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滦，这座城市的经济血脉。

它的命运牵动着国家领导人的心，也成为普通矿工关注的焦点。

侯振清，1974年到开滦赵各庄矿当井下采煤工，一干就是20多年。他虚心好学，先后发明7种新型工作法，成为全国劳模，当选全国八届人大代表。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滦最困难时期，侯振清有幸代表开滦13万矿工向中央领导反映煤炭行业现状，亲身体会到了中央领导对开滦的关心。

开滦是中国工业的“活化石”，它的年龄比唐山市还要长。开滦的主打产品是肥煤，别名叫“工业味精”，钢铁、焦炭行业必不可少。开滦肥煤产量占全国三分之一左右。正是因为这个重要性，建国后开滦一直维持着高强度开采，以坚挺的脊梁支撑着共和国的大厦。

1975年，开滦在全国率先实现了产量翻番，年产煤达到2563万吨。这已经有些竭泽而渔了，大地震又使开滦雪上加霜。这之后80年代的总承包，进一步把开滦逼上绝境……由于开滦是在翻番的基础上搞承包，基数高，加上新老矿井生产能力接不上，煤价不合理等因素，6年累计亏损15亿元。即便把各种加价收入冲减，账面还亏损6亿元。开滦，成为全国煤炭行业最大的亏损户。

1991年9月7日，国务院在中南海召开“如何搞活大中型企业工人座谈会”。侯振清作为全国劳模，参加了李*总理主持召开的这次座谈会。27名工人代表中，他是煤炭行业的唯一代表。

会议是在中南海国务院第四会议室里召开的。会上，李*总理翻翻工人代表名单，问：“开滦的代表来了吗？”侯振清一听“开滦”两字，非常激动，立刻站了起来。李*总理望着他说：“咱们先听听煤炭老大哥开滦代表给咱们说说煤矿的情况。”李*总理瞅着他笑着说，“今天是座谈会，请大家都不必站着发言。”

侯振清说：“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开滦和全国各条战线一样，各方面都有了长足的发展，煤炭产量也有了很大的增长。自己和自己比，职工的生活水平也不同程度地有所提高，过去不敢想的冰箱、彩电也走进了矿工家庭。但是横着比，我们煤炭行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别的行业都发展了，我们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煤价至今没有放开。像开滦这样的特大型国有企业就好像是共和国的长子，建国40年来，净为国家做贡献了，净给国家分忧了，从来没考虑自己的后路。40多年来，开滦挖的煤，如果砌成一米宽、一米高的煤墙，可以绕地球一圈多。在十年动乱期间，全国停产闹‘革命’，而开滦不乱，多出煤，出好煤，产量实现翻番，为国民经济顶了一杠子。***赞扬说：‘开滦为国家出了力，救了急，立了功。’”

“现在，在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转变过渡中，企业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由于历史的原因，包袱重，部分矿井老化，新凿的矿井接续不上，企业难处很多。企业难，矿工也难。对煤炭行业来说有三难：一是井下招工难，二是煤炭学校招生难，三是青年矿工找对象难。”

“像开滦这样的国有企业好像是一条巨船，俗话讲：船小好掉头，船大难掉头。国有企业这条巨船在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过渡期间，如果没有一个宽松的、好的环境，是很难与市场接轨的。请国务院领导在制定政策时，考虑制定一个适合国有企业生存发展的倾斜政策。”

看在座的领导专注地听着，侯振清接着讲了当时煤矿工人的现状：“煤矿工人不仅苦脏累，还有危险。在各行各业中，只有煤矿行业定出百万吨死亡率控制在1以下，达到此标准是先进水平了。我们煤矿工人一上罐就有三分险，井下水、火、瓦斯、顶板、煤尘五大灾害，时刻威胁着井下工人的生命安全。在赵各庄这样的老矿下井，每时每刻都要与五大灾害作斗争。如果煤矿全年不死人的话，全矿就要开大会，敲锣打鼓、放鞭炮进行庆祝。”

“过去，赵各庄矿平均每10年发生一次瓦斯爆炸。现在由于领导重视，采取强有力的防控措施，基本控制住了。但谁也不敢保证今后就不再发生。一旦发生瓦斯爆炸，那就是全军覆没。现在领导重视，宁可花大钱投入，但我们心里没有底儿。所以，煤炭行业的危险程度，是任何行业都没法比的。”

