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猫四老鼠。
这是一句俗语。
南方小镇杨湾一带乡间百姓对猫和鼠的生育状况,常常就是这样概括和总结的。确切地说,就是猫一次能生养三胎,而老鼠则能生下四只小鼠。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但既然大家习惯这样说,习惯这样看问题,那么象“三猫四老鼠”这样的民间说法,倘若归入杨湾俗语,或者更宽泛一些归入南方俗语,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比如在南方还有“无牛狗拉犁”、“新出野猫强如虎”等,对这些俚语俗谚,大家知道一般不必强求它们的准确性、科学性和合理性。
猫三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首先,猫三是人。男性,虚五岁。需要说明的是,在“船出杨湾港”的过程中,五岁的猫三并没有长成大男人甚至老男人。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猫三五岁,到故事结束,猫三仍然是五岁。由此可见,无论故事怎样无限地延续,但时间却是有限的。
这是一。
其二,猫三是猫三母亲的第三胎,这一点不用怀疑。否则就不可能有猫三这样一个名字。当然猫三和猫三的两个姐姐的关系,与猫的“三”和鼠的“四”有所不同。猫三的母亲显然没一胞生三胎的能力,猫三的母亲在10年前生了猫三的大姐,在8年前生了二姐,又在5年前生下猫三。这只是生产方式的区别,本质上是一样的,所以就有了猫三这个名字。
其实猫三这个名字除了这一层意思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内涵。“船出杨湾港”这无疑是一个现代故事。在现代大家知道,一对夫妻是不可以生三胎的。猫三的父母是南方乡间的普通农民,他们的传种接代的封建思想和社会的进步是很不相称的。他们在生了两个女孩之后,又毅然决然地生下了猫三。他们生养猫三的过程不属本文的内容,但他们这种违反计划生育的行为却是要受到政治上的批判和经济上的处罚的。因此猫三的出世给这个家庭背上了十分沉重的债务,为此猫三的父母亲毫无怨言,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猫三的命很贵,这一点不言而喻。命贵的孩子难养,取一个猪狗畜牲的名字来缓冲矛盾,这恐怕不仅是杨湾的风俗,也是中华民族的风俗。所以在猫三这个名字中显然也包含着这样的一层意思。猫三这个名字虽然内涵丰富,但却不怎么适应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猫三以后倘若上大学,做大官,是不能沿用猫三这个名字的,猫三迟早要用一个正规的名字取代猫三的。但这件事现在还不急,现在还不在议事日程上,因为猫三的父母尽管受到了应有的批判和处罚,但始终拿不到猫三的出生准许证。猫三从一岁长到五岁,猫三仍然是一个没有出生的人,这样猫三就无须报户口,不报户口,暂时也就不必为猫三的正名费神。
猫三的父母面对沉重的债务,没有悲观失望,他们还很年轻,他们有的是力气,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猫三。
猫三的父母对于猫三寄于的期望是不难想象的。
猫三以后是辜负还是不辜负长辈的期望,现在还很难说。
猫三在五岁的时候他不明白昨天、今天和明天,也不知道早上、中午和晚上的概念。当然有许多五岁的孩子都对时间概念有糊涂的认识。凭这一点不能断定猫三笨,更不能认为猫三是弱智,但不管怎么,可以看出猫三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不属天才之类。
猫三的父母并不因此而灰心,说到底猫三才五岁,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更重要的不是弄清时间,而是吃。
猫三就是这样。
吃对猫三来说是很重要的,尽管他还不明白早饭、中饭和晚饭的区别在哪里。猫三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他在其他许多方面和别的孩子并无什么大的不同,但是猫三在对待吃的问题上却表现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异常。
