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的墙门间很大。因为墙门多,有八扇,墙门间就大。
老汪跟着父亲从浙江湖州乡下到这里来的时候,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毛头。他父亲就带着他住在顾宅的墙门间里,一直就住了四十多年,先是他的父亲去世,后是他的老婆去世,再后来他的儿子长大了,到别的地方去了,老汪就一个人住在墙门间里。
当初老汪的父亲所以要离乡背井,是因为那一阵日本人在他们那地方横行霸道,日脚很难过,听说苏州是块乐土,就奔乐土来了,其实苏州也未必是乐土。可是好多好多象老汪父亲一样的人都在苏州住下来,没有再回家去,就可以证明到苏州寻生活,求生存,还是对路的。
老汪的家乡,是以制湖笔出名的。名闻天下的湖笔,就是因为出在湖州才叫湖笔的。湖笔据说是始制于f代,其制法是在清朝道光年间传入苏州的。从此以后,苏州人就非把自己制作的湖笔叫做苏州湖笔。湖笔原本的意思是湖州生产的笔,又加上苏州,就变成了苏州湖州的笔,从道理上讲也是不大通顺的,就好像大家晓得云烟是顶有名气的,苏州人倘是也仿照云烟生产一种烟,叫作苏州云烟,人家是会笑话的,所以看起来,苏州人原来也是蛮喜欢炫耀的。
在三十年代末期,有许多象老汪父亲这样的祖传做湖笔的浙江人,迁到苏州定居,后来苏州的湖笔生产就兴旺起来了。
老旺那时候想,今后要走的路,自然也是承袭祖业,以制笔为生了。
老汪就做湖笔工人,他学得早,到二十来岁,就是一个很老练的师傅了。老汪做到六十岁,就退休了。他是不想退休的,因为不可以不退休,他只好退了。老汪的技术是很好的,可是退了休,他的技术就没有用场了。
老汪退休的时候,正是顾家后代里搬回顾宅住的那一阵,老汪热心肠,看着他们忙乱,就帮他们搬搬弄弄,收作整理,尤其是二小姐这一房里,只有二小姐和养女,两个女眷,吃重的活全是老汪相帮的,他反正也空闲着没有事做。
等到大家搬了家,安顿好,日脚就正常了,老汪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他天天拖一只半导体,坐在墙门口听书。
顾宅是很进深的,顾家的人搬回来住在最里边的房间里。他们向政府讨还的八间正好是一进屋,所以,这一方小天井就归了顾姓,和别的住家分档了,隔开了,倒也清清爽爽,免讨气。
几位小姐都是经过大风大雨的人,数十年一直是惊心动魄的,现在有了一方自己的安逸世界,可以不听外面的闲话,可以不看外面的混乱,正合她们的心意,平常日脚,小天井中的门是关紧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是不去上班的,就住在屋里,一点也不厌气的。
顾允吉就有点气闷胀了,他从前在纸板社做生活,是很放松的,大家拿他寻开心,大家笑,他也笑。顾允吉就想起要去看纸板社。
原来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人,也没有纸板社,房间空荡荡的,顾允吉看看,就立在那里“呜呜”地哭了两声。
老汪走过,看见顾允吉在落眼泪,想这个憨大也是念旧情的。他就告诉他,纸板社关门了,不再粘纸盒子了,现在他们改行去做别样了。
“走吧,你跟我回去吧。”老汪对他说。
顾允吉也不大明白,什么叫改行做别样,他就跟着老汪到墙门间里去坐。
老汪的墙门间里很乱,一个单身的老人,是不会收作房间的。
顾允吉十分拘谨地坐在老汪的床沿上,盯住老汪看。
老汪问他:“你们大小姐在家吗?”
顾允吉就涎出口水,说:“大小姐。”
老汪再问:“你们二小姐在家吗?”
