便开始了晨跑。
江凡一向是自律的人,参军以后,更是养成了晨练的习惯。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
早间锻炼的效果最好,因此江凡也就一直如此坚持了。
江凡步伐沉稳,看似不紧不慢的向前慢跑,可是速度其实很快。
他的手脚上都绑着沙袋,背后还有一个背包。
里面都装满了细沙,竟是在负重跑步。
“这副身子,身体素质竟然如此的好。”
江凡昨日回了江府别院,就自己亲自动手,做了一副负重装。
重量比他在军中侦察连时,五公里武装越野的装备还要重上十几斤。
上一世的江凡虽然也是如此训练,可是这也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可是今天跑起来却是毫无负担,竟然是举重若轻,毫无负重感。
“这个江凡的力量体力似乎也没有这么好啊,只是武艺不错而已,莫非是我们两个合二为一之后,身体素质也叠加在了一起?”
江凡心中微喜,身为精锐部队侦察连出身的他,一向重视自己的身体素质,可是再强的人,身体也是有所极限。
一旦到了这个极限,哪怕再刻苦锻炼,也是再难以突破。
可是此时,两个人的力量、体力等合二为一,江凡竟是有了一种重获新生般的畅快感觉。
这种感觉很舒服,也很惬意,跑起步来也就更加的轻快。
“回去之后试试增加负重,嗯,加到一百斤试试。”
五公里越野的负重一般都是五十斤,江凡以前在部队里格外的刻苦,一直都是自己多加重量,始终负重六十多斤训练,如今直接增加到了一百斤,足以证明到了大宋之后,身体的蜕变有多大。
一路向前,道路两旁都是砖木架构的古朴建筑,古木也多,不似现代栽种的绿化树,低矮的没有味道。
这时街上的行人还少,店铺也都没有营业。只是在跑到秦淮河边时,偶尔能看见江边的船工或是疲倦的烟花女子出现在船头。
昔日王谢门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江凡心中感叹。
这里原本是晋代王谢两大豪门的宅邸所在,两族子弟都喜欢穿乌衣,以显身份尊贵,由此得名。
南朝时这里毁于战火,成为了废墟,到了本朝才得到了恢复和发展,商品繁盛,民殷物阜。
可是这里的繁荣又会维持多久呢。
十年后,金军南下,攻入江宁,这里还将再一次毁于战火。
草原民族将再一次肆虐中原。
数百年前,谢、王两家的子弟便是在此地,守护着汉文明偏安一隅。
淝水一战,打破苻坚雄兵百万,方才使华夏国祚没有中断。
而十年后,又有谁会站出来呢?
谁还能在守护这一方土地,一方百姓?
是那些朝堂上的王公大臣,还是那些酸腐的读书人?
他们谁也守不住这方土地,因为江凡知道,百年之后,华夏文明将会完全沦陷在草原民族的铁蹄之下,亿兆汉人将会被屠杀、奴役。
在跑到江宁南城墙附近的时候,江凡看到,在繁华似锦的江宁城内,在这毫不引人瞩目的一角。
衣衫褴褛的流民聚集在一起,卷缩着身子挤在一处。
他们蓬头污面,衣不遮体,卑微的像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他们的脸都是菜青色,用来乞讨的瓦盆被舔得干净。
有些已是饿死的人,就被扔在了路边,应该是官府还没来得及清理。
“今年不是一个好年景啊!”
江凡停下脚步,看着这些饥民良久。
他知道,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青黄不接,总会有流民入城乞讨。
好年景的时候少些,年景不好的时候多些,不过终归是年年如此。
“不知今年又有多少人变成饿殍啊。”
江凡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政和七年,夏,宋大旱。饿殍千里,死者无数。”
史书上的字,一个个的映在了江凡的脑中。
那文字是如此的冰冷,没有温度。
可是在将文字和眼前的情形连接起来之后,江凡却发现,那字竟是如此的刺目。
这就是富裕繁华的大宋吗?
江凡有些不敢相信。
幸亏没有穿越成普通的百姓,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