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保姆要走,不是说了一天两天了,想不到这一次说说就真的了,包裹也打好了,等金志豪下班回来。
金志豪是不想小保姆走的,可是小保姆坚决要走,说是吃不消老先生,天天骂人,乡下小姑娘,在城里住了几年,也晓得要精神自由了。
金志豪想拖拖再说,他对小保姆说:“你说走就走,一时叫我到哪里去寻人,这个屋里,你是晓得的,一日也离不开人的。”
小保姆说:“我不会过河拆桥的,人,我帮你寻好了。”
金志豪问:“啥人?”
小保姆笑了,说:“你认得的。”
金志豪就猜到了:“是文宝娘娘?”
小保姆又笑。
金志豪皱皱眉头:“这个人,不晓得怎么样。”
小保姆很内行地说;“老人服侍老人,最好了,你可以试试么,不称心,再重新寻人,让她先做做。”
金志豪说:“她什么时候来过了,是不是,她说什么?”
小保姆说:“她要调人家,我说正好我要走了。”
金志豪这时候再看小保姆,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有点洋里洋腔了。金志豪说:“你要走,肯定不是因为老先生啰嗦,对不对。”
小保姆又笑,坦白出来:“我要到那边阿六头的饭店里去做,人家开工钿一个月二百块。”
比做保姆的工钿翻三四番,她自然是要走了,金志豪晓得留不住她,就问:“文宝娘娘什么时候来?”
小保姆说;“今朝就来,说好的,她不来我不走,你放心,总归不会叫你屋里断人。”
到吃夜饭的时候,文宝娘娘来了,背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还是穿一件打补丁的兰士林布的大襟衣裳,见了金志豪,笑一笑,露出那只金牙,她把包裹往地上一放,说“来晚了,路上碰到从前的东家刘家里,又要叫我去做了,我是不去的,好马不吃回头草,这边约好的,我不可以拆烂污的,是不是,金同志。”
金志豪勉强地点点头。
小保姆性急,见文宝娘娘来了,等不及吃夜饭,就走了。
文宝娘娘熟门熟路,去拿了碗筷,盛了老先生吃的粥,又端了菜,对金志豪说:“倷先吃。”一边说一边走进老先生房间。
金志豪没有说话,一个人在外间吃饭,就听见老先生在里边大声说:“你是啥人,小死娘呢,我要她来弄。”
金志豪连忙追进去,说:“你不是天天讲不要小姑娘弄么,你嫌避她,现在换个人来服侍你。”
老先生气哼哼地说:“弄这样一个邋遢相的老太婆来,你们想阴损我啊。”
文宝娘娘笑起来说:“什么邋遢相不邋遢相,老古话讲,吃得邋遢,成得菩萨,你们城里人,细皮嫩肉,手里没有三两力气,就是太清爽了,我来服侍倷,不过几日,保你活蹦鲜跳。”
老先生“啐”她一口,说:“你说得出,我七八十岁的人,还活蹦鲜跳呢。”嘴上这么说,面孔上倒是有了点笑意。
文宝娘娘乘机说:“吃吧,吃吧。”
老先生朝她看看,嫌饭菜冷了,要叫她重新热过,文宝娘娘说:“不冷的,倷摸摸碗底,烫手呢,热焐焐的,正好,我告诉倷,年纪大的人,不可以太烫的,要烫坏喉咙的。”
老先生很生气,说:“你是存心来气我的,我讲冷,就是冷,你不肯帮我热一热。”
文宝娘娘说:“怎么不肯热呢,我是为倷好,倷要热,我就去热,等歇不要嫌避太烫啊。”说着就去端碗。
老先生说:“算了算了,马马虎虎将就吃吧,这把年纪了,苟活。”
文宝娘娘笑眯眯地说:“喔哟,老先生倷不可以这样讲的,你们这种人,有福之人,人上人呀,怎么是狗活呀,我们喏,像我这样喏,人下人,才是狗活呢。”
啰里啰嗦,不像小保姆,老先生问她十句,也不肯回一句。金志豪看两个老的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他心里烦,没有心思听他们讲,只要老太爷不发脾气,他是得过且过,回到堂客里吃饭。
等他吃好,文宝娘娘端了空碗出来,金志豪叫她吃饭,她说:“吃饭我不会客气的。”就去盛了过来吃,一边对金志豪说:“喔哟,你们屋里老太爷,疙瘩人,难弄的。”
金志豪没有接她的嘴,他心里想总归要托人重新介绍一个保姆,文宝娘娘看上去,又是不会长的。
文宝娘娘很快地吃了一碗粥,又去盛了满满一碗,唏哩呼噜地吃,金志豪不敢看她,怕看了引起她多心,以为他嫌她吃得多,他们家粮食倒不缺,可是金志豪有点不习惯文宝娘娘的腔调,他想,顾虹肯定是要讨厌这个老太婆的。
文宝娘娘又去盛了第三碗,这一次稍许浅了一点,她看看金志豪,说:“我饭量大,吃煞不壮。”
金志豪勉强笑笑。
后来顾虹回来了,金志豪说:“今天早。”
顾虹说:“早一点。”
金志豪正要把文宝娘娘介绍给顾虹,不料顾虹先对文宝娘娘点点头,笑一笑,说:“你来啦。”
文宝娘娘也熟人熟事地点点头,笑笑,去帮顾虹热饭热菜。