这种异常就是猫三对于粮食的异常的珍惜。猫三对于粮食的珍惜,不属穷人的孩子早懂事、“当家才知柴米贵”之类的范畴。因为一则猫三还不懂事,再说猫三家早几年虽然背了些债务,但猫三家不穷。现在南方乡村的农民大都很富足,他们在乡村的厂里上班,并从事第二以至第三职业,他们的年收入是城镇居民的几倍,甚至几十倍。这样猫三家的债务在猫三长到五岁时已经还清,以后猫三家就开始走向富裕。
猫三在家里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猫三的父母一再对猫三说即使饿全家也饿不着你。可是猫三他听不懂父母的话,猫三才五岁,猫三十分固执地珍惜粮食。
比如猫三的大姐或者二姐在吃午饭的时候,碗里剩下一些饭菜,这很正常。猫三的母亲就要拿去喂鸡,猫三便拦住母亲说:“留下来,明天吃。”
如果猫三的母亲不想留下来,仍然要喂鸡,猫三就会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不要倒呀,留下来呀,明天吃呀。”
猫三的所谓“明天吃”实际上不一定指的明天,也可能是下晚吃,或者等一会吃的意思。但是因为猫三这时候对时间概念还不能分得很清,所有的未来时间,在猫三那里都是“明天”。
为此猫三经常受到他的大姐的嘲笑和嘲弄。有一次她当着猫三的面把一只馊了的粽子扔进猪食糟里,猫三哭了,说:“不要扔呀,明天吃呀。”
猫三的母亲说:“那一只坏了,不能吃了,你看锅里正在煮新鲜粽子呢。”
灶上确实煮着一大锅新裹的粽子,可是猫三不为所动,他一边哭一边爬进猪圈,从猪嘴里抢回那只粽子。
猫三的行为十分奇怪。一个五岁的孩子,有这样的行为,确实很令人费解。有一天猫三的奶奶突然说:“这孩子,莫不是六两三钱时的饿死鬼投胎。”
这句话几乎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六两三钱”这是一段历史。40岁以上的人大都记忆犹新,35岁左右的人也许还能依稀回想。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六两三钱是老秤,折合新秤约三两九钱,折合公秤是零点二公斤,每个重体力劳动者,每日定量零点二公斤,饿死人的事也就稀松平常。
饿死鬼投胎,就是猫三。猫三在前世饿怕了,所以猫三与生俱来有一种珍惜粮食的良好习惯,这样的推理大家都能接受。
当然大家也只是说说而已,不会有人真的把猫三看成从前的一个什么人转世。转世说到底是佛教教义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但在南方杨湾一带乡间百姓对佛教教义的理解,他们更多的认为佛主的功德主要是保佑众生发财平安,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误解了佛教,或者说是将佛教世俗化、实用化的结果。
如果试图从猫三和猫三珍惜粮食的现象中分析出一些文化色彩来,这也许是徒劳的。猫三以及猫三现象仅仅只是一种平面的单纯的孤立的现象而已。猫三五岁,五岁的猫三,背后什么也没有,事实将会证明这一点。
从故事的题目也不难看出,事件的中心不是猫三,而是猫三的父母亲。已经说过在猫三五岁的时候,猫三的父母全部还清了债务,接着就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在这一年开始的时候,猫三的家里购买了一条船。买船的钱有一半是借来的,这就是说猫三家又有了债务,但这一次的债务同前几年是不同的,用一个新名词,这叫投入产出。
猫三的父亲叫周根水,猫三的母亲叫刘杏英,他们和他们的名字一样,很普通。他们并不比别人更聪明,也不比别人更笨,借债买船投入产出这样的事,在杨湾乡间一带人人都会这样做。当然关键还要看产出的效果,所以在买船之前周根水曾经有过一番思想斗争,这是肯定的。周根水基本上没有和别人商量过,从中也许可以看出周根水的性格中的某种主导因素。象买船这样的事,周根水用不着和女眷商议。对周根水的母亲和周根水的妻子来说,即使周根水征求他们的意见,她们也不会发表主导意见。在南方乡下杨湾一带,女人是不需要发表意见的,请注意既不是别人不许也不是自己不肯,而是不需要(包括女人自己)。大家一致认为女人不需要有自己的看法,虽然时间已经到了很新的时期,但杨湾乡间仍然保存着这样的风俗,这是事实,不论周根水的主导性是英明果断还是优柔寡断,买船毕竟是农家的一件大事。周根水心里不踏实,也是情有可原。那一天猫三从外面进来,周根水对猫三说:“爸爸给你一个五分的硬币,你抛起来,硬币掉在地上,如果稻穗朝上,我们就买船,如果天安门朝上,我们就不买船,好吗?”
