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老规矩总是要放三日假的,两天固定假,调一个礼拜日,就是三天。凑在一起,大家心里快活。
放三日假,魏阿姨就要忙三日,比平常上班日脚还要紧张。几十个有毛病的人,她要一家一家上门送药,三顿药要送三次,两顿药要送两次,药配给家属她不放心,家属要拆烂污的。他们没有功夫。说是放了三日假,也没有空,当家的要收作屋里,不当家的要出去白相,没有功夫服侍痴子吃药。痴子不发毛病,他们就不把药给他吃,偷省力。魏阿姨晓得不吃药就要发毛病,所以她对吃药抓得紧。所以工疗站三十几个痴子一年也没有人发毛病,发病率就是百分之零,所以看精神毛病的专家教授夸奖魏阿姨的工作做得好。
早上爬起来,魏阿姨肚皮里就有一本帐和一条线路。吃过早饭她就开始分药。魏汉成睡一个懒觉,睁开眼睛就看见一桌子的白药,一摊一摊地分匀了,写了痴子的名字,然后包成一个个小包。
魏汉成看看妈妈认真的面孔,说:“你分错了,我看见你分错了,有一个包的药多,有一个包的药少。”
魏阿姨说:“没有分错,本来就是有多有少的,毛病重的多吃两片,毛病轻的少吃两片。”
魏汉成说:“多到吃六片呀?我看见一个包里包了六片药的。”
魏阿姨就有点急:“你瞎说,不会有六片的,最多的吃四片,你是看错了。”
“就算我看错了”,魏汉成出去刷牙洗脸。
魏阿姨想了一想,把那三十几个包包一个一个拆开来,她后来真的拆到一包是包了六片药的。她有点奇怪,怎么会是六片呢,她是从来不出差错的,刚才是不是想什么心思想岔了呢,也没有什么心思可以想的,她的心思都在痴子上面了。
魏汉成洗刷好了进来,魏阿姨对他说:“是的呀,是分错了,一包包了六片,幸亏你看见了,真是的,以前没有弄错过的呀。”
“你怎么晓得没有弄错过,都是你一个人弄的,弄错了也不晓得的。”魏汉成端了粥碗到天井里去吃粥,天井里爽气。他顺手翻了那张包药的纸看看,名字是郭根全。
魏阿姨重新包好药,儿子说弄错也不晓得,她稍微呆了一呆,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开心。弄错怎么可以不晓得呢,都是有毛病的人,多吃药少吃药看得出来的,隔夜没有睡好也看得出来的,有了什么心思也看得出来的,有这种毛病的人就象小人一样,不会隐瞒的,魏阿姨一直把他们当小人看,她的办法是很灵的。
魏汉成回进来添粥,魏阿姨就说:“沈文荣老婆的户口办好了。”
魏汉成不记得谁是沈文荣,便问母亲:“做啥?”
魏阿姨说:“有一天到我们屋里来哭的那个人么,老婆是乡下的。”
魏汉成便想起来那个痴子,说老婆要同他离婚,说要去寻死。他问他怎么死法,魏阿姨便有点动气。痴子说,上吊再吃一瓶敌敌畏。后来工疗站就帮他去找派出所。派出所就叫那个女人写了保证书,保证不离婚,再后来户口就办过来了,总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吧。沈痴一定很开心,魏汉成想他开心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好像有点不道德。”他随随便便地说了,抹了一下嘴巴,粥吃饱了。
“谁不道德?”魏阿姨问,她奇怪地看着儿子。
魏汉成也不晓得谁不道德,他是不喜欢多劳神的,他说:“你说谁不道德。”
魏阿姨摇摇头:“你这个人,莫名其妙。”
魏阿姨到时间就去送药,她出门的时候,幼兰进她的家门,幼兰对她笑,说:“魏阿姨,我寻你们家魏汉成。”
魏阿姨自然是欢喜影兰那样的人,不过幼兰她也是蛮欢喜的。她也朝她笑笑,手戳戳屋里:“在里面,刚刚吃完粥。”
幼兰走进去了想想又退出来,咬耳朵对魏阿姨说:“下趟我告诉你一桩事体,拿你吓煞。”
魏阿姨又笑笑说:“小丫头,我不理睬你。”
幼兰就走进去了。
张老师在天井里晾衣裳,看见魏阿姨出来就对她说:“魏阿姨,智力竞赛的提纲你抓紧点啊,十月初头就要发下去的,中旬要考的。”
魏阿姨点点头:“我马上去弄,送掉这点药我回来就弄,你放心好了,我会弄好的。”
现在外面大家都讲要重视精神卫生工作,区里就要安排一次关心精神病人的智力测验。虽说现在外面智力竞赛像早几年的有奖销售一样多,不过拿痴子来做竞赛对象是没有的,所以街道里很关心,叫居委会出提纲,居委会自然要落到魏阿姨身上的。魏阿姨出题目是不怕的,她想想自己大概有一肚皮的题目。
魏阿姨走出不多远,就看见小闵立在街路上,她走过去喊小闵,小闵朝她笑,仍立在那里。小闵是工疗站新来的一个病人。花痴,住了半年医院,刚刚出来。
“你怎么立在这里,回去吃药吧。”魏阿姨去搀她。
小闵退开,说:“我阿姐叫我死出去,不要死回转。”
“为啥?”