金志豪问顾虹:“你们碰过头了。”
顾虹点点头,说:“那天她来,你不在,要来寻人家,大概是同小姑娘串好档的,小姑娘要走,我就叫她来的。”
金志豪不明白:“你不是嫌避她的么。”
顾虹说:“反正要请一个人的,张三李四都一样的,她送上门来,也省得再出去寻了。”
金志豪想不落,他被排除在外。
顾虹看看他,说:“本来是要同你讲的,我回来晚,你先睏了,有几日我早回来,要跟你讲,看你的样子,不大愿意和我讲话。”
金志豪不说话。
顾虹说:“你要是嫌不好,重新再换好了。”
金志豪说:“有什么好不好。”
文宝娘娘把饭端过来,叫顾虹吃,他们夫妻里就不再说话了。
金志豪到里屋去看电视新闻,看了一歇,没有什么看头,就关了电视,听见顾虹和文宝娘娘在外间谈笑风生,听口气好像是一对老朋友,金志豪叹了一口气。
文宝娘娘留下来了,每日金志豪下班回来,总要听老先生抱怨文宝娘娘,金志豪问他文宝娘娘哪一点不好,他也不说什么不好,只是说要气煞他,要叫金志豪立时立刻去换人。
金志豪问文宝娘娘出什么事体,文宝娘娘说什么事也没有,蛮好的,叫他不要听老先生。
到休息日脚,金志豪在屋里,听出来两个老人拌嘴舌,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体,他就说文宝娘娘:“你少说几句,阿爹年纪大了。”
文宝娘娘就不响了。
顾虹却说:“文宝娘娘年纪也蛮大的。”
金志豪说:“阿爹是有毛病的人。”
顾虹说:“文宝娘娘也有毛病,她有胃气痛。”
金志豪就不好再多说了,再说,就显得他把保姆佣人当下等人看了。金志豪是不愿意把人分等的,他希望人人平等。
以后,日脚就这样过,大家也习惯了,有时候老先生烦得过份,金志豪就说已经找到了新人,文宝娘娘马上就走。先生又要骂人,要动气,说金志豪要气煞他。
文宝娘娘做事体手脚快,金家里一点家务事不经她做的,每日下昼,老先生打中觉,文宝娘娘就出去转转,看见路上垃圾箱边上有纸头盒子,旧塑料什么的,就拣了塞在蛇皮口袋里带回家,往床底下一放,过三五日,积得多一点,就到收购站去算,卖个三角五角,也很开心。
金志豪看文宝娘娘这样,十分讨厌,有一日熬不牢对她说:“你倘是缺零用铜钿,我再贴你一点也是好商量的,这样弄,像什么腔调。”
文宝娘娘说:“我是顺带的,不碍事的。”
金志豪说:“怎么不碍事,龌龌龊龊的垃圾,放在床底下。”
文宝娘娘说:“不龌龊的,不龌龊的,我在外面拍干净带回来,倷放心,放我的床底下,又不放在你们房里。”
金志豪讲了几次,她不听,他也不高兴再讲了。
金志豪每日上班,天天老样子,只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小丁了,小丁结婚,先是外出度蜜月,回来以后又是怀孕反应请病假,再后来又是流产休息,前前后后有两三个月没有正常上班。这一日小丁来上班,金志豪一见,倒有点认不出了,小丁胖了,添了几分福相,面孔上甜咪咪的,很快活的样子。
小丁到金志豪办公室来坐,坐了一歇,东南西北瞎吹了一会,后来小丁说:“看见你们顾虹得奖了,恭喜啊。”
金志豪笑了一笑,说:“也不晓得怎么样,我还没有看过呢。”
顾虹编的一个现代舞,由艺术中心的演员排演的,在全国性的舞蹈大赛中得了奖,回来作汇报演出时,金志豪正好出差,没有看到。
小丁说:“正巧,我看电视节目报,这个礼拜有录象,礼拜几,忘记了,好像是礼拜三。”
金志豪去找了电视报来看,果真是礼拜三。
到礼拜三,吃了夜饭,他就开了电视机,文宝娘娘和老先生也过来看。
到跳舞的时候,老先生说:“什么名堂。”
文宝娘娘说:“这是你们家孙媳妇弄的,嘿嘿。”
对舞蹈金志豪应该说是行家,他从前是吃这碗饭的,但对顾虹编的这个名为《桑娘》的现代舞,一连串奇异独特的舞蹈语言,他都有点不得要领,时而若有所悟,时而又如入迷宫,还有音乐,在强烈奔放的快节奏中,有一种荒凉悲怆、古朴幽怨的味道,给他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老先生坐在一边闭着眼睛问:“跳的什么?”他对跳舞,本来没有什么好感的,当初孙子去跳舞,他就反对过,没有用,后来又找了个跳舞的媳妇,他一直憋着气,后来孙子总算不跳舞了,而顾虹跌断了脚骨,倒给她跌出脸面来了,还上电视,拿什么奖,他想不明白。
金志豪不好回答老先生的问题,舞蹈本来就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艺术。
文宝娘娘却在一边拍手笑起来:“啊哈哈,这个小娘,聪明得极,啊哈哈、这个小娘,是个人精。”
