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太湖当中三山岛去的小轮船,三天开一次,碰着风雨就停开,所以到开船的这一日,必定是很拥挤的,码头上的人很多,上船是有限额的,不能超载,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谁也不敢违背的,从前也是有过沉船的事,所以大家就更加要小心。买到船票的人,坐在码头上的什么地方等,心里很安逸,没有买到票的人,就到处乱窜。金志豪是事先托了乡里文化站的小王买了票,临上船,又由小王带着,找着码头上的熟人,从边上的门先进去,就占了一个座位,等到那边正门开,大家拥上船来,船上就很混乱了。
往三山岛去的,有的是住在三山岛的人,出来办事或者买什么东西的,也有外面的人,要到三山岛上去。现在开放了,很多人往开放的地方去,也有很多人反过来往不开放的地方去,总是有道理的。
被世人称为“小蓬莱”的三山岛,处于太湖之中,孤绝而巧,离最近的半岛有十多里,岛上多有风景名胜,但游人甚少,居民主要以种植花果为业,名树名木极多,真所谓春日梅花尤盛,秋季橙桔满山。由于交通十分不便,历来是一处世外桃源,一直到前几年,考古学家在三山岛发现了旧石器遗址,孤岛上才有了外人的足迹。
金志豪到三山岛,是去采风,就是搜集民歌。现在对吴歌,又有点重视起来了,所以就把文化馆里有关的人员,都动员到乡下去,到角角落落的地方去。金志豪对民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他原本是跳跳舞的,后来剧团精减,像他这样的骨干,就安排到文化馆工作,在文化馆,他工作也很好,后来就提了做副馆长,他是要带头去采风的。
说起来金志豪到三山岛,也是有目标的,据下面群众文化网络上的小王反映,说三山岛有一位老人,住在东渡头,大家叫她文宝娘娘。说文宝娘娘从前唱山歌是很有名气的,又说她唱山歌唱得出名,就有好多男人追求她,她就有了好多的情人,但是最后却没有一个人做她的丈夫,等等等等。金志豪赶到三山岛来,就是要找文宝娘娘的。
开船的时候,金志豪看见小王在码头上朝他挥挥手,后来船走远了,就看不见小王了,金志豪叹了一口气,他到三山岛人生地不熟,本来小王讲好要陪他去的,后来又说乡里要叫他去谈项目,就不能陪金志豪去了。小王关照金志豪,到了三山岛,就到村里去找沈委员。
这一日天气很好,没有风,船开得很顺利,一个钟头就到了三山岛,下了船,金志豪就找人打听村里的办公室。岛上的人很热情,他一问,就有好多人过来告诉他,指了又指,又问他到村里找谁,金志豪说找沈委员,人家想了半天,说没有沈委员,金志豪就有点着急了,就向他们解释,说是管宣传文化的干部,他们又想了半天,说:“噢,是癞狗。”
金志豪差一点笑出来,但是看他们都不笑,他就忍住了,想想不放心,又问:“他是管文化的吗?”
岛上的人说,癞狗管的事,就是不许人家生小孩,又说癞狗来世肯定投猪胎。大家就骂起癞狗来。
金志豪说:“那是计划生育干部呀。”
岛上的人说:“就是,勿错的,就是伊。”
金志豪同他们搞不清,心想不管这个癞狗是什么委员,找到一个干部就弄得清楚了。他又问:“他人呢,在村里吗?”
有人说:“在。”
另有人说:“不在,昨天看见他跟机帆船出去了。”
金志豪又着急:“到哪里去了。”
他们说:“他到哪里去,总归是医院妇产科。”
金志豪又想笑,见他们不笑,只好又忍住。
岛上的人把他丢在一边,互相打听,问,是谁家的。
说是坤宝家女人,肚子很大了,有六、七个月了,说引产下来肯定活的,七活八不活,又说作孽什么的。
他们议论了一会,想起来把金志豪冷落了,连忙又来问他,找癞狗做什么。金志豪也没有办法,只好说:“我其实也不晓得癞狗是什么人,我是来找文宝娘娘的。”
“是东横头的文宝娘娘?”他们问。
金志豪不晓得什么东横头,不过他还是点点头,说:“是一个会唱山歌的老太太。”
他们就“哄”地笑起来,金志豪不晓得有什么好笑的,又说:“是不是她,是不是文宝娘娘。”
他们更笑得厉害,一边笑一边又说名气响什么的,金志豪也弄不懂什么名堂,但他总算晓得确实有文宝娘娘这个人,就定心了。
等他们笑好了,才告诉金志豪,他要找的文宝娘娘不是东横头的文宝娘娘,他要找的文宝娘娘住在西横头,她现在不在自己屋里住,早几年到城里去嫁人了。
金志豪听小王讲过文宝娘娘大概有七十多岁了,怎么又去嫁人呢。后来岛上的几个人就领了金志豪到西横头去,到文宝娘娘的侄儿屋里。
文宝娘娘的侄儿对金志豪说:“你听他们瞎嚼,老太婆到城里去帮人家了。”
金志豪问:“这把年纪还出去帮人家呀?”