“阿姐今朝领男朋友上门,男朋友看见我戳气的,其实魏阿姨你讲我生得不戳气,是不是!”小闵用手指戳戳自己的面孔:“有酒靥的,这边一个,这边一个,你看,嘻嘻……”
魏阿姨总要怪小闵屋里人不上路,不过回过头来想想,也不好全怪他们,喜庆的事体,放一个痴子在里面,会弄出喇叭腔来的。她就对小闵说:“你跟我去白相,先送药,你也先拿药吃了,跟我回去白相。”
小闵后来就跟了去送药,又跟了她回去。
魏阿姨带了痴子回来,天井里大家也蛮习惯,工疗站在隔壁,天天有痴子看,就不稀奇了。
魏阿姨回到屋里,幼兰还没有走。魏阿姨叫小闵坐,倒了一杯糖开水给她吃,就问幼兰:“你们家妹妹呢,腰酸好点了么?”
幼兰说:“腰酸大概好点了,吃蒋家里的药,倒会有用场,滑稽事体。”
“蒋先生的名气又有点响了,不过你们家妹妹也要做做歇歇的,到底现在老点了”,魏阿姨是常要批评影兰的,“弄出毛病出来,钞票再多也茄门了。”
幼兰立起来说:“走了,瞎吹一泡,混了半日,走了走了。”
她朝魏汉成眨眨眼睛,也走了。
小闵坐在边上轻声轻气地说:“她没有酒靥的。”
魏阿姨看看小闵,把魏汉成拉进里间,问他:“你们是不是想轧朋友,幼兰么,也蛮好,小几岁,不懂事体,你们要想轧,索性我也说穿。”
魏汉成喉咙“咕嘟”一声:“小骚货,我不同她轧朋友。”
“不轧也好,不轧么就像不轧的样子。”魏阿姨看看小闵在门口探一探头,连忙走出来。
小闵说:“魏阿姨,我要走了,辰光差不多了。”
魏阿姨说:“好的,你回去吧,不要走开去了啊,就回去啊,屋里不便当,就到我屋里来啊。”
魏阿姨到天井里淘米,蒋伯行和蒋骏声在杀鸡,两个人弄得一身鸡血,蒋伯行问魏阿姨:“魏阿姨,你吃过饭有没有空,有空过来坐一歇歇。”
“坐一歇坐一歇。”魏阿姨说。
蒋伯行叹口气:“喏,还是骏声的事体么,又介绍了一个,下午上门。我这个人,你晓得的,不会调和的,你来帮帮忙,调和调和。”
蒋家爷儿俩,做一家人家,做得就不像一家人家。蒋骏声讨老婆的事是应该上上心了。魏阿姨吃过饭就过去坐了。
蒋伯行是开业医生,中医,因为治了一些难治的病,就有了点名气。有的人被医院宣布生了癌,到蒋先生这里来寻活路,蒋先生就告诉他不是癌,叫再去复查,就再去复查,果真排除了。讲起来,蒋先生真是有点本事的。
蒋先生的老家,是这城里一户大家,他的祖上都是做官的,到蒋先生的父亲成人时,虽然没有科举了,但家里还是替他到北京去捐了一个监生,加捐了一个五品衔,戴起水晶顶子。在蒋先生小时候家道自然大不如以前,但家底仍是厚实的,蒋先生的父亲那时也不好在外面做什么事,他是封建遗老遗少一类的人,在社会上混不出去,就在屋里教儿子念书。到蒋伯行十六岁时,就是一个才学横溢的人了。他的父亲后来也受了一点新思想的熏陶,就到现政府里做了一个小官,他是希望儿子出洋留学,步步进升的。可是蒋伯行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偏要学医,他大概觉得中医十分神奇。蒋伯行的父母自然是不同意的,但终究拗不过儿子,就帮儿子求了一个顶有名的中医陈先生。陈先生是有架子的,一般不随便收徒。蒋伯行那时是一门心思要跟陈先生,陈先生不允,他就一边自学《内经》、《药性赋》、《汤头歌诀》等中医药基础书,一边天天到陈先生门上等候,后来陈先生见他心诚,就收了他。
对于中医,蒋伯行既非家传,从师又晚,根底是不足的,所以他是十分用功的,不到四年,他就出道,自己开业了。
