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生的好日是在十二月初八。
先前就听说刘爱珠的两个女儿要叫了人来搅好日,说要撕老甲鱼的老面皮,要叫他坍坍台。
那两个女人是说得出做得出的,蒋先生心里就不安逸了,千想万想,想得头脑胀痛,晓得不出点血这桩事是不会过门的。他就叫杨玲娣去买了两只18k的金戒指,两百块一只,杨玲娣心里是不情愿的,但见了那两个女人也是有吃点软的。
两个女儿胃口倒也不大,一人得了一只戒指,也就平了气,偃旗息鼓。
所以蒋先生的好日仍十分热闹,十分风光。
蒋先生办酒水,是请了厨子在屋里烧的,亲眷朋友,街坊邻居,同行道人,开了五桌。
十二月里,大家肚皮里油水少,吃得快活,几杯酒落肚,就同蒋骏声寻开心,说是应该吃他的喜酒,却总是吃老先生的,颠倒五六,说蒋骏声不如他老子有花头。
蒋骏声面孔壁板,说:“吃吧,吃吧,多吃点,长肉。”
大家就拚命吃。
到半夜里,吃喜酒的人肚皮就不好了,有上了点岁数的,体质差的,还送到医院去吊盐水,医生问吃什么吃坏肚皮,也不敢讲自己贪嘴,酒水上吃对虾吃鲜贝吃得多了。
后来蒋先生晓得了,心里就有点懊燥,就怀疑是不是有人阴损他,他想和杨玲娣一起排排人头,看谁有可能会做这种下作事体。
杨玲娣现在是没有功夫同老先生讲闲话的。杨玲娣进了蒋家的门,做了太太,日日请一帮白相老姐妹回来搓麻将,自然是要铜钿输赢的,不带输赢,没有劲的,带了输赢,就有劲了。
杨玲娣搓麻将本来也是有瘾头的,中间停了一段,现在重新摸牌,兴致更加大,就嫌老先生烦。最好老先生日日去出诊。偏生蒋先生现在也是有点名气的开业医生了,一般情况是不出诊的,坐在屋里等人上门。幸亏蒋先生屋里房间多,可以同杨玲娣的麻将摊分分开,免讨气。
杨玲娣要来麻将,就不肯做家务事,不肯烧饭,不肯洗衣裳,蒋先生说她两句,她就虎他几个白眼,说:“你们蒋家里,小气得来,有钞票,不可以请个保姆呀,钞票省下来做啥,带进棺材啊?”
蒋先生心里就气,说:“你没有进门,我们就不请阿姨,你进了门,更加不请了。”
杨玲娣说:“啊,你跟我结婚是想骗一个佣人啊。”
蒋先生说:“不可以讲得这样难听的,不做佣人,你屋里事体总归要相帮弄弄的,骏声下班回转,要吃饭的,吃过饭还要去上班的。”
杨玲娣就说:“我一个人要服侍你们两个人,啊,你儿子要人服侍,去讨个家婆么,四十出头的人,不讨家婆,人家讲起来,多少难听,又不是憨大、痴子,讨不到家婆。”
两个人这样你一句过来,我一句过去,唠唠叨叨可以讲几个钟头,要到蒋骏声回来,板了面孔,两个人就不响了。
杨玲娣到底烦不过蒋先生,蒋先生一个道理讲一天也讲不完,她实在没有胃口听他讲,她就走出去,到人家屋里去搓麻将,成日不回转。蒋先生要面子,不会到人家屋里去喊她的。
老姐妹就对杨玲娣说:“你不回去,蒋先生要急的,新箍马桶还要三日香呢,新结婚么总归欢喜要孵在一道的。”
杨玲娣就“呸”她们,说:“老甲鱼,孵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用场了。”
老姐妹放放荡荡地笑,在屋里,小辈面前,她们是不敢这样放肆的。
蒋先生讨了女人,钞票花了不少,本来想伴伴热闹,老来有个依靠。弄到结果却仍然一个人,孤零零守一个诊所。没有人来看毛病,他就呆顿顿地坐在窗口,直对大门口,也不晓得等什么。
这一日,他看见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走进来,面孔白嫩,胖胖的,穿的衣裳十分时髦好看,蒋先生想这个女人面熟陌生,就看见她对他笑笑,进了吴家的门。
过一会,张老师出来,蒋先生就问她:“刚刚进去的小姑娘,是啥人?”
张老师盯牢蒋先生看看,笑煞了,说:“喔哟,蒋先生你眼睛不来事了,刚刚啥人呀,妹妹呀,我们妹妹,你不认得妹妹啦?”