文宝娘娘侄儿对他看看,说:“她自己活该,老太婆,不安逸的,不死活爬。”
金志豪就问文宝娘娘的侄儿要文宝娘娘去城里的地头脚跟,侄儿找了抄给他,说:“不过不一定的,她这个人,做人家做不长的,三天两头要换人家的,你自己去打听吧。”
金志豪临走才想起一桩顶要紧的事情,连忙问:“文宝娘娘是不是会唱好多山歌?”
文宝娘娘的侄儿说:“我是不晓得,我也没有听她唱过什么山歌,不过么,听人家说,老太婆早时候倒是会唱唱的。”
金志豪有点开心。
文宝娘娘的侄儿又说:“你去寻她吧,她大概会唱的,从前我们这里的老人,都会唱山歌的,现在大多数人不在了。”
金志豪从文宝娘娘侄儿屋里走出来,走出一段路,就有人告诉他,前面一间小草屋,就是文宝娘娘的房子。金志豪就顺道过去看看,门也没有锁,推进去,一股霉气,里面很破陋,他就退了出来,也没有仔细看。
金志豪回到码头,当日进来的船,当日是不回去的,要到第二日才走,码头倒是有个小客栈,是岛上的农民自己办的,其实就是在自己屋里隔一两间房间,加几张铺。金志豪问了,住一夜收五角,如果搭伙吃饭,中饭三角,夜饭两角,金志豪付了一块钱,进去看看,床单倒是蛮清白的,就是地皮很潮湿。他坐不住,走出来散散心,到码头上,看见有几个人在往一只挂机的水泥船上运石头,他走过去问:“你们的船,是不是今天开?”
他们说是的,反过来问金志豪要不要搭船。金志豪说他是想走。他们就叫他上船,说马上要开了。金志豪连忙跑回房东屋里,拿了自己的包出来。房东追出来说:“喂,你不住了,钥匙还我,一块钱退给你。”
金志豪还了钥匙,说:“一块钱算了,不要了。”
房东在后面谢了又谢。金志豪心里就有点感动。上了船,他问船家要给多少钱,船家说是搭乘,钱就算了。金志豪心里更加感动,拿小岛上的人的纯朴和城里人现在的俗气比较,金志豪叹了口气。
第二日,金志豪按文宝娘娘侄儿提供的地址,去寻找文宝娘娘。到那里一问,果真不在,说是早就走了。金志豪顺带问了一句,老太太怎么样,那家人家老老少少一致说这个老太婆是个寿头,说做事情倒蛮卖力,就是人太寿。
金志豪也没有再问会不会唱山歌,不然人家拿他也要当寿头了。
后来陆陆续续打听了半个月,才有了文宝娘娘的下落。金志豪又去,到了那条巷子,看见有几个老人在说闲话。金志豪就去问她们,有没有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婆,帮人家,叫文宝娘娘。
几个老人相互看看,闭眼,撇嘴,其中一个说:“你寻她做什么?”
金志豪就晓得文宝娘娘在这里了,又问:“她是不是在7号刘家里做?”
老人说:“7号刘家里,老早不要她了,调到前面丁家里,现在也不来事了。”
金志豪不明白,就问:“她为啥,做人家怎么换得这么勤?”
几个老人阴落落地笑,也不说明白。
金志豪还想问几句,就看见有一个干瘪枯瘦的乡下老太婆拎了两只马桶走过来,那几个老太婆就说:“喏,文宝娘娘喏。”一边又热络络地喊文宝娘娘:“喂,文宝娘娘,有人寻你喏。”
金志豪看文宝娘娘的样子,实在是不像会唱山歌的样子,更不像唱歌会唱来七八个姘头的人。
文宝娘娘把马桶往地上一放,喘了一口粗气,就朝金志豪笑,露出残缺不齐的牙齿,有一只金闪闪的。她说:“倷寻我,有啥事体?”