猫三说:“好的。”
猫三接过那个五分的硬币抛起来,硬币掉在地上,稻穗朝上,周根水抱起猫三,把他举起来,说:“我们买船。”
以后将会看到,在买船之前和买船之后,猫三家的情况会发生很大的变化,那么决定买船也就是决定了这种变化的开始。是否可以说是猫三决定了买船,因而也是猫三主宰了猫三家的命运?其实不然,用抛硬币的方式决定买船这不是猫三的主意,而且猫三并不知道他一定能使稻穗朝上。所以从某种意义上看,情况恰恰相反,也许应该说是命运主宰了猫三。
猫三家命运的进程并不是一种强烈的剧变,希望从强烈的或者明快的节奏感中产生阅读愉快的读者也许会感到失望。猫三命运的变化,是一种缓慢的渗透,其特色就是节奏感不明显,其他还有诸如情节平淡色彩单一等特点,此是后话。
船就停在猫三家门前的河浜里。这是一条水泥船,载重5吨。暂时还是光秃秃的。杨湾乡间把这样的船叫作赤膊船。猫三的父亲很快会在船上安装柴油机、船篷以及其他一切应该安装的设施。
杨湾乡间水网密布,因此这一带的船很多,在河浜里有时候有一长串的船停泊。许多船停在一起,那种阵势是很壮观的。现在猫三家也加入了这样的阵营。猫三家除了猫三之外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样很好。猫三之所以对加入这样的阵营没有什么感受,决不是因为猫三有异秉,或猫三有反骨,仅仅是因为猫三还小。猫三不懂事。
在买不买船的问题解决之后,接着就有了第二个问题,买船做什么。
这是故事的核心。
猫三家的水泥船从目前来看,有这样几种前途。
一、跑运输。
把甲方的货运到乙地,赚运输费。
二、收垃圾。
进城沿街收购废旧物品,再转卖。
三、摇摆渡。
在摆渡口摇人、货过渡,收摆渡费。
等等。
在这个核心问题上,周根水没有犹豫,他选择了第二种方案,事实上这种选择在买船之前周根水就已经确定了的。
其实“收垃圾”这里边有两个概念,把废纸、破纸板、碎木料以及旧油毛毡之类的可燃旧物收来(拣来或廉价收来)卖到砖窑上,这可以说是比较正常的“收垃圾”。另一个概念就是收集废铜旧铁卖到乡村办或者农民私人办的小型轧钢厂,将它们重新铸炼成各种钢坯,再卖到大的钢铁厂,很明显,从收入来说,收集废铜旧铁要比收垃圾可观得多。但问题是废铜旧铁的收集难度比较大,现在从城市到乡间谁都知道铁和铜是可以卖钱的,不再会有人做出把钱扔掉这样的事。所以要收集废铜旧铁,基本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乘人不备到一些管理松散的、围墙低矮的单位去拿,二是由这些工厂的工人将铜铁拿出来卖到船上,这两种做法,基本上都是违法行为。
周根水是否知道这种行为是违法行为,他应该知道。但是既然所有的船都这样做,周根水的船也可以这样做,不能因此就指责或断定周根水的品质或本质是不好的。
出船的那一天猫三的奶奶带着猫三和他的两个姐姐站在岸边,他们看着船迅速地远去,看着船身破开水面溅起水花,看着他们的新船驶向更宽阔的水面,猫三的奶奶大声说:“你们放心,我会看好猫三的。”
猫三的父母听不见她的喊声,当然听不见他们也完全可以放心。猫三一个姐姐大娣10岁,另一个姐姐二娣8岁,猫三的奶奶60岁。虽然老了一点,但没有什么病。猫三在家里有三个人可以照顾他,猫三的父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猫三的奶奶回头看到猫三想哭的样子,老奶奶说:“他们很快就要回来的,10天,最多半个月。”
猫三说:“他们明天回来吗?”