蒋先生也笑了:“是吴妹妹呀,真真不认得了。”
吴妹妹听见天井里笑声,走出来看。
张老师把她朝蒋先生那边推推:“喏,蒋先生,你看看,是不是妹妹。”
蒋先生说:“是妹妹,是妹妹,我怎么长远不看见你了。”
吴妹妹笑。
张老师说:“怎么长远不看见呀,妹妹天天走进走出,你看不见呀!是呀,屋里有了新人,别人全不在眼睛里,对不对,蒋先生?”
蒋先生摇摇头,叹口气。又问吴妹妹:“你现在,腰不酸了?”
吴妹妹开心地说:“不酸了。”
蒋先生看看她,好象不相信,说:“吴妹妹,你胖了,你变脱了,我想起来,你小时候是这种样子的。”
吴妹妹点点头,她晓得自己是变脱了。
张老师说:“我们妹妹从前太辛苦了,现在你看看,多少嫩相,断命店主任,真是辞掉不做的好,当初我还不肯呢,你看看,妹妹现在惬意煞的。”
吴妹妹现在是惬意,她活到三十岁,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生当中还有这么舒缓的日脚,从前她是根本没有想到的。
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天井外面喊:“吴影兰。”
吴妹妹应了一声,回头对张老师说:“包里是十斤绵白糖,店里分的,你倒在罐头里,给他们拿五斤过去。”
张老师点点头,问:“外面啥人喊你,你到啥地方去?”
吴妹妹不响,对蒋先生笑笑,就走出去了。
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吴妹妹没有回来吃饭。陆建东就在屋里发脾气,说吴妹妹变世了,说这个女人翻花头是不停不息的,要么做什么主任做煞忙煞,要么吃吃白相相,惬意煞,说到底,不晓得张三还是李四告诉他,看见吴妹妹和一个男人在荡马路。陆建东声响很大,好象特为叫给别人听的。后来吴家就有人出来,自然是吴幼兰。
吴幼兰就立在天井里对准陆家的门说:“陆建东,你出来,有屁到外面来放,大家闻闻。”
陆建东对吴妹妹凶,对吴幼兰就不敢凶,他不走出来。
吴幼兰就发表演讲,贬低陆建东,抬高吴妹妹,说她家妹妹就算在外面轧姘头,陆建东只配靠边站站。
张老师忍不住走出来拉幼兰回家,幼兰不睬她,她就哭起来。
幼兰就凶她母亲:“哭个屁,陆家里有什么花头,他不中意我们妹妹,叫妹妹跟他离婚。”
张老师苦叽叽地:“你张嘴,不要瞎嚼,妹妹听见,要气煞的,妹妹没有那种事体的,妹妹刚刚开心了几日,你们又要去弄苦她了。”
蒋先生立在窗口看看他们,想想张老师的话也不错,吴妹妹,什么前世呀。
下昼蒋先生门诊上很清,就出去走走,一直就走到区法院的接待室,进去看看,有两个法院同志在接待,一个年纪大一点,一个年纪很轻,里面有很多人坐在长椅上等,蒋先生看看没有熟人,就在旁边坐下来。
轮到他的时候,年纪大的人就问他:“老先生,你是什么事情?”
蒋先生很难为情,他又不想说了。可是人家要催他的,他就支支吾吾地问:“要离,离婚,怎么,怎么办法。”
他们盯住他看看,两个人又互相看看,别人先笑起来,他也笑了。
“你今年多少岁了?”年纪很轻的人把钢笔搁在纸上问他。
蒋先生说:“六十九岁。”
别人又笑,蒋先生就很难过。
法院的老同志就对他说:“老先生呀,毛七十的人了,老夫老妻的,做什么。”
蒋先生吭哧吭哧,过了半天才说:“不是老夫老妻,是新结婚的。”
大家愈发笑得起劲,盯住蒋先生的面孔看,看得蒋先生要出汗了。
“新结婚”,年纪轻的法院同志问他:“多少时间?”
蒋先生说不出来,两个月,他不好说的,他们又要笑。
“现在外面,骗钞票的女人多,就是看中老头子的钞票么。”
“是的,不过么,老头子倘是安逸点,也不会受骗。现在一把年纪的老人,寻女人可积极煞了。”
别人就讨论起蒋先生来。他们自己的事体,既然要到法院里来,就不会是小事体,反而倒忘记了。
法院的老同志对蒋先生说:“你再回去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不好随随便便的,你要离婚,总归要有理由的,你是什么理由呢?”