解放后,不少开业医生都参加了工作,到国家的医院里去门诊。蒋伯行自然也想去,可是人家不要他,他就继续开业。蒋伯行的父亲是被现在的政府枪毙的。要换一个政府,总是要杀一些人的,就轮到蒋家,旁人想想也应该,蒋家想想就是想不通。从前讲起来,不去做官去学医,是丢门面的。不过大家说,蒋伯行幸亏去学了医,不然的话,事情怎样结果就难讲了。“文革”的时候,不许私人开业,蒋家的家私房产也都冲击掉了。蒋伯行一家吃穿没有着落,就求人介绍到一家中药房去做个小学徒,以后再也没有人来寻他看病。
一直到重新允许私人开业的时候,蒋伯行还在中药房的柜台上抓药、称药,做了十几年,倒也惯了。别人劝他再去挂牌,他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才下了决心。
到私人医生这里看毛病的,一般都是有脚路的,看私人医生也可以报销的,或者就是疑难杂症,大医院跑了无数次,久治不愈的,实在没有办法,到开业医生这里来碰碰额骨头。
蒋先生白日忙于看病,到夜里就觉得有点孤单了。老婆在“文革”中死了,留下一个儿子蒋骏声,四十岁的人了,尚未婚娶,脾气古怪,和老头子从来讲不满三句话。
后来,有人帮蒋先生介绍了刘爱珠。
刘爱珠原本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和蒋先生成了一家,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她的两个女儿,就有点蛮不讲理了。先是反对老娘再婚,等到老娘嫁了一个有家底的老先生,心思就野野豁豁起来,贪得无厌。蒋先生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对刘爱珠的两个女儿,也是蛮好的。但后来看看两个人实在不像腔,心里就有点气,也想到要为儿子争一点了。家庭矛盾就大起来,蒋家门里闹得一塌糊涂,蒋骏声就天天挖苦老先生。
蒋伯行就要和刘爱珠论理,刘爱珠自然要偏向自己的女儿,态度也不像从前那样温和了。她对他说,你老木了是不是,你有毛病是不是,弄点药吃吃吧。
蒋先生心里气,就回嘴说,你自己弄点药吃吃吧,我看是你有毛病了。
蒋家吵吵闹闹,别人也看惯了,这种婚姻,有这种结果,也是不奇怪的,但不晓得发展到后来会怎么样。
后来,刘爱珠得了一场急病,过世了,就结束了。
蒋家重新又冷清下来了,蒋伯行从此安份守己,一心看病,诊所十分兴旺,另外就是希望蒋骏声能够早一点讨老婆。
魏阿姨过来相帮,蒋先生自然很开心。
坐了一歇,说了几句话。魏阿姨就朝蒋骏声笑,说:“你做啥,面孔壁板的。”
蒋伯行叹气说:“他就是这种腔调,不上台面,急煞人的。”
蒋骏声不开心,看看魏阿姨:“什么面孔壁板,我天生是这样。”
又说了几句闲话,媒人就领了一个女的进来了。
魏阿姨看看这个女的,有点逆面冲,颧骨高,现在颧骨高的女人比以前多,不过克男人的到底不多。
大家立起来,介绍过,晓得这个女的姓高,再坐下来,蒋骏声就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屁股。
小高朝他笑,蒋骏声没有看见。媒人就对蒋伯行说:“哎哎,蒋先生,你们屋里这点房子,眼热煞的。”
“好像有点阴森森啊。”小高朝上梁看看,全是漆光光的银杏木,“我屋里是住新公房的,清爽相。”
蒋伯行点点头:“新公房总归是好的。”
蒋骏声拿两个膝盖并并拢,说:“不见得的,事物总归是有两个方面的,总归是各有利弊的。”
小高说:“自然是有两方面的。”
大家七嘴八舌就叫吃茶吃糖。魏阿姨说:“小高看上去文绉绉的,欢喜看书么?”