“我们只有忧国忧民之心，没有怨天尤人之意。由于政策性的亏损，我们开滦有时工人开半支，干部只发生活费。尽管这样，他们还在想着多出煤、出好煤，提供给国家，为人民做贡献。他们不愧是***表彰的‘特别能战斗’的英雄队伍，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承受压力的冲击。我们知道这是改革所付出的成本，只是阵痛。相信在党的领导下，煤矿一定能够走出低谷，摆脱阵痛，不会总是徘徊在困境中。我们也相信党和国家会给我们创造一个宽松的外部环境！”

侯振清的发言，不时博得阵阵掌声。

李*总理问：“企业改革船大难掉头，你看怎么办？”侯振清说：“应当转换机制，给予倾斜政策。”李*总理追问：“什么机制？”侯振清说：“经营机制。”

随后，侯振清提出两个建议：一是要把社会主义优势和市场经济优势结合起来，也就是把工人阶级的主人翁精神和优胜劣汰竞争法则结合起来，把国家强有力的调控能力和市场优化配置资源的能力结合起来；二是注重从德才兼备的生产一线工人中选拔干部，这样既能调动广大工人生产改革的积极性，又能从源头参与改革，把改革措施订得更细更完善。

1984年，开滦范各庄矿发生世界采矿史上罕见的特大突水灾害，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李*曾亲赴开滦指挥抢险保矿。座谈会上，他还向侯振清了解开滦几个矿的情况，关心地询问年轻矿工的婚姻问题。

座谈会上，侯振清还饱含深情地朗诵了一首煤矿工人创作的小诗：

“清晨，矿工和太阳一起升出地平线。太阳从烟波浩渺的大海那来，矿工从春意盎然的地心那来，太阳和矿工，都给人类带来温暖和光明，太阳是宇宙的矿工，矿工是人间的太阳。”

朗诵时，李*总理满怀深情地看着这位共和国的矿工。朗诵完，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

侯振清后来参加了八届人大一次会议。在河北代表团的座谈会上，他又把同样内容向乔石等中央领导汇报过一次，也博得全场的热烈掌声。他说：“不把煤炭企业的问题反映给党和政府，就对不起矿工，对不起国家。”

侯振清在中南海座谈会上发言时并不知道，此前一天，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受李*总理委托，带领国家计委、国务院生产办公室、财政部、能源部、冶金部、国家物价局、统配煤矿总公司负责同志赴开滦调研、现场办公。

国务院有意要解决开滦问题，并通过开滦为全国煤炭行业改革摸索出来一条路子。

1991年9月6日，国务院副总理***一行到开滦现场办公。后来人们评价说，这次现场办公是开滦改革与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影响深远。

时间回到1991年春天。这年4月，唐山市委政研室完成了一份开滦调查报告，披露开滦面临的困境，亟须国家政策扶持。根据报告内容，新华社记者写了份内参登在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上。

时任中国工业经济协会会长的吕东，看到“内参”后，到天津调研时特地找开滦了解情况。徐冀局长派3名同志赴津汇报。随后，《工业经济内参》发表了经吕东审定的《开滦的困境及搞活开滦的意见》一文，提出解决开滦方案：三年把开滦煤价放开，三年取消亏损补贴。

这之后，薄一波同志对《工业经济内参》文章作了批示。吕东按薄一波批示向李*总理以及邹家华、***副总理写出了报告。

7月29日，李*总理批示，原则同意对开滦实行扶植政策。“但开滦煤价放开后必然影响钢和电及其他一些行业，也会在煤炭行业引起连锁反应。焦煤（是紧俏商品）价完全放开也不合适，至少要实行指导性价格。对开滦实行扶植政策，几年后就会有一个实行什么样的税收和分配制度的问题。因此扶植政策宜先定一个年限，企业进入正常后要实行国家统一税收制度……”他要有关部门提出一个方案，由能源部写出报告，报***副总理审查。

8月3日至8月19日，中国统配煤矿总公司、能源部多次召开有开滦人员参加的会议，研究扶植开滦的政策和具体方案。定下“精煤放开，定向、定量、不定价；保留现有2亿元亏损补贴，补充维简费用不足”的调子，并向国务院提交这个方案。

8月23日，***副总理在《工业经济内参》上批示：“请生产办准备意见，准备去开滦一次。”四天后的8月27日，他在能源部上报国务院文件上又一次批示：“仲藜同志是否先将李*同志批示能源部意见印送财政、物价、冶金、电力部门和生产办征求意见，然后于9月5日左右一起去开滦调查研究。”