顾允吉仍旧涎出口水,笑笑,说:“二小姐。”
老汪无可奈何地笑笑,说:“你这个人。”
串门的邻居到墙门间里来找老汪吹牛,看见顾允吉在,就对他说:“老汪蛮看中你们家二小姐的,你叫他一声二姐夫吧。”
顾允吉就涎着口水叫老汪一声:“二小姐。”
老汪的面孔很红,说:“你们不可以瞎说的,人家二小姐听见了,要动气的,人家是顾家里的金枝玉叶的。”
别人就不以为然,鼻子里“嗤嗤”响,说:“什么金枝玉叶呀,一样变做干瘪老太婆了,配你老汪,她又不亏的。”
老汪就很认真地为二小姐辩护,说大户人家出来的,到底不一样的,老虽老了,风度还是一等的。
人家就不服,指着顾允吉说:“什么大户人家呀,你看看这个人喏,什么风度呀,什么腔调呀,你老汪是苦人家出身,一世人生做煞的,倘是重投人生,你同他换胎入世,你肯不肯呀。”
老汪心想我当然是不肯的,顾允吉的人生,算什么人生呀。
顾允吉晓得他们在议论他,他也不听,就在老汪的墙门间里东看西看,他看到几支做工很精致的毛笔,他很开心,就叫了一声:“二小姐。”
毛笔是老汪从前做的,留着作纪念的,老汪看顾允吉喜欢,就拿出一支,对他说:“喏,这支送给你。”
顾允吉拿了那支毛笔,就走了。
过了两天,老汪身体不适意,正在睡觉,有人敲门,他爬起来开了门,看见顾允吉立在门口,后面还跟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手里捏着老汪送给顾允吉的那支毛笔。
顾允吉看看老汪,就涎出口水,叫了一声,“二小姐。”
老汪的面孔很红。
后边的那个男人就自我介绍,说他姓张,是顾蔓菁的朋友。
老汪心想四小姐也真是个人物。
那个老张继续告诉老汪,他是在外贸上做事的,近一段时间,日本客商来订苏州湖笔,需求量很大,湖笔厂也来不及做,他在顾家看见顾允吉把这么好的湖笔在地上乱画。后来顾允吉就把他领到老汪这里来了。
他知道老汪是个老湖笔工人,他希望老汪不要把那一手技术白白地浪费掉了,他说现在做湖笔是很走俏的,因为日本人喜欢。
老汪叹口气说,现在没有人要他的手艺了,他一个人是做不成湖笔的。
老张就提醒他,说居委会啦,街道啦,能办别的厂,就能办湖笔厂,湖笔厂的设备要求是顶简单顶好弄的,后来老张还说倘是需要投资,他可以承担一部分的。
老张带着顾允吉走了以后,老汪很激动。
顾家住的那方小天井里,有一口三眼井,三个井口,合一个井身。井水是很清的,可是大家都不用这井水,在井口上用一只铁网盖子盖住,前些年有一个人死在这口井里的,大家就犯忌。
顾家的人搬回来住,几位小姐自然也是不主张用这口井的,可是下一代的人不忌,就把铁网盖子掀在一边,就用这口井的水,当然是便利得多了。用了一阵,也没有犯什么忌,大家就定心了。
七月十五的夜里,月亮很圆,二小姐起来解手,看窗帘没有拉上,外面的亮照进屋来,她去拉窗帘,就看见弟弟立在天井里的那口井边。
二小姐就出去叫他进屋睡觉,顾允吉摇摇头,手指着井里,神情很激动。
二小姐看看弟弟,又看看井,什么也没有。后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弟弟,是不是看见一团很浓很浓的云雾从井里出来。
顾允吉点点头,涎着口水,叫了一声:“二小姐。”
二小姐心里害怕,把弟弟哄进去,自己回到屋里,睡不着了。她小的时候是听宅子里的老人说过汲云井的,说是汲云井因云从井出而得名。这种云从井出的怪状,一百年才出现一次,必是在七月半的三更,谁撞见了,必致祸。
天亮以后,二小姐就到大小姐那里去说这件事,大小姐也害怕。顾家的四位小,对这个痴愚的弟弟是十分疼爱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商量下来,决定这一段日子里守住弟弟,不让他出去乱跑,并且要动员三小姐的一个儿子陪他一起睡。
