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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客. §2

潘家没有人姓潘。

这是一个有悖常理的事实。

这与梅汝雨梅德诚以及丁阿平均没有关系,关键在于梅巽仙,这一点不用怀疑。

梅巽仙是已故的潘公祖武的小。以梅巽仙的家门出身,是不应该做小的,但是梅巽仙还是做了小。

梅巽仙嫁与潘祖武做妾的原因并不复杂,一切起因于昆曲。

梅巽仙的父亲平生爱好昆曲,梅巽仙深受熏陶,十三岁始,即拜师拍曲,迷恋甚深。早时这地方女子爱习昆曲者甚多,曾办过女子曲社,定期在亭园聚会唱曲,梅巽仙对此活动,尽心尽责,不遗余力。无奈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一班姐妹,日渐星散,女子曲社终至瓦解。梅巽仙已年近三十,仍不思婚嫁,一味沉迷于昆曲。但此时习曲之风已大不如前,一般的曲社都已解散,唯有潘公潘祖武在宅中设一曲社尚存,但曲社皆为男子。梅巽仙便以作妾为代价,进入潘宅,从此终日学曲演唱。梅巽仙扮相秀丽,嗓音甜润清亮,唱做功底俱厚,本来是很有前途的,可惜她入了潘宅便如小鸟入笼,断了与外界其他曲友的往来。潘祖武曲社中的曲友,大多是些阔家子弟,学不成器,消遣而已。而潘祖武虽然创设曲社,自己却不习拍曲,只听不唱,所以梅巽仙虽有尽兴之娱,却无开心之乐。

潘祖武的正房因身体有病,并未留下一儿半女,潘祖武是一心要让梅巽仙传种接代的,可是梅巽仙与潘祖武貌合神离,处心积虑不让潘祖武如愿。待潘祖武和正房先后故去,梅巽仙领养了一女一儿,皆跟她姓梅。在潘公故去后的很长的时间里,梅巽仙以潘家的财力物力托养两个不姓潘的子女,这多少能反映出一些梅巽仙的性格特征。

梅巽仙在年纪尚轻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是爱昆曲反被昆曲误,这完全符合人生的常规。现在梅巽仙已经很老了,她几乎已经记不起从前的事情,曾经受累于昆曲也好,受益于昆曲也好,对于梅老太太来说,一切已经过去,再无瓜葛。

但是当这一天中午,梅巽仙老太太拉开了有线广播的开关,事情就有了一些变化。有线广播是根据有关部门的要求安装的,虽然电视普及,广播仍然是可以代表一个城市的政治喉舌的重要工具。不过虽是一个城市的政治喉舌,并不强调人人必听,所以又在广播上安了开关。梅家广播始终是关着的,关着有线广播就等于没有有线广播,但是这一天梅老太太把广播打开了。

梅老太太听见有线广播在播一个通知,说是要举办昆曲会演,要从前各个曲社的曲友会聚起来,于某月某日在鹤园聚会。广播里报了从前各个曲社的名称,有谐集曲社,新乐曲社,还有梅巽仙她们的幔亭女子曲社。这个通知反复播了两遍。梅老太太听得十分清楚。最后广播说,详细内容可见当天报纸,梅老太太一一记住了。

外孙丁阿平回来后,梅老太太就把这些话有条不紊地跟他说了。丁阿平见老太太说话思路如此明白,口齿如此清晰,十分惊讶。他看着老太太,忽然说:“呀,你的牙齿。”

老太太没牙的嘴里长出了几颗新牙。丁阿平连忙叫大家来看老太太的新牙,大家说:“老太太,恭喜你,返老还童。”

七十七,八十九,阎王不请自己走,梅老太在八十九岁时长了新牙,可是老太太她自己不知道。

梅老太太说:“报纸,报纸上有。”

丁阿平把带回来的日报翻了一遍,连中缝也没有放过,根本没有什么曲社的事。丁阿平问:“是日报还是晚报?”老太太说:“是报纸上。”