小高笑笑:“稍微看几本的。”
魏阿姨蛮开心:“巧了,蒋家里书香门第呀,书多煞的,你进他的书房间看看,摆满的。”
“没有看头的,没有什么书了。”蒋骏声坚持用半个屁股坐沙发,脚的支撑比较吃重,脚有点酸,不过他没有动。
大家心里就怪蒋骏声发寿,怎么可以这样讲话,这样猪头三,介绍一百个朋友,一百个朋友也很难成功的。
小高倒笑眯眯地立起来,熟门熟路地走进书房间去看书,一群人自然跟进去。蒋骏声也跟进去。
小高看看书架上的书,说:“喔哟,我以为什么好书,老宿货,蓬灰尘的,不放樟脑要生蛀虫的。”蒋伯行就搭话:“是的是的,生了不少蛀虫。”
小高就挨着念书名:“《伤寒论》、《本草纲目》、《张聿青医案》……”她念成《张律青医案》。
蒋骏声忍了没有去纠正她,面孔愈发不好看了。
媒人笑笑对小高说:“现在认得了,就是自家人了。小高,你碰到什么尴尬事体,不要客气,开口好了,蒋家里帮帮忙,也是作兴的,对不对,蒋先生。”
蒋伯行点点头。
小高就一本正经开口说:“我阿哥关照的,相帮弄两条红塔山’。”
蒋骏声说:“我是吃‘前门’的,还是‘前门’好。”
魏阿姨马上截断他的话:“‘红塔山’,好弄的,我去弄。”
蒋骏声就回头问魏阿姨:“你到哪里去弄?你有什么路子?你不要去买贩子的烟啊,让他们剥削,敲竹杠,红塔山,五十块,不合算的。”
魏阿姨不听他说话,笑眯眯地对小高说:“你白相,我去去就来。”
小高问蒋伯行:“她是你的亲眷啊?”
魏阿姨没有听蒋伯行回应,照她想起来是远亲不如近邻。从前老人都这样讲。魏阿姨走出天井,走得急吼吼,人家问她做什么。魏阿姨开心地说:“女朋友上门,要两条香烟。”
“你们家魏汉成交女朋友啦?”人家自然是这样想的。
“不是我们家魏汉成,是蒋家里,蒋骏声的,我们汉成还没有找呢。”
人家说她是热心肠,别人的事体比自家的事体还要上心。
魏阿姨走到转弯角上,问问阿三“红塔山”的价,就是蒋骏声讲的哪个价。她摇摇头,就直奔吴妹妹店里去。
魏阿姨一路走一路就想看见吴妹妹怎么开口,她以前没向吴妹妹买过什么便宜货和紧俏货。早几年魏汉成弄不到好烟,叫她开口,她没有开口。开上口,不晓得吴妹妹肯不肯给面子。吴妹妹是大家吃不透她的,看看她不声不响,软疲疲的样子,做工作倒是很吃价的,一爿店给她弄得神里活现。
魏阿姨奔到吴妹妹店里,说是前脚后脚吴老板刚刚走开。魏阿姨没法办了,立在那里呆顿顿,回过去不好交代了。她认得小慧,不过小慧是不好作主的。
小李走进来看魏阿姨急煞,就问她:“你寻吴影兰有事体啊,急事体啊?”
魏阿姨看看小李的面孔,好像是肯相帮人的,就说:“是急煞人的事体,尴尬了,要弄两条‘红塔山’,想寻吴妹妹帮帮忙。”
“这桩事体,小事体一桩”,小李说,“我给你拿。”
小李去拿了两条“红塔山”,关照记帐记在吴影兰头上。魏阿姨千谢万谢之后,挟了香烟就走。
蒋家屋里的人坐得有点厌气了,看见魏阿姨拿了两条香烟来,又活络起来,小高把香烟拿过去,看看,笑了。说:“啊哈哈,‘红塔山’,其实呀,我没有阿哥的呀,我们屋里没有人吃香烟的。”
魏阿姨想想有点奇怪,不过这个小高看起来也不像十三点呀。
蒋骏声就把香烟拿过来说:“你不吃,正好,归我了。”
场面上有点尴尬。
天井里有人喊:“魏阿姨”。
魏阿姨出去,看看喊她的是店里的小慧,就问:“做啥?”