三小姐的一个儿子说:“陪他睡,我恶心。”
三小姐的另一个儿子说:“服侍他,你们给几块钱一天。”
后来大小姐想起来,说:“我记得从前说的汲云井见云,要外出才能避祸,不是关在屋里的。”
二小姐想想,也记起了这种说法。四小姐虽是不如两个姐姐那样迷信得深,但从小也是受的那种教育,必是有影响的。大小姐说要让弟弟出去避一避,她就说,老汪要出去,要到乡下去收羊毛。
老汪怎么肯带顾允吉到乡下去呢,他这次是要回浙江老家的,他有好多年没有回去了,别人见他带一个痴子回去,会笑话他的。
大小姐和四小姐就对二小姐说:“你去,你去求老汪,他必定是会答应的。”
二小姐不想去,她说:“其实,其实,让老汪带弟弟也不大好。”
大小姐说:“好的,老汪热心肠,做事也是有头脑的。”
四小姐说:“老汪会对弟弟好的,老汪因为……”他没有再说,二小姐已经有点尴尬了。
二小姐就去求老汪。
老汪就答应了。
后来老汪就带着顾允吉到乡下去了,顾允吉很开心,他和老汪很合得来,他很服老汪。
几位小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夜里睡得也安稳,天井里是安静的。
过了几天,顾允吉跟着老汪回来子,一进门,他兴头十足对大家说:“我回来了。”
顾允吉从来是不讲话的,顶多只喊一声某小姐。
几位小姐惊疑得不得了,围上去看他。
顾允吉把她们拨拨开,说:“我要结婚了。”
小辈里都笑,几位小姐却是着急,大小姐和二小姐就到墙门间去看老汪。
不到半年时间,东吴湖笔社就很有点名气了,也很有点实惠了。
大家说,倒看不出老汪啊,看他样子蛮老实的,倒是别有一套功夫的。
总是把老实的人当作是没有能力的人,其实是不对的。老汪就是一个很老实的人,老汪也是很有能力的。
老汪白手起家办一个湖笔社,现在不光还清了当初的借贷,又盈利多少多少,是四位数,还是五位数,还是六位数,都有很多说法,问老汪,老汪就笑,就老老实实地告诉一个数字,别人总是不相信的。
老汪对顾家二小姐一直是有情有意的,从前人家说他想二小姐的心思,他是很自惭形秽的,现在他不一样了,但老汪不是那种骨头很轻的人,不会有了几个钱,就财大气粗的,他见了二小姐,仍然是很难为情,很不好意思的。
倒是二小姐对老汪比以前好,她有空闲就给老汪去烧烧洗洗,把墙门间弄弄干净,邻居里就有点看轻二小姐的为人。其实二小姐是因为老汪待她的弟弟好。她是很感激老汪的。
大小姐有一日就问二小姐说:“芸香,你同老汪,怎么样呢?”
二小姐摇摇头。
大小姐和二小姐一时都没有说话,她们大概在想海峡对面的那个人,他去了四十年,没有人晓得他的死活。
后来大小姐就对二小姐说:“老汪人也蛮好的。”
二小姐说:“老汪文化很低,他说吃中饭总是说吃点心,嘻嘻。”二小姐一边说,一边抿着嘴笑。
大小姐也笑笑,她说:“现在不大讲究了,从前是很讲究的,说维桢那时为了对我们的上句,苦读三年吟诗作对……”
维桢是大小姐的丈夫。两位小姐现在很容易就想起从前的事情来,从前的事情就象在眼门前的,很近很近。
她们就把老汪忘记了。
二小姐忘记老汪的时候,老汪正在出风头呢。有日本客人来参观湖笔社,老汪面孔上是很光彩的。
顾允吉是每天都要到老汪那里去的,他看见日本人拿照相机帮老汪拍照,灯光一亮一闪,他很兴奋,在边上转了半天,就奔回家去。
大小姐和二小姐看他气急吼吼地回来,不晓得有什么事,顾允吉涎着口水,喊了一声“二小姐”,就拉住二小姐的手,要她出去。
二小姐就跟着顾允吉到老汪那里,老汪看见二小姐来,就更开心,话就更多,翻译也懒得再翻给日本人听,就只有老汪一个人讲。