到下晚晚报送来了,丁阿平又仔细地寻找,晚报上也没有。

梅汝雨说:“阿平,你帮她去打听打听,现在这种活动是比较多的,也让她了却一桩心事。”

丁阿平叹口气说:“我到哪里去打听呀。”

梅汝雨说:“听说有个昆曲艺术振兴委员会。”

丁阿平隔日就抽个空到昆曲艺术振兴委员会去。丁阿平绕了几圈,才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这个地方,进去一看,一间很小的房间,积满了灰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坐着在看报纸。

老人见丁阿平进来,显得很高兴,问:“你有什么事?”

丁阿平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愣了一会,问老人:“你们最近,有没有什么活动?”

老人说:“什么活动?”

丁阿平说:“就是聚会,哦,就是振兴昆曲,就是……”

老人笑起来,说:“我们就是搞振兴昆曲的,你是不是对昆曲感兴趣?现在对昆曲感兴趣的人太少,尤其是年轻人少,像你这样的人,很少的。”

丁阿平说:“不是,我是想问一问,你们的活动,昆曲会演……”

老人说:“会演,有啊,会演是常常要会演的,为了振兴昆曲,不会演是不行的。”

丁阿平摸了摸头皮,又说:“你们有没有发过一个通知,叫从前曲社的曲友聚会?”

老人又笑,说:“有啊,有啊,聚会昆曲,这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即使不发通知,他们也会来,你不知道,那些曲友,七老八十,劲头足呢。”

丁阿平出了一口气。

老人对丁阿平看了一会,说:“哎,你是不是也想参加昆曲界的活动?我们欢迎,我们是欢迎年轻人的,有了你们,昆曲才后继有人呀。”

丁阿平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受人之托,来打听的。”

老人问:“谁?”

丁阿平说:“是我的外婆,叫梅巽仙,她从前参加过女子曲社的。”

老人对梅巽仙这个名字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丁阿平有些失望,他说:“我外婆从前是很有名气的,梅兰芳也夸奖过她呢。”

老人说:“哦,梅兰芳,梅兰芳是唱京戏的呀。”

丁阿平有些发愣。梅兰芳唱京戏,梅巽仙唱昆曲,梅兰芳怎么会夸梅巽仙呢?他也弄不明白。但这件事,不仅老太太自己说过,父亲也说过,甚至书上写过。

老人看丁阿平有点难堪,笑了笑说:“哎,梅兰芳姓梅,你外婆也姓梅,是亲戚吧。”

丁阿平说:“不是的。”

老人又问:“你外婆高寿?”

丁阿平说:“八十九。”

老人“噢噢”了一声,说:“小同志,不瞒你说,我见了老人就怕。我们现在的聚会,最担心的就是老人,每次要带一个医生怎么行,你最好回去劝劝你外婆,不要来了,索性再跟你说,这些老人,古稀耄耋,喉咙发毛,嗓音混浊,怎么还能唱曲?他们自己也不明白,每次在鹤园唱曲,叫人发笑。”

丁阿平点点头,他认为这位老人的话是有道理的,他正想就此告辞,老人却说:“不过么,小同志,你倘是想来,我们很欢迎。”

丁阿平说:“我来做什么?”

老人眼睛一亮:“来振兴昆曲呀。”

丁阿平不明白。

老人告诉丁阿平,现在这个委员会,上面拨了六个编制,还差一个没有到位,就是要物色一个年轻人,看丁阿平知书达理,文绉绉的样子,又是昆曲名票的传人,他认为是最合适的。

丁阿平说:“我哪行呀。我外婆年轻时唱过昆曲,跟我有什么关系呀,我一点也不懂的。”

老人笑眯眯地说:“不懂可以学么,其实也不难,整理材料。”

丁阿平摇摇头。

老人问了丁阿平的工作现状,又说:“你看你看,你还是到我们这边来合适,你如果同意,我们就以组织名义出面,帮你办调动。”

丁阿平笑起来,说:“老同志,你当真啊?”