蒋先生说:“我和她,性格不合。”
“性格不合,结婚前为啥不互相了解呢。”老同志很有耐心。
小同志就没有很大的耐心,他对老同志说:“你同他罗嗦什么呀,他要结就结,他要离就离。”
“是呀,爽气点。”别人说。
他就拿出两份状纸扔给蒋先生,说:“买吧,两份六角,自己会写吗?不会写,到隔壁法律事务所请人代写。”
蒋先生看着两份状纸退了一步,连忙说:“我不是来离婚的,我来看看。”
年纪很轻的法院同志就有点生气,说:“你把法院当白相场所呀,我们忙煞,你看这里排队排这样长,你来寻开心呀。”
年纪大的同志就说:“老先生,你回去吧,倘是夫妻感情不大好,大家忍让点吧。这把年纪了,刚刚结婚又要离婚,小辈里也要说闲话的,是不是?”
蒋先生昏沉沉地走了出来。蒋先生就觉得自己的老面孔没有地方放了。他走过他立过柜台的那个中药房,想起来进去看看。
中药房的老当家姚先生和蒋先生拜的同一个先生,说起来是师兄弟。
姚先生叫蒋先生坐。蒋先生说:“不坐了,就要走的。”
姚先生就客气一句:“急啥,坐一歇。”
蒋先生就坐下来。两个人一时好象没有什么话讲,后来还是蒋先生想起他们从前学医的情景,两个人就有话讲了。他们就想起了好多好多的往事,老人心里激动起来,就泡了茶吃起来。蒋先生说起他们的先生陈文卿,给阊门卖粢饭的小贩朱三官看伤寒,朱三官已经病了十多日,屋里家私全当光,只剩一条裤子,叫女人去当了来请陈先生出诊,付了五角诊金,还多二块大洋,治伤寒的药用名贵的多,珠粉,牛黄,羚羊角。二块洋钱根本是不够的,陈先生看朱家里作孽,不光退了诊金,还付了两帖药的钞票,过两日,又专门送了四帖药上门,一直到朱三官毛病看好。现在回想起来,陈先生的为人,真正是好煞的。蒋先生和姚先生是自愧不如的。陈先生帮人家看病,肯担肩胛,也是有名气的。一回有个病人患癞疥疮,作得苦不堪言,陈先生就在方子里开了一点砒霜,病人家属看了,就责问陈先生,用砒霜用死了啥人负责,陈先生自然是要自己负责的。后来病人的病好了,人家就称他陈半仙,砒霜毒死人的物事,他用来治毛病,是有点仙气的。
蒋先生叹口气,对姚先生说:“现在是没有人敢开砒霜的。这种肩胛,不好担的呀。”
姚先生摇摇头:“现在花头多,就是敢开,药房里也不敢配,要上头批准的,烦煞人。”姚先生不做开业医生,名气没有他的师弟大,牢骚倒是蛮大的。
蒋先生又坐了一阵,看看时间不早,就告辞了。
到吃夜饭时,天井里大家就听见杨玲娣尖脆脆地喊:“哎呀,你个死老头子,你做的啥呀,你要害人呀。”
一边叫一边就跑出来告诉大家,说蒋先生拿中药摆到菜里,叫她吃,她怀疑他是想毒死她,又说到刘爱珠过得活鲜鲜的,怎么就死了,说不定也是老头子下的手。
这种话就不好了。不光难听,关系人命大事,是不可以瞎说的,可是杨玲娣一张嘴巴,是不晓得轻重的。
蒋先生在屋里不出来,也不响;杨玲娣吵得狠了,蒋骏声却出来,说:“是我放的药。砒霜!我就是要毒死你。”
杨玲娣就哭起来,叫大家听,又去把一只菜碗端出来,大家看看,果真颜色不对。几个小青年就去弄来一只不知谁家的猫,叫它吃,它就吃了。不死。活龙活现。吃得摇头晃脑。
蒋先生就在屋里说:“你不要出去坍台了,你回转来吧。我放的柴胡,解解寒气的。”
大家好笑煞了。不过想想蒋先生也是有点木然了,菜总归是菜,吃菜是讲究滋味的,药摆在菜里,不晓得他是怎么想法,头脑灵清的人,是不会拿药摆在菜里的。
有的人身体不好,经常请蒋先生开方子吃点中药的,以后就不大敢多请他开方子了。
杨玲娣还没有安逸,还要刮蒋先生的面皮。就有几个人进来寻蒋先生,是一个久治不愈的病人,吃了蒋先生十五帖药,毛病好了,把一张感谢信贴在蒋先生门上,称蒋先生“妙手回春”。
大家看看蒋先生家门里闹成这个样子,门上还贴了张红纸头,心里好笑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