金志豪没有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文宝娘娘说:“这个跳的什么舞呀,就是我上次唱给伊听的山歌呀,湖州地上白浪浪,姐姐妹妹去采桑,桑篮挂勒桑树上,一把眼泪一把桑,小麦青青大麦黄,姐姐妹妹去采桑……”
老先生在一边“呸”了一声,说:“老妖怪。”
文宝娘娘不理睬他,自顾自地对金志豪说:“她倒好,拿我的山歌去赚票子,又捞一把票子,哎,得的什么奖,是不是一等奖,哎,金同志,她拿多少奖金。”
金志豪说:“我不晓得。”
文宝娘娘说:“还是我们唱山歌的顶吃亏,歌是我们唱出来的,好处给你们城里人捞得去,城里人真是精刮。”
金志豪看了文宝娘娘一眼,说:“你唱来唱去这几首歌,不稀奇了,你有没有其他的,别人没有听过的。”
文宝娘娘笑起来,说:“哎呀,倷这个人,还不晓得我的臭脾气呀,我这个人,吃亏就吃亏在肚皮里藏不牢货色,活狲不赅宝,老早给你们挖光了。”
金志豪说:“就是呀。”
文宝娘娘不响了,好像有点伤心,过了一歇,她突然神秘地一笑,对金志豪说:“哎,我告诉倷一桩事体,倷不要告诉别人啊,倷勿晓得,倷寻我,寻错人了,我们那里有两个文宝娘娘,其实东横头的文宝娘娘,才真是会唱山歌的。”
金志豪笑笑,不相信。
文宝娘娘说:“我勿骗倷的,这桩事体别人全不晓得的,只有我晓得,我是看倷人老实,才告诉倷的,我看倷,还弄不过家主婆呢,嘿嘿嘿嘿。”
金志豪又朝文宝娘娘看看,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他问:“真的?”
文宝娘娘说:“伊这个人,古怪煞的,山歌一肚皮,从来不肯开口的,倷去寻伊,也没有用场的,伊不肯唱的。”
金志豪问:“为啥?”
文宝娘娘说:“不为啥,伊就是这种腔调,就是古怪的,不肯开口的,我同伊的脾气,扯扯匀就好了,我也不会这样吃亏了,不过,倷假使去寻伊,倷就对伊说,是我叫倷去的,是我叫伊唱的,伊就肯唱了,我同伊,从前是有交情的,别人不晓得的,我们的交情,勿一般的。”
文宝娘娘又神秘地笑笑,弄得金志豪半信半疑。
第二日上班,他去看小丁,想同她说说这个东横头文宝娘娘的事,到那边办公室,一看,说是小丁病假,金志豪有点泄气,回过来,馆长看他不忙,就叫他到小丁屋里去望望她,一方面是看看她的病,一方面也要做点工作。这一腔,小丁的工作精神不大好,要了解了解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做领导的,要关心人。
金志豪就到小丁屋里去,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唏哩哗啦的洗牌声音,门开了,金志豪看见小丁也坐在麻将桌上,见了他,小丁也不惊慌,也不意外,朝他笑笑,回头对几个牌友说:“你们等一等,我马上来。”一边说,一边让金志豪进里屋。
金志豪说:“你怎么?”
小丁笑笑,说:“心里闷,开了病假,不白相白相,做啥呢。”口气里一点也没有检讨的意思。
金志豪就皱了皱眉头。
小丁问他有什么事,金志豪看她这样子,本来不想讲文宝娘娘的事了,但他想也许提一提吴歌的事,还能引起小丁一点兴趣,他就说了。
小丁听了,笑一笑说:“你已经晚了,那次我到县里去,他们在东渡头找到一个老太太也叫文宝娘娘,也会唱吴歌的。是县文化馆的老李。开始那老太太不肯唱,老李就把文宝娘娘请到自己屋里,天天鱼肉招待,待老祖宗一样呢,啧啧,人家这种工作精神,现在是少见。”
外面的牌友性急了,催小丁,小丁只是朝金志豪看,金志豪说:“我走了。”
小丁自然不留,就把他送出来。
金志豪走出小丁家门,一时不知朝哪里走,他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他就没有再回馆里,直接回家去了。
年底时候,市里宣传文化系统开大会,总结工作。在总结报告里,有很长的一段提到了吴歌,说是某县文化馆的某同志,经过多年的艰苦工作,终于在三山岛挖掘搜集出长达三千多行的民歌《九姑娘》,打破了吴歌历史上没有长篇叙事民歌的看法。报告里表扬了这位同志,做了多少工作也就可想而知,最后是说给这位同志发奖金加工资的事。
金志豪听了,一时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有点懊悔,不过他的后悔也不深,因为他对吴歌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的兴趣,他也不晓得栀子花开是不是六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