老人惊讶地说:“你不愿意?”

丁阿平说:“我不愿意。”

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临了说:“我姓何,你要是想通了,来找我。”

丁阿平从昆曲艺术振兴委员会回到房管所,科长说:“小丁,你跑到哪里去了,刚才有人来登记,等不及,又骂人。”

丁阿平说:“人呢?”

科长说:“走啦,又要反映什么,唉,烦死人,你怎么不注意劳动纪律。”

丁阿平不作声。

丁阿平的工作,是负责居民修房登记的,居民的住房破了,旧了,漏了,危险,要修要补,先到丁阿平这里登记,由丁阿平把登记单填好,交给科里,再由科里统一安排,排给维修队,由维修队去修理房屋。由于这个区旧房危房比较多,维修队的人手又太少,再加上其中的环节多,从登记到修房,有时间隔的时间很长,住户的怨气常常就发在丁阿平身上,因为丁阿平等于是房管所的一个门面,不骂他骂谁?

丁阿平刚刚坐下,又有人来登记,丁阿平问他姓名,住址。那人说:“你眼睛瞎了,我来了三次啦,还不给我修,天气报告后天又要来雨了,雨来之前你再不给我修,我就去扒你家的屋顶。”

丁阿平没有办法,他也不好解释。

那个人走后,科长过来说:“你看你看,工作做不好,天天让人家骂山门,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要做说服工作呀。”

丁阿平不说话。

照资格讲,丁阿平在房管所的资格比科长要老得多,丁阿平是70届初中生,初中毕业,就分配进来了,先在维修队学泥瓦工,后来调到科里。现在局里比丁阿平呆得长的,只有数的几个人,科长是去年才来的。但他是科长,丁阿平是科员,这是事实。

科长批评了丁阿平,又说:“维修队也不知怎么搞的,动作怎么这么慢,一天的活不知要做几天才做好。这样下去,我们科里怎么吃得消。”

科里其他人都应和说,要跟局长汇报,科长也说是。

科长说:“小丁,你什么时候跟梁局长说说。”

丁阿平说:“怎么叫我说?”

科长说:“怎么不该你说,你和梁局长不是老同学么,老同学好说话呀!”

大家也说是。

丁阿平不好再拒绝。

丁阿平找个机会就去向梁局长汇报。梁局长说:“小丁,你还来反映维修队,人家维修队还反映你们呢!有些小修小作,需要你们做做住户的工作,自己能修的就动员他们自己修,巨细无分,每一样要落到维修队头上,维修队的人,又没有三头六臂,你自己,也是维修队过来的,应该体谅他们的苦处。”

丁阿平点点头。

梁局长又说:“听你们张科长说,你工作上不是很那个的,住户有意见,科里的同事也有看法。小丁,你我是老同学,我才说你几句,工作二十年了,也不为自己的前途想想。”

丁阿平笑笑,说:“什么呀?”

梁局长看看丁阿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这一日丁阿平下班回家,告诉老太太,没有什么曲友聚会的事,打听不到。老太太听不清他的话,问:“什么?”

丁阿平说:“没有聚会。”

老太太笑起来,说:“我唱《思凡》是跟马老师学的,马老师你知道吧。”

吃晚饭的时候,老太太抱怨猪肉没有煮烂。梅德诚说:“阿平,你记住,急火鱼,慢火肉。”

梅汝雨说:“阿平,你不知道吧,隔壁的小金,出事了。”

丁阿平说:“什么事?”

梅汝雨说:“我就看这个女人一双眼睛,眯花眼,看男人总是眯花眼……”

丁阿平说:“你说什么?”

梅德诚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梅汝雨说:“你最清闲。”

梅德诚说。“我喜欢清闲。”

梅老太太用筷子敲敲碗,说:“听听,听听,是《思凡》的曲子。”

哪里有什么曲子的声音,可是老太太她是听见了,哀怨的曲调。戏剧界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之说,老太太年轻时曾专攻《思凡》,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