后来日本客人就走了,老汪领着二小姐看湖笔社,告诉二小姐,现在收羊毛很难收了,要到苏北去收羊毛,苏州乡下的农民都是杀剥皮羊的,那种连皮一起下来的毛,是不能够做湖笔的,而且苏州乡下现在养羊也很少了,因为没有地方吃草,苏北乡下羊毛比较多,苏北人是习惯吃连皮羊的,所以到那里去收购羊毛比较好收。老汪又说兔毛也能做湖笔,但是兔毛太脆,容易断,所以兔毛笔是不值钱的。老汪说黄鼠狼的毛做湖笔是顶好的,可是现在黄鼠狼很少,就很珍贵,老汪还说做湖笔现在也大不容易的,笔杆也涨价了,浙江的山里人把竹子砍下来在石灰坑里浸泡,让它们变成纸金,省力并且还有效益。他们不高兴把粗大的竹子做成细小的精致的笔杆,他们嫌那样劳动代价太高,赚钱太费力,并且老汪还说羊毛也是越来越贵,现在美国人来抢羊毛,日本人也来抢羊毛,羊毛的价钱就上去了,跟着台湾人也来了。
老汪说到台湾人,二小姐心里就很难过,但是面孔上是看不出的,所以老汪是不晓得的。
二小姐不喜欢听老汪讲羊毛兔毛做毛笔,不过二小姐为人是很和善的,她不会去打断老汪的话,她很懂礼。
所以老汪就一直讲下去,还把那些毛拿出来给二小姐看,二小姐闻到有一股骚气味,她没有说什么。
二小姐很想回去,就对顾允吉说:“弟弟走吧,老汪很忙的。”
老汪连忙说:“不忙不忙,我现在是不忙的,刚开始那一腔是很忙的。”
这时候居民里专门帮人家洗衣裳洗被子的包阿姨帮老汪送两条干部被夹里来,看见二小姐在,包阿姨就说:“喔哟,二小姐难得,平常不大看见二小姐出来跑人家的,还是老汪面子大呀。”
二小姐的面孔就红了。
包阿姨就笑,又说:“老汪老来福呀,运道不错呀。”
老汪是喜欢听这种话的,二小姐是不喜欢听这种话的。她听了以后,不光面孔红,眼泪也要落下来了。老汪看见了,就对包阿姨说:“你不要瞎讲啊,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可以瞎说的。”
包阿姨就白老汪一眼,说:“喔哟,老汪已经会帮腔了,肉痛了,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么,装什么腔呀。”
二小姐真是气煞了。
后来包阿姨走了,老汪对二小姐说:“你不要动气,你不要睬她,她这种人,没有知识的,没有水平的,粗鲁煞的,你晓得她为啥眼皮薄?”
二小姐不晓得。
老汪笑了一笑:“她呀,面皮比城墙还要厚,她自己跑到我门上来寻过我的,她说是看中我的。”
二小姐听了老汪的话,面孔又红了,心里还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时候顾允吉就走过来对他们笑,涎着口水,叫一声:“二小姐”,之后他又说一句:“我要结婚。”
二小姐要带他回去,他不肯,老汪说:“你让他在这里吧,他不闯祸,还帮我拣羊毛,这种乱糟糟的毛,他会弄的。”
二小姐就一个人回去了,她没有再到大小姐屋里去。
到夜里,大小姐就到二小姐这边来,大小姐告诉二小姐,她白日里睡觉时,做了一个梦,见了父亲,父亲和她说了好多好多话,但是她醒来的时候,都忘记了。
二小姐叹了一口气。
大小姐看看她,就说:“看我们弟弟的样子,脑筋象是比从前清爽得多了。”
二小姐点点头,后来又摇摇头,说:“总归是不灵的。”
大小姐也叹口气,说:“不灵是不灵,不过倘是试一试,也是好的呀。”
二小姐说:“这种事怎么可以试一试呀。”
大小姐说:“不过我从前听大人说,有种痴毛病,阴阳一合,就会好的,再说起来,弟弟这一阵对这桩事好像是明白了一点的。”
顾允吉那次跟老汪到乡下去,不知为啥回来以后就晓得要结婚。大小姐和二小姐都问过老汪,老汪也弄不明白,想来想去,说顾允吉大概在乡下看见了什么。他们那地方的人家,过日脚是很随便的,做夫妻里的事也是很随便的。他说他以为顾允吉可能是看见了什么,有点开窍了。