当时的中国经济正处于“疲软”的局面：棘手的三角债问题，经济过热带来的通货膨胀……这对刚刚就任国务院副总理四个多月的***来说，其压力不可谓不大。他双脚刚踏上开滦，看到满头白发的开滦矿务局局长徐冀，握手时开起了玩笑：“我记得你年纪好像不大，头发白得这么厉害，怎么回事？”徐冀当时55岁，但在63岁的***面前还算是“小弟弟”。没等徐冀回答，***又说：“噢，我知道了，一定是产量压的，发愁愁的，对不对？”

几句话让大家紧张的神经即刻松弛了。

但接下来，人们还是感到了副总理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本来说定下午4时见个面，次日汇报。但在招待所会议室见面寒暄过后，朱副总理就说：“行了，开滦局长汇报。”就这样，徐冀讲了两个来小时，直到晚饭时间。***同志来之前，煤炭部办公厅给开滦发来电传通知。里面有几条要求：不住宾馆，住招待所；吃住在开滦，不要山珍海味，不要陪餐；轻车简从，不要前呼后拥……

第二天，也就是9月7日上午，开滦党政领导在副三楼会议室正式汇报。***不时凝眉思考，不时插话提问，开滦目前最大的困难是什么，进入市场有什么问题等等。当着开滦领导的面，***表示：我这次来，一是要了解开滦，帮助开滦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再就是想通过现场办公，找出一条搞活全国大型煤炭企业的路子。

下午，***一行驱车到距市区10多公里外的钱家营矿。这是我国自行设计、施工的特大型矿井，年生产能力400万吨。***视察了主井绞车房。他在询问了生产规模、经营形势后，关切地打听起职工的收入来。看矿领导面带难色，***说：“尽管实说嘛，没关系。开多了我不眼红，开少了我也给不了你。”

大家都笑了起来。

***在开滦安排的时间非常紧凑。刚看完钱家营矿，又赶到位于市区的唐山矿。唐山矿是中国最老的矿井，当时已有110多年的开采史。***换上工作服来到拥有当时中国最先进采煤机械的3652综采工作面。他了解煤炭生产过程，询问经营销售的各种数字。身在千米井下，副总理已把开滦的改革与市场有机地联系起来。

至此，解决开滦的问题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

9月8日，***主持现场办公会。会上，最终形成了对开滦影响深远的《关于研究解决开滦矿务局困难并给予扶植政策的会议纪要》：

一、洗精煤由指令性价格转为指导性价格，分步实施，三年到位。第一步，1992年每吨洗精煤提价50元；第二步，1993年、1994年每年吨煤再提高20元。为了增加企业后劲，1995年至1996年参照前两年提价额度每年吨煤再加价20元。

二、鉴于开滦维简资金缺口大，生产投入不足，批准开滦将维简费吨煤提取标准在现有基础上增提11元。资金来源由保留给开滦的2亿元中央财政补贴解决。考虑到明后两年仍有亏损，增提的维简费可以适当弥补亏损，但在今后五年中维简费投入不得低于14亿元。

三、为了解决开滦煤矿技改资金不足的问题，同意给开滦贴息贷款，用于技术改造，项目和贷款数额由开滦矿务局提出计划报国务院生产办公室审定。

四、开滦煤矿洗精煤价格提高后，主要影响冶金和焦化企业，对有关企业造成的增支因素，原则上要求企业自行消化一半，另一部分由冶金部会同物价局提出钢材顺价方案，报国务院批准后执行。考虑到城市煤气不能相应提价，对北京焦化厂的增支因素，拟由企业、北京市和国家财政各承担三分之一。具体方案，待进一步协商有关方面确定后报国务院审批。

五、在压煤村镇搬迁问题上，地方政府与企业要互相支持，密切协作，互谅互让，由唐山市和开滦煤矿签订搬迁协定，根据搬迁计划，资金包干使用。唐山市人民政府负责组织实施，国家计委屠竹鸣、国务院生产办公室石万鹏和河北省人民政府陈立友等领导同志监督执行。搬迁方案和资金来源，由国家计委屠竹鸣同志牵头，中国统配煤炭总公司的同志参加，研究提出方案，报国务院批准后实施。