金志豪倒不好讲了,他不好说我是来请你唱歌的,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来望望你的。”
几个老人就起劲了,就同文宝娘娘打棚,说:“文宝娘娘,交好运了。”
文宝娘娘也笑,说:“我是免讨饭呀。”
他们就说:“免讨饭还装只金牙齿呢。”
文宝娘娘张张嘴,指指那只金牙:“这只牙,假的呀,就是包一层呀。”
她们又说:“包一层也不得了,现在东西,贵煞人的。”又问是不是老相公给的。
又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清爽,像我们,有多少黄货也给小辈里刮光了,不刮光是不会歇搁的,又说了一大串。金志豪没有心思听她们的闲话,他把文宝娘娘叫到旁边,说:“听说你从前会唱山歌,想请你唱唱……”
文宝娘娘说:“倷这个人,倷当真啊,哪个促狭鬼,骗人的呀。”
金志豪想不落,也不晓得文宝娘娘讲的话是真是假,想想自己为了寻找文宝娘娘,化了不少精力,倘是到头来一场空,真是冤枉煞了。他说:“我姓金,在文化馆工作,听人家介绍你会唱,特为来寻你的,你晓得,现在重视吴歌,吴歌是宝呀。”
文宝娘娘朝他看看,两只浑浊的眼珠转了两圈,突然说:“金同志,倷帮帮我的忙,帮我介绍一家人家做做吧,现在我做的这一家,又喇叭腔了,又要叫我走了。”
金志豪不响。
文宝娘娘又说:“我年纪大了,没有人要了,其实我身体蛮好的,倷看得出,我做得动的。啊,倷帮帮忙,倷城里人,朋友多,倷相帮我打听打听,啊,靠倷啦。”
金志豪不想再同文宝娘娘纠缠了,吴歌本来不管他的事,在文化馆他是分管行政的,不问业务,再说这个文宝娘娘也不像个会唱山歌的人,即使她从前会唱,现在这把年纪,恐怕也唱不起来了。金志豪就一边应付她,一边脱出身来走开了,从此他再也不去想文宝娘娘的事情。
金志豪照旧在文化馆上班,做自己的工作。他很忙,一坐下来,也难得起身。有一日上午出来上厕所,就看见文宝娘娘站在走廊里。
金志豪心里一动,问她:“你做什么?”
文宝娘娘说:“我等倷的回音啊,我托倷相帮我寻人家的,倷寻着了吧。”
金志豪哭笑不得,不过他天生的好脾气,温吞水,随你什么不讲道理的人,碰到他,就像拳头打在棉花里。他对文宝娘娘说:“这个事情不大好办的。”
文宝娘娘说:“喔哟,这有什么不好办呀,就是托倷介绍一家人家呀,倷相帮我问问,现在要找佣人的人家很多的。”
现在城里人请保姆的是不少,金志豪自己屋里也有一个保姆,不过金志豪不大高兴相帮文宝娘娘去说人家,这个人换人家换得这么勤,谁晓得她什么名堂,手脚干净不干净,人牢靠不牢靠,做介绍人是要承担责任的。金志豪拿文宝娘娘没有办法,就敷衍她说:“好吧好吧,你先回去,我帮你留心。”
文宝娘娘说:“倷不是要听山歌么,我唱一首给你听听。”
金志豪就有点振奋起来,叫文宝娘娘跟了他到办公室,叫她坐,她也不坐,倒了一杯水,她也不喝,站在那里,就唱起来:
栀子花开六瓣头,
养媳妇并亲今夜头,
日长遥遥真难过,
开仔纱窗望日头。
……
唱完了,文宝娘娘仍就站在那里,看着金志豪。
文宝娘娘唱出来的这种腔调,金志豪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心里很闷,脑子里老是转着那种古里古怪的腔调,歌词也听不太清,所以,他一时就讲不出什么话来。
文宝娘娘看他不响,又说:“我过日来听回音啊。”
金志豪说:“你等一等,刚刚你唱的,叫什么?”
文宝娘娘说:“咦,就是山歌呀,倷不是叫我唱山歌么。”
金志豪说:“你能不能再唱一遍,我记下来。”
文宝娘娘说:“我来不及了,要去烧饭了。”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过日我来听回音啊。”
金志豪只好凭记忆,把那首吴歌记录下来,念了几遍,也念不出什么味道,他想起来应该把它交给老马,老马是行家。他到群艺科去看,老马不在,只有新分来的中专生小丁在,他没有对她说什么,就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找了点资料看看,看到一些报道,说近几年新发现的一些吴歌,都是从民间一些老人口中传出来的。所以,金志豪想,这个文宝娘娘,也可能会唱出一些很宝贵的吴歌来。
第二天上班,金志豪又到老马办公室去看。老马在,他就把记录下来的吴歌交给老马看。老马看了一下,说:“噢,这是栀子花开六瓣头,不过,不全,缺了好几段。”
金志豪点点头,说:“噢。”
老马又说:“这是明代的一首吴歌,从前流传很广的,但是后来失传了,我在1956年下去就搜集到了。我们馆里去年编的那本《吴歌新集》里也选了这一首。”
金志豪就有点难为情,面孔也红了。老马看看他,就说:“金馆长,那个文宝娘娘,我们想请她来,现在民间会唱栀子花开六瓣头的人不多。”
金志豪想也许她还有很多的歌在肚皮里呢。他对老马说:“过几日她还会来的,她来了,我告诉你。”
可是文宝娘娘一直没有来。一天馆里开会,老马问起来,金志豪就把文宝娘娘的地头脚跟告诉了老马,后来老马去找过一次,说已经走了,又换了人家,也不晓得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