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高僧云游四方,在这个小城某街巷的井台边歇脚饮马,马先饮而后溲,溲处忽生莲花,故巷名即莲花巷。
这是传说。
大家知道这地方这一类的传说很多,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着一些神奇吉祥的或者诡谲怪异的故事,就像石子小街上的石卵子,俯拾皆是,也就不以为奇了。报纸副刊的某一个角落也间或登一篇地名考类的小文章,几百字,把口头的传说以书面的形式表现出来。读报的人也许一掠而过,没有什么大的兴趣。
住在莲花巷的梅德诚是副刊地名考栏目的作者之一。因为报纸平均每一周甚至每两周才登一篇地名考类文章,而且固定的专栏作者至少有六位,所以梅德诚的文章并不是每一篇都能被采用的。早几年的情况要好一些,早几年基本上只有梅德诚和另一位作者,那时梅德诚的用稿率比较高,现在的用稿率就低了,但这并不影响梅德诚的写作心态。梅德诚是一个认真严谨、一丝不苟的作者,他的一手蝇头小楷,抄写得毕工毕整,即使错了一个标点符号这一页他便要重新写过。副刊的几个人跟他熟了,见了他的手稿,就说,印制品来了。梅德诚听了这话很是高兴,因为每次他都亲自将稿子送到报社,而不是邮寄,所以每一次他都能听到大家的称赞。
其实梅德诚的为文,与他的为人,有许多相似之处。这是很自然的,言为心声,文如其人。为文的严谨是好事,文章就不能很潇洒,当然像地名考这样的文章,本来是不讲究潇洒什么的。但是从为人来说,却应该有一些另外的要求,梅德诚已步入知天命之年尚未婚娶,大家归纳说梅德诚做人太认真。
梅德诚在古旧书店做营业员,这个工作对他十分合适。梅德诚出于书香名门,这一点即使不说大家也能看出来。梅德诚小的时候家宅里还有许多古书旧书,应该说这些书对梅德诚的人生是有很大影响的,虽然他没有来得及读完这许多书。
现在以及过去很多年,梅德诚每天骑一辆很旧的自行车去上班。一个星期有一天休息,不一定是在星期日,轮到哪一天就是哪一天。
在轮休的这一天,梅德诚坐在走廊上看一本书,这是包天笑写的《剑影楼回忆录》。梅德诚读这本书有一种亲切感。他读书的时候很进入。他读《剑影楼回忆录》时,常常想象自己早生五十年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初夏的空气暖洋洋的,正午时分,宅子里没有人声,梅德诚看到包天笑写他从上海坐烟篷回苏州,因为外侧睡了一个女的,半夜里憋尿。梅德诚觉得很好笑,这笑里大约含着一丝不屑,他想这个人也太迂了。这时候梅德诚听见同宅邻居的门开了,王家的媳妇小金走出来,穿着很单薄的衣裳,打着呵欠,睡眼朦胧地走到自来水笼头那边洗脸。小金洗脸的时候回头看看梅德诚,眯着眼睛好像笑了一下,随后小金说:“杨树花开,掰眼勿开。”
梅德诚说:“立夏前后,背夫逃走。”
梅德诚的话本来是顺着小金的口气说的,可是梅德诚说了这句话,小金忽然生气了,脸有些红,责问他:“你什么意思,你说这种话,什么意思?”
梅德诚说:“什么意思,就是‘立夏前后,背夫逃走’呀,这是谚语。谚语你懂不懂,谚语就是用通俗的话反映出深刻的道理……”
小金脸胀得更红,说:“什么深刻的道理,你说清楚,什么深刻的道理?”
梅德诚说:“这还不明白,你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立夏前后,背夫逃走,就是说立夏前后的日子,人发困,睡得熟,老婆逃走,丈夫也不知道。你懂了吧?”梅德诚看小金仍然有恼怒之意,又说:“这是吴谚,书上有的,你不信我把书拿来翻给你看。”
小金却笑起来,说:“谁要你拿书来翻,我跟你说,以后讲话嘴巴里放干净点,什么背夫逃走,不清不爽的。”
梅德诚说:“咦,这是比喻,比喻你也不懂呀,比喻就是……”
小金不再听梅德诚解释什么叫作比喻,她回屋梳妆换衣,有人在大门外喊:“金丽萍!”