小姑娘急吼吼地说:“两条‘红塔山’……;小李和吴影兰,吴影兰同小李,动气了,不过么,不过么,也不好怪小李,小李是好心,小李人蛮好的,吴影兰是有规矩的,不好破的。魏阿姨,你让我拿回去吧。他们动气,吓人兮兮的,吴影兰从前是不动气的,她同小李就怎么的,其实小李人蛮好的……”
魏阿姨说:“也是的,没有规矩是不好工作的。”她去把两条“红塔山”拿了交给了小慧。
后来,媒人就领小高走了,蒋骏声说:“这个女人是十三点。”
蒋伯行看看魏阿姨的面孔说:“难为你了,魏阿姨。”
魏阿姨看蒋伯行有点伤心,劝劝他:“蒋先生,不要紧的,人家也没有回头么,现在外头小姑娘的心思你捉不透的,面孔上不好看,作兴肚皮里称心呢。”
蒋伯行摇摇头:“难的,难的。”
魏阿姨说:“蒋先生你不要急,大家会帮你留心的。”
有人敲门,魏阿姨去开,居委会的周阿姨和杨玲娣笑眯眯走进来。
周阿姨拍拍蒋伯行的肩胛:“蒋先生哎,杨玲娣来望望你啰。”
蒋伯行问:“哪里不适意啊。”
“心里不适意呀。”周阿姨讲了一句,就笑起来。
杨玲娣就装装样子要打周阿姨,周阿姨就愈发好笑。两个人同年,五十五,比魏阿姨小一岁,像两个小姑娘,活泼煞的。
杨玲娣唱戏出身,她的娘就是唱戏出身,是唱草台班的,拖到七个月的身,还在台上扮小姑娘,杨玲娣就从长裙里滚到台上,杨玲娣的娘还来一个噱头,说是小毛头出来撑台面了。可是那帮看戏朋友不肯过门,迷信的,要倒血霉的,退了戏票还砸了牌子,戏班子只好换场。好在杨玲娣的娘是个角色,缺了她戏是唱不下去的,倘是一般跑龙套演员,出这种洋相,饭碗肯定要被敲掉。话再说回来,跑龙套演员也不会让她留到大肚皮七个月的。
杨玲娣不晓得自己父亲是谁。杨玲娣的娘大概也不晓得,戏班子里这种事体是不稀奇,不难为情的。杨玲娣的娘蛮喜欢杨玲娣,老板叫她把杨玲娣贴给人家领,她不肯,就带着杨玲娣开码头。他们唱的是评弹、地方戏,开的码头不是太远。所以杨玲娣从小就在唱戏人堆里混,面孔生来也标致,从小看得出是一块唱戏的胚子。
杨玲娣的娘自然晓得唱戏的苦,不过除此之外,杨玲娣做别样也不合适,就让她学戏了。
到了杨玲娣可以上台唱戏的年纪,人民政府把戏班子归拢起来,成立剧团,成立演出队,杨玲娣福气,就成了国家的人,有了劳保,有了靠山。
杨玲娣做了国家的人,心里却原是戏班子里的一套,特别是在男人的事体上,随随便便,轧过不少男人,全是露水夫妻,没有一趟是正正规规做人家的。为这桩事,吃过不少批评,也受过处分,她是老吃老做,讲不听的。糊里糊涂,半世人生就过去了,后来回过头来一想,虽风流快活,却连个后代贴肉也没有,等到想要个子女,已经来不及了。
杨玲娣是乐开的人。一个人过过也无所谓。从剧团里退出来,拿几个退休工资,早几年还能唱唱,混到外头的培训班里教教学生,赚几个外块,后来就唱不动了,气吼吼的,喉咙也毛了,不再有人聘她。杨玲娣贪图惬意,欢喜吃欢喜穿欢喜白相,退休工资就紧巴巴了,老姐妹里就撺掇,叫她去嫁人,嫁个有家底的老甲鱼,经济一把抓,她求之不得呢。
蒋伯行的续妻过世,杨玲娣想嫁蒋伯行,是很自然的。虽说年纪相差十几岁,杨玲娣还是肯嫁的。
蒋伯行吃续弦的苦头,横不对竖不对,作天作地,弄得老先生有点木知木觉了。刘爱珠过世,他倒摆脱了,一轻松,人也活络起来,心思就只管往儿子身去。谁晓得蒋骏声是见一个恶一个,名气传出去,上门的就少了。倒是帮蒋先生本人牵线的多了起来,想想也是冤枉孽障的事体。
男人欢喜女人,人之常情;老男人欢喜女人,也是人之常情。蒋伯行和杨玲娣原来就是认得的,住一条街路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蒋先生人老,心里不糊涂,周阿姨说“心里不适宜”,再笑,蒋先生就有数脉了。
蒋伯行看看自己的儿子,总归有点尴尬。蒋骏声虽然碰到自己的事体总是要作对,不过别样事体倒也不是拎不清。他朝他们看看,就到书房间里看书去了。