猫三的奶奶说:“是的,他们明天回来。”
猫三的时间概念是含混的,所以没有必要向猫三解释。
猫三站在河岸上,在他的脚下踩着一些嫩绿的小草,在猫三的背后是大片的田野,田野上紫云英的花已经开了,淡淡的紫红色,麦子和油菜是绿色的,还没有到油菜开花、麦子抽穗的时节。
这是初春的天气,一个好天气,太阳暖暖地照着,没有风。
这是一个好兆头。
船走开以后,大娣和二娣就去上学,猫三跟着奶奶回家。猫三在奶奶淘米洗锅煮午饭时,把早晨剩下的粥喝了。奶奶坐在土灶前烧火,火光映在她枯瘦苍老的脸上,她看着猫三喝粥,她的眼睛有点刺痛,她说:“你的叔叔,唉。”
猫三不明白奶奶说的什么,猫三不知道奶奶说的是哪一个叔叔,猫三有很多叔叔,凡是和猫三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猫三都叫他们叔叔,这一点猫三很明白。
奶奶用布围身擦擦眼睛,说:“日子好过了。”
猫三现在明白了奶奶是跟她自己说话,猫三看了奶奶一眼,他走出灶屋,到院子里去玩。奶奶说:“猫三你不要走出大门啊。”
猫三说:“噢。”
猫三是一个比较听话的孩子,但这不等于说猫三不顽皮。
院子里有几只大竹匾,那是养蚕用的,现在春蚕正在孵化过程中,还用不上大竹匾,猫三家就把大竹匾放在院子里,把家里的黄豆、糯米什么倒在竹匾里晒。猫三的手在黄豆中划过来划过去,他看见黄豆中有许多虫子在爬。猫三把这些虫子捉住,扔在地上,鸡看见了,跑过来抢着吃。猫三捉虫子喂鸡,玩了一会猫三不再捉虫了,可是鸡不肯散开,围着猫三“咯咯”地叫,有几只凶一点的,索性跳到大竹匾里,猫三看鸡在竹匾里啄虫吃,又看鸡把大便拉在竹匾里,猫三笑了。
后来猫三走了出去,他忘记了奶奶的叮嘱。
奶奶把锅烧开后,出来看猫三。她没有看见猫三在院子里,她急了,出去找猫三。她一路喊着猫三的名字,老奶奶的喊声十分紧张并有些凄厉,使人听了觉得猫三似乎出了什么事。
其实猫三什么事也没有,猫三既没有掉下河去,也没有被人拐走,而且以后猫三也不会有任何不测,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阎王早已认为猫三是一只猫,所以不会为难猫三的。猫三他在河岸边坐着,刚才猫三家的新船就是从这里出发的,所以他在这里坐坐,再想想那只新船也是可能的。
老奶奶看见了猫三,她跺着脚说:“小祖宗你吓死我了,我叫你不要出大门的。”
猫三说:“噢,我忘记了。”
这是在猫三的父母开船出去的第一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切很正常,以后的半个月也是这样。
半个月以后,猫三的父母回来了,他们不仅按期回来,而且满载而归,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要好。
接着就要把一船的垃圾分理出来,卖轧钢厂的和卖砖窑的分开,另外在旧物品中夹着一些非废旧物品这种可能也是有的。有人在旧鞋子里发现金器,有人在破棉絮中找到存折,这种事都可能发生。猫三的父母在分理垃圾的时候也顺带挖掘种种可能。
除了猫三,分理垃圾这样的事,猫三家的人都能干。大娣和二娣尤其对一些花花绿绿的硬纸盒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猫三端个小凳坐在旁边看他们做事,这时候猫三指着一个绿色的纸盒说:“这是什么?”
大娣说:“你不懂的。”
二娣拿起来看看,说:“这是饼干盒子。”二娣随手把饼干盒子递给猫三玩。
事情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的。二娣并不知道她的好心使她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的后果现在还看不出来,现在所能看到的情景是猫三接过绿色的饼干盒,他把小手伸进去,迅速地拖出一包饼干来。
当时谁也没有注意,等到周根水发现时,猫三已经在吃饼干。那些饼干上爬满了蛀虫和蛀虫的经网。
周根水“唉”了一声,伸手夺过饼干,猫三满嘴沾着饼干屑,“哇”地哭了起来。
周根水说:“这不能吃,这是垃圾。”
猫三一边哭一边说:“不要丢掉呀,我要吃呀。”
刘杏英看猫三嘴上爬着一条肥硕的蛀虫,她打了一个呕心,叫周根水掐掉那条虫。刘杏英远远地指着那些蠕动的虫说:“你看,全是虫,不能吃。”