小金应了一声,很快走了出去。
然后小金的婆婆走了出来,朝大门看看,问梅德诚:
“什么人喊她?”
梅德诚说:“我不晓得。”
老太婆又问:“她到哪里去了?”
梅德诚说:“我不晓得。”
老太婆“哼哼”了两声,说:“刚才她和你说什么,叽叽喳喳。”
梅德诚说:“我说立夏前后,背夫逃走,她不高兴。”
老太婆说:“做贼心虚。”
梅德诚说:“你说谁做贼心虚?”
老太婆说:“我又不说你。”
梅德诚说:“那你是说小金?”
老太婆白了梅德诚一眼,进屋去了。
梅德诚从从容容地叹息了一声,他记得《增广贤文》中说:“静中观物动,闲处看人忙。”梅德诚又读《剑影楼回忆录》。
到下午时候,融融的日头就消失了,天上堆起了乌云,像要下雨的样子。再过一会,刮起风来,隐隐有些雷声,又过一会,雷声就近了。在头上绕来绕去。梅巽仙老太太走出来站在天井里,看看天,说:“这雷不好。”
梅德诚说:“妈,你睡醒了。”
梅老太太说:“这雷不好。”
梅德诚说:“怎么不好?”
梅老太太说:“我哪里睡得着。”
梅巽仙已有些混沌,当然这算不得早衰,她已经八十九岁。八十九岁的梅老太太反复地看天,反复地说:“这雷不好。”
接着在绕来绕去的雷声中,梅汝雨回来了。她是带着蓝家衡一起来的,这是事先就讲好的。这一天梅德诚轮休,梅汝雨说:“今天你们见见面,我带小蓝来。”
小蓝来了以后,大家就进屋里坐。
梅德诚大方地说:“你好,我是梅德诚。”
小蓝也落落大方地说:“我叫蓝家衡。”
梅德诚说:“你的名字有点男性化,你的姓,是瑶族的大姓,你是瑶族吗?”
小蓝摇摇头一笑,喝了一口茶。
梅巽仙老太太说:“这雷不肯走,这雷不好。”
梅德诚说:“怎么不好?”
梅老太太看看小蓝,说:“这是打人的雷。”
梅德诚说:“打什么人?”
老太太又看看小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梅汝雨连忙去搀老太太,说:“妈,你进屋里歇歇。”
老太太不动。
小蓝又笑笑,说:“这房子,是老房子了。”
梅德诚说:“老房子好,冬暖夏凉。”
小蓝说:“是的,我们家也是老房子。”
梅汝雨对小蓝说:“我弟弟,文章写得不错,日报上常有文章的。”
小蓝看看梅德诚,说:“我们单位里有一个人,姓刘,很像你。”
梅德诚说:“若要人似我,除非两个我。”
小蓝一时说不出话来。
雷声又作了一阵,终于下雨了,雨很大,大家都有些发愣。
从雨地里奔进一个人来,浑身透湿,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奔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张着两臂不知怎么办。
梅汝雨向小蓝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叫丁阿平。”
丁阿平朝小蓝笑笑,小蓝也笑笑。
丁阿平说:“对不起,我换衣裳去。”
丁阿平走开后,梅汝雨对小蓝说:“他在区房管所工作。”
小蓝点点头。
大家闲扯起来。小蓝兴致很高,提了很多问题,大多被梅汝雨抢着回答了,别的人就不大有趣。
过了一会,雨停了,梅德诚说:“雨终于停了。”
小蓝笑着说:“下雨天留客,雨停了,我也该走了,是不是。”
梅德诚说:“我不是叫你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一种自然现象。”
大家笑了,这时候梅老太太走出来,含糊不清地说:“天作有雨,人作有祸。”
小蓝有些惊愕。
梅汝雨连忙说:“老太太头脑拎不清了,老是混混沌沌的。”
丁阿平走过来,朝小蓝笑笑,说:“再见,有空常来啊。”
小蓝也笑笑,临出门时,和丁阿平握握手。
梅德诚在后面说:“咦,她怎么跟阿平握手,为什么不跟我握手?”
梅汝雨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她送小蓝出了大门,才回进来。
梅老太太一点也不混沌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大家听老太太这样说,都很吃惊地看她。
梅汝雨说:“小蓝人是不错的,是吧?”
梅德诚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梅汝雨生气地说:“照你的意思,小蓝怎么样?”
梅德诚说:“人无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