大小姐和二小姐又去把四小姐叫来一起商量,四小姐就反对,说她们是要去害人家女人的,可是大小姐眼泪汪汪说顾家没有后人传血脉,父亲死不瞑目的,四小姐就不说话了。
后来她们又把三小姐从省城叫回来,叫三小姐发表,三小姐说:“弟弟既然自己有这个愿望,我们就帮他寻找一个,反正现在都要自愿的,不好强迫的。”
三小姐很忙,她帮两个姐姐拿了主意,就回省城去了,具体事情就由大小姐和二小姐去办。
大小姐和二小姐心里都明白,顾家虽然从前有一点名堂,现在也还有一点房产,有一点家底,但是弟弟要想讨一个城里姑娘是不可能的,找一个乡下姑娘,想办法把户口弄上来,倒是有可能的。
大小姐和二小姐就又想到老汪了。
二小姐求老汪的事,总是叫老汪为难的。不为难的事二小姐也不会去找老汪。
老汪相帮二小姐,总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二小姐要老汪帮顾允吉讨一个女人,老汪就很犯难了。
老汪抽着烟,又是咳嗽,看见二小姐难过的样子,他心里也难过。
“你们乡下”,二小姐小心翼翼地说:“老汪你们乡下有没有小姑娘……”
二小姐和老汪说话,大小姐守在旁边是不大插嘴的,这时候,她也说:“不一定是小姑娘,二婚头也好的。”
老汪叹口气。
大小姐又说:“想办法把户口弄上来,你说呢老汪。”
二小姐说:“我还有几件金器。”
老汪摇摇头说:“人家不稀奇的,现在我们乡下那里,不稀奇的。”
大小姐就很着急,二小姐的眼圈红了,有眼泪水在眼眶里。
老汪心里很感动,二小姐对弟弟的真心,老汪看了很感动,老汪后来就丢下湖笔社的工作,专门回乡下老家去帮顾允吉物色对象。
二小姐把老汪送到码头上,眼泪汪汪地对老汪说:“你走好,老汪。”
船就开走了。
二小姐回顾宅的时候,看见顾允吉坐在三眼井的井圈上哭,见了她,就涎着口水,叫一声“二小姐”。
本来围住顾允吉的外孙们,见二小姐来,就散了。二小姐晓得又是他们在欺侮舅公,就说他们几句,小孩子们就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唱山歌,挖苦嘲笑顾允吉。
其实小孩子们是不懂这些的,必是他们的父母教的。二小姐就不去理睬他们。
顾允吉却是喜欢和他们纠缠,他又说:“我要结婚。”
小孩子们便一齐地拍手大笑,朝顾允吉吐唾沫,扮鬼脸,并且说,戆大倘是结婚,他们就要搅得戆大结不成婚。
顾允吉就呜呜地哭了,二小姐劝他,他也不听,只是往井下边看。
二小姐很生气,对几个外孙说:“你们这种小人,怎么这样没有家教。”
这时候三小姐的大儿媳妇王莉和四小姐的女儿三三就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了,她们看看二小姐,又看看顾允吉,相互做了眼色。
王莉说:“小孩子的话,说起来是不大好相信的,但不过戆大结婚,真是出了世也没有听说过的。”
王莉一边说就一边走近顾允吉,问他:“你晓得什么叫结婚啊。”
顾允吉往后一缩,涎出口水,叫一声:“二小姐。”
王莉和三三一齐笑起来,小孩子们便也笑。
三三对二小姐说:“二阿姨,你和大阿姨不晓得,人家外面全在笑我们顾家里,说你和大阿姨老糊涂了。”
二小姐气得抖抖索索,话也讲不出来。
王莉说:“唉呀,二阿姨和大阿姨的心思我们也是晓得的,传种接代是不是呀,其实么,这种小人,也是顾家的血肉么,我再说回来,一个戆大,就算会结婚生儿子,会有什么好货生出来呀,不要再养个小戆大出来,现世报,叫别人笑煞啊。”
这桩事确实是二小姐和大小姐顶担心的,二小姐被说中心思,很伤心。