蒋伯行看看魏阿姨,对她说:“魏阿姨,你再坐坐。”
魏阿姨晓得蒋先生怕难为情,就不坐了。
魏阿姨是想得开的。下午她的心思又去分药,分好了药,就去送药,看着病人把药吃掉。魏阿姨下晚回转的时候,魏汉成也回来了。她就告诉他蒋家里相亲的事体。魏汉成嫌她烦,不要听,就在自己屋里开录音机听。
魏阿姨在公用灶屋烧夜饭,看见陆建东也在烧,她想对他说你们吴妹妹现在也不肯帮帮忙,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讲。她晓得吴妹妹总归是有难处的。魏阿姨很客气,她帮别人十次也不要别人帮她一次。魏阿姨年纪小的时候,跟好婆到庙里去烧香拜佛,后来好婆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不到庙里去,就关在屋里;屋里闷气,魏阿姨想出去看看野景,就问好婆怎么不去拜佛,好婆就指指胸口。过了几年魏阿姨就嫁到魏家来了。魏家从前是开棺材行的,到魏阿姨男人这一代,解放了,不可以做这个行当了,就转了行,做竹器生意,到乡下去收乡下人做的竹器家什,摆在自己的门面上卖。魏阿姨的男人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只养了一个小人就养不出了,又做不动生活,门面全是魏阿姨撑的,一个人忙煞。到合营以后,魏阿姨就到厂里去做了,省心了。男人的毛病一直拖拖拉拉,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男人拖到四十岁就过世了。魏阿姨也没有想再嫁人,拖了宝贝儿子,日脚倒也可以。
吃夜饭之前,周桦林夫妻两个抱了小人来看魏阿姨,亲亲热热,周桦林背一只旅行包,告诉魏阿姨,一家三口乘夜班轮船到杭州去游西湖,本来前一日要走的,因买不到船票,只好今日走,杭州要白相三日,倘是四号不来上班,就预先请一日假。周桦林的老婆就问魏阿姨讨三天的药。
魏阿姨很为他们开心,周桦林有一年时间不发毛病了,夫妻俩也好起来了。魏阿姨一边把药分成六包,一边千关照万关照,白相是开心的,可别忘记吃药。周桦林和老婆都说魏阿姨你放心就是了,药不会忘记的,不会少吃的。
周家一家人就开开心心地向魏阿姨告别,去乘轮船了。
魏阿姨对魏汉成说:“周桦林眼看着好起来了,做接线板也做得不错,再稳定一段,可以送到福利厂去了。”
魏汉成说:“你怎么晓得他好了。”
魏阿姨说:“怎么不晓得,你看他蛮正常的么。”
魏汉成说:“你怎么晓得他是正常的,这种毛病你晓得是不会断根的。”
魏阿姨不作声,魏汉成的脾气就是这样,讲他有心,看看他又是无心的,就是欢喜作对。
吃过夜饭,魏阿姨一个人看看电视,她是顶要看越剧的,她欢喜越剧的唱腔,软糯糯,慢悠悠的,陪着娘子抹泪顶配她胃口。她看了一出折子戏《白蛇传》,后来吴妹妹就推门进来,就向她道歉,为香烟的事体叫她不要动气。
魏阿姨看吴妹妹人还是瘦,还是黄,心里就有点不过意,好像吴妹妹是帮她做成这样的。她连忙拉吴妹妹坐下,说:“我没有动气,我晓得的,你是为难的,你不要摆在心上啊,看你样子,真是,歇歇吧。”
吴妹妹笑笑。
魏阿姨就叫吴妹妹一起看越剧。吴妹妹看了一段,对魏阿姨说:“我是想调个工作做做。”
魏阿姨问她要调什么单位。
“我自己也不晓得”,吴妹妹说,“我自己也没有数脉的。”
魏阿姨是晓得吴妹妹的,吴妹妹是上了架子不好下来的。
又看了一段,吴妹妹说:“我看魏阿姨你做的工作倒蛮好的。”
魏阿姨说:“哟,你客气,我的工作不好同你比的。”
吴妹妹没有再说什么,她看看手表,她还要到店里去。节日加班,店里人手少,她不去不行。吴妹妹走了以后,魏阿姨就上床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