猫三哭着说:“不要丢掉呀,我要吃呀。”
周根水看看惹事的二娣,说:“都是你,把盒子给他。”
二娣低了头,不说话。
大娣说:“又不怪二娣,二娣又不知道里面有饼干,猫三自己不好,这种东西还要吃,小叫化子。”
周根水说:“你瞎说。”周根水只是说大娣瞎说,并没有责怪或者打大娣,由此可见他们的家庭是比较正常的,决不因为有了猫三而虐待女儿。
“他是象小叫化子。村上人家都说,现在叫化子也不吃这种东西。”大娣一边说一边笑,“吃垃圾,笑死我了,猫三吃垃圾。”
猫三要夺回周根水手里的饼干,周根水说:“不吃了,马上吃饭,有好菜。”
猫三说:“不要丢掉呀,明天吃呀。”
周根水说:“好的,放起来,不丢掉,明天给你吃。”
这当然是骗猫三的。
到了下晚,在猫三的时间概念中大概就是明天了,猫三想起了那包饼干,猫三哭着反反复复地说:“还我的饼干呀,还我的饼干呀。”
刘杏英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有虫子的东西不能吃。”
猫三说:“米里也有虫子,豆子里也有虫子。”
猫三执意要找回那包饼干,这件事很不好收场。后来周根水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把中午剩下的菜端出来,对大娣说:“倒到猪食槽去。”
这样果然把猫三的注意力转移过去,猫三说:“菜不要倒掉,明天吃呀”。
大娣先笑起来,然后全家人也都笑了起来,猫三不知有什么好笑,他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猫三是不是忘记了饼干的事呢,事实上猫三是没有忘记。第二天猫三再重提旧话,说:“我的饼干呀,留着明天吃呀。”
周根水说:“走,我带你去买。”
周根水抱着猫三到代销店去,在周根水想来,再买一包饼干问题就解决了。其实,在这里周根水有两点不明白,第一点,周根水不知道重新买一包饼干,问题还是不能解决,猫三的目的是珍惜食物,而不是馋饼干;第二点周根水不知道他和猫三的代销店之行是他们命运进程中的一个悄无声息的转折点。
现在周根水对命运一无所知,他抱着猫三到代销店去买饼干。在代销店的门前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姓刘,绰号叫刘小头,算起来与周根水的妻子有一点曲里拐弯的亲。在杨湾乡间同姓同宗这是很普通的事,刘小头辈份比刘杏英小一辈,按规矩猫三应该叫他哥,可是周根水对猫三说:“叫舅舅。”这是周根水客气。
在珍惜食物之外的许多问题上,猫三都和父母保持一致,所以猫三毫不犹豫地就叫了“舅舅”。
刘小头眯着眼睛笑,他摸摸猫三的头,说:“猫三,乖。”
周根水把猫三放下地,问刘小头:“这一阵好吧。”
刘小头没有说自己好或者不好,他问周根水:“听说你买了船,怎么样?”
这是最能使周根水心花开放的话题,周根水告诉刘小头,第一趟就赚了多少。周根水的言外之意至少有这么两层,一是他们运气不比别人差,二是他们的能力不比别人低。
刘小头显然是赞成周根水的意思的,他耐心听周根水说,一边点头,会意地笑,但是最后刘小头却说:“周根水呀周根水,你成不了大事。”
周根水愣了一愣,随即他笑了笑,说:“什么呀,大事呢,我们能成什么大事呀,赚点钱,给猫三造两间新房子。”
这是周根水的真心话,这话反映出周根水的质朴的本性和对自己的清醒的认识,周根水属于比较老实的农民,这一点也所以看出来。
刘小头摇着头笑,他说:“周根水你不临市面,现在都已经造三层楼房了,到猫三那时候,你那几个钱够什么用呢。”
周根水还是笑笑,他听见猫三在店里叫,就进去给猫三买一包饼干。猫三看看饼干,又还给周根水,猫三说:“不是这个。”
周根水有些气恼了,但他还是忍耐住了,他说:“这个你先吃,那一包饼干,放在家里,明天你吃。”
猫三这才接过新买的饼干,抱着走出来。
刘小头还在外面站着,周根水看看他,说:“上家里坐坐,你好长时间不来坐了。”
刘小头说:“好吧,去坐坐。”
周根水对刘小头的邀请,以后将会看出这是引鬼上门。
周根水抱着猫三,刘小头跟着周根水,他们到家后,猫三去玩,周根水和刘小头坐下来喝茶。刘小头又问起周根水摇垃圾的情况,他问周根水的船歇在哪里,问周根水在什么地方收货,周根水说他的船停在杨湾北栅头,就在那一带收货。
刘小头就表现出很遗憾的表情,刘小头说:“哎呀,杨湾北栅头,挤了许多船,那一点点肉,怎么轮得上你?”