三三靠近二小姐,笑眯眯地说:“二阿姨,说你有黄货要给戆大讨女人,真的呀。”
二小姐不说话,去拉顾允吉,要他进屋里去,顾允吉不肯,二小姐就一个人进屋去了,她听见他们一帮人在天井里笑。
二小姐坐在屋里生气,听见屋梁上老鼠追来追去,她轰它们,也轰不走,老屋里的老鼠,比人凶,比人老资格,那几年顾家里的人被赶出老屋,老鼠却是赶不出去的。
阿凤下班回来,把一包老鼠药拌在饭碗里,二小姐在一边看他拌。
阿凤突然回头问她:“妈妈,你怎么不去打听台湾的消息。”
二小姐一吓,说:“什么台湾消息。”
阿凤说:“现在人家屋里有台湾关系的全去联系了,联系上的,就额骨头了,人家台湾人回来转一圈,什么都有了。”
二小姐说:“我们不想。”
阿凤说:“你不想,我想么,你不去联系,我要去联系的。”
二小姐说:“阿凤,不要去翻什么花头了,现在日脚也蛮好过了,你缺什么,你开口好了,我总归会让你称心的。我就你这样一个女儿,心思总归用在你身上的。”
阿凤说:“你的心思在戆大身上,大家全晓得的,你的黄货不肯给我,要给他的。”
老鼠在梁上打架,打得屋梁震动起来,阿凤拿一根竹竿去打老鼠,老鼠跑掉了,阿凤说:“是不是,你喜欢戆大。”
二小姐看着她:“我不是已经给你两只戒指了么。”
阿凤也朝她看看:“两只线戒。”
二小姐说:“你们是好好的人,可以自己做出来了,你舅舅不来事,我不给他,他怎么办,他不会去做出来的。”
阿凤说:“你也不是自己做出来的,为啥要叫我们自己去做出来,现在外面就是要吃爷娘的,我们为啥不可以吃爷娘。”
母女两个总归是讲不清一个道理的,二小姐只好说:“我再给你一副耳环,要等老汪回来。”
大小姐和二小姐等老汪等得很是心焦,其实老汪去的时间并不是很长的,后来老汪回来了。老汪回来,也没有进自己的家门,就来看二小姐。
老汪很激动。
二小姐和大小姐就很紧张,二小姐给老汪拿烟,沏茶,老汪就先喝茶、抽烟,然后老汪就把好消息说出来了。
现在在老汪他们乡下,讨一个女人是很费钱的,造几楼几底的房子先就要几万,所以有些经济上搭不大够的,就有些困难。所以,后来就常常有人把四川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女人弄来卖给他们做女人,三千块,五千块就买一个。慢慢地,老汪他们家乡就和四川那些地方攀上了亲。四川女人也很是会合道的,自己来了,小日子自然比山里好,就要想到把姐姐妹妹们也弄来。所以老汪回去看,就看见有几个尚未攀亲的四川女人,老汪就去探她们的口风,四个人当中有两个人是情愿的。
老汪先是看中稍微稳当一点的一个,可另一个就缠住老汪,就要跟老汪上苏州,老汪看看这一个比另一个漂亮,又活泼讨人喜欢,他就有点动心了,他想二小姐他们肯定也是喜欢漂亮的,老汪一时就不好作主,就带了两个人的照片先回来了。
大小姐和二小姐听老汪说了,又看了照片,老汪又介绍了两个女人,老汪介绍的时候,就偏向了长得漂亮的这一个。大小姐和二小姐也认为这一个好,后来就定下来了。
老汪说:“我先写封信,叫她就出来,好吧。”
二小姐看看老汪,眼泪汪汪地说:“老汪,你真好。”
老汪等大小姐走开了,就抓住二小姐的手说:“二小姐,你也好。”
二小姐心里一跳,她很想把手抽出来,可是老汪把她的手拉得很紧。
后来大小姐又进来了,老汪就放开了二小姐的手。
第二天,二小姐看着老汪把那封信丢在路口的邮筒里,她心里好像落下了一块大石头,轻松得多了,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被束缚着的,什么事也不好做的,现在她终于做成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