六、在开滦矿区规划开采范围内，不允许再建新厂，不再迁入新户，严格控制新建房屋。京山铁路线压煤路段，重申按原计划改线。在改线之前，也不允许再搞新的建设。

七、对开滦实行扶植措施后，国家对开滦的钢材计划供应指标不变。

……

办公会议定的政策无疑是为开滦解开了身上的枷锁，让这座百年老矿奔向市场经济轨道。第一条的实质，就是逐步与市场接轨。第二条，就是给开滦这样的老企业注入了进一步生存与发展的活力与后劲。当时开滦6万多台设备中，有一半是70年代以前的，这样解决了设备更新问题。第三条同意给开滦贴息贷款，又给开滦逐步适应改革适应市场以很大的回旋余地。而第四条解决了下游企业的后顾之忧。第五、第六两条，理顺了开滦与地方的关系，把纠缠不休的搬迁、占地问题做个了断。最后一条，给开滦的钢材计划供应指标不变，则是纯粹的政府行为，保护支持了开滦的生产和发展。

***临走时的一句话，让开滦领导觉得既欣慰又沉重。他说：“我给你们的是外面因素，你们还是要练内功、挖内潜。开滦如果搞活了，整个煤矿（行业）就有希望。”

670平方公里矿区，13万职工，天文数字的亏损……开滦扭亏，第一步迈向哪里？

唐家庄矿的做法引起局领导的注意。这是个1992年开始“退役”的衰老矿井，在老矿转产的过程中，全方位开展第三产业和多种经营。这矿修配厂借改名春晨机械厂之机，实行“全民财产，集体经营”，收到很好效益。局里立刻在唐家庄召开经验交流会，推广该矿划小核算单位、“切块经营”经验。

此前，开滦全局13万人，生产辅助、生活后勤人员占一半还多，都“吃”煤炭一个产品。“切块经营”，就是对凡是有产品、劳务收入，可以面向社会经营的单位，与煤摘钩，独立经营，对内有偿服务，对外积极创收。这样，全局“切”出经营单位93个，分流职工2.1万多人。

“切块”收到实效。1994年，开滦实现营业收入1.7亿元，其中外部收入7000万元。1996年，开滦多种经营总额跨过12亿元的高台阶，占全局总收入的36.6%。多种经营人员发展到3.9万人，占当时全局职工总数的三分之一。

走多种经营之路，让“山穷水尽”的百年老矿“柳暗花明”。

一时间，“模拟法人”这一新鲜名词，成为了开滦改革的助推器。由于许多矿厂长们都要求给他们自主经营的权力。可矿厂都不是独立法人企业，不能做到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而把他们变成独立法人企业，体制又不允许。于是，“模拟法人”诞生了——局里放权，给各矿厂自主经营权力，同时要求承担自负盈亏责任。

1992年年底，开滦矿务局第一次正式提出对10个煤矿实行模拟法人运转。实际就是“四下放、一改变”：下放计划管理权，下放资金管理权，下放产品销售权，下放劳动工资管理权，改变物资供应计划调拨方式。

到1994年，开滦10个生产煤矿由矿矿亏损，扭转为7个矿盈利、3个百年老矿大幅度实现减亏。当年，煤炭部在全行业推广了开滦模拟法人运转经验。

实施模拟法人运转的同时，开滦还对局属二级单位实行效益承包。企业盈亏指标，作为衡量经营好坏最终指标。形式有“利润承包”、“统计利润承包”、“劳务利润承包”、“费用加任务承包”等，将原来上级和下级、一线和二线的行政管理关系、服务和被服务关系，变成有偿提供产品和劳务的经济往来关系。

到1996年，开滦在消化2亿多元增支因素情况下，实现盈利7350万元。同亏损额最高的1990年相比，减亏增盈3.7亿元，上缴国家税金增加了2.5亿元。5年中，还投入维简资金18亿元。

1997年，开滦被中宣部和国家经贸委命名为国家十大扭亏增盈企业之一，被媒体誉为“唱响国企志气歌”的企业。

1995年，开滦向煤炭部递交了一份《开滦矿务局三年来贯彻国务院现场办公会议的情况汇报》。部里要上报国务院，于是徐冀给***副总理写了一封信：

朱副总理：

您好，自您91年9月到开滦现场办公后，至今三年多了。我们从92年按照现场办公会会议纪要的要求，开始了新一轮承包。这次由于有国家政策的扶植，加上上级的正确领导，提前两年实现了扭亏为盈，开滦经济开始出现了转机。

我们把简要情况整理了一个汇报材料，请您面示。

顺颂春安

开滦矿务局 徐冀 敬

1995.2.13

2月25日，***在报告上欣然批示：

开滦扭亏有成绩，向徐冀同志并请代向全体职工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