周根水说:“我们摇了一趟,不错呀。”
刘小头说:“你是没尝过龙虾的滋味,一碗糠虾就叫鲜了。”
周根水笑笑说:“我们就是这样的。”
刘小头说:“你要是想发,跟我走,我们的船走一趟,这个数。”刘小头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使周根水心里一惊。
但是周根水还是笑笑说:“我们不了,我们就在杨湾做做。”
周根水的守旧、本分、老实、知足,使刘小头哑然失笑。刘小头后来就放弃了对周根水的无力的说服。说到底刘小头并无什么目的,他叫周根水跟他走,不是想害周根水,这一点是肯定的。刘小头属于那种喜欢显示自己能力的人,他找到了发财的路,也愿意别人跟他一起走,如果换了周根水,是不会这样的。刘小头要携带周根水这里边也许还有一点别的意思,刘小头从前曾经对刘杏英有过一点意思,但也仅仅只是一点意思,并且仅仅是在从前而已。既然猫三家的命运的变化是一种缓慢的进程,其中没有激烈的情节,也就比较难有强烈的爱。
这时候刘杏英走进来,她刚从蔬菜地上回来,摘了一篮水淋淋的菜。她的脸红朴朴的,显现出一种健康的色彩,刘杏英生育了三胎,却不怎么显老,她和那一篮水淋淋的蔬菜一样,充溢着新鲜的活力。
刘小头看见刘杏英,是否萌发旧情,现在还很难说,但是刘杏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这一点是肯定的,不管从前刘小头有意于刘杏英的时候,刘杏英是怎样的感受,现在刘杏英既然已经嫁给周根水,并且生了三个孩子,刘杏英决不会对刘小头有什么非分心思。刘杏英和周根水一样,是一个普通的并且有很浓的封建思想的农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她婚后的主导意识,这一点也是可以肯定的。
现在刘杏英摘了菜回来,她看到刘小头,她很高兴,说:“长远不见了,在这里吃饭。”
刘小头说:“不了,还有事。”
周根水也说:“吃了饭再走。”
刘小头就留下来吃饭,这在普通农家本来是很普通的事。
吃饭的时候,就看出二娣食欲不振,迷迷沉沉的,大家还没有放下饭碗,二娣就咕咚一下摔倒了,摸摸头,烫得吓人,也不知是什么病,来势这么凶猛。周根水刘杏英抱了二娣到医生那里去。刘小头刚吃了他们的饭,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也跟着去,当然象刘小头这样的人,即使不吃人家的饭,他也会热心帮助人家的。
医生说二娣得了急性肺炎。
一个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不可能没病没灾,生一场大病小病这是很正常的,而且二娣从小身体比较弱,头痛发热是常有的事,似乎扯不上和命运的关系。但是猫三家的命运朝那一个方向而不是这一个方向发展,却和二娣在这时候得肺炎有着一种必然的联系。
本来周根水和刘杏英的船第二天要出发,现在二娣生病,要住院挂盐水,而老奶奶是要照顾猫三的,老奶奶不可能照顾了猫三再照顾病中的二娣。大娣虽然可以照顾二娣,但大娣的性格太倔强,脾气太急躁,她不可能尽心地照顾二娣。这样刘杏英就不能走,刘杏英作为一个母亲不能扔下病中的二梯,虽然对于猫三家来说,二娣几乎是一个多余的人。但作为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不用怀疑的。作为父亲也一样,周根水同样不会把病重的二娣扔下不管。
二娣的病对于猫三家的命运似乎有一种操纵的意味,二娣的病介于重病与轻病之间,如果二娣更重一点,毫无疑问,周根水会留下来,如果二娣的病轻一些,刘杏英也就会跟船出去,但是二娣的病恰恰是介于其中,没有重到非要父母都留下来的程度,也不是轻得父母亲都不必留下来,这样最后就决定由刘杏英留下来。
这就是说周根水独自一个人开船出去,这是有些困难的,无论如何,出船至少要有两个人。刘小头说:“你跟我们走,出杨湾港,到远地方去,我们可以帮你。”
跟刘小头走还是不跟刘小头走,现在周根水想来,并没多大的利害关系,周根水从实际的角度出发,决定跟刘小头走。
很明显这是一次转折。
以后将会看出,跟刘小头走还是不跟刘小头走,出杨湾港还是不出杨湾港,关系到猫三家的命运和前途。
这个转折是二娣的病引起的,而不是由于猫三。这再一次证明猫三不是个象征体,猫三只是一个平面的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