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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流 §1

一切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昨晚,已经是高玉铭第三十一次相亲了。这种本该引起她兴奋的事情已经刺激不了她的神经,或者说她已经对相亲这种方式不抱什么幻想了。三十一次相亲,其实就是三十一次失望的过程,一次次走这条路不过是惯性使然,对此抱有的希望已微乎其微。

相看的那个小子名头不小,英国理学博士后,可他的眼神却令她实在难以接受,和你说话他的眼睛总是盯着别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出原由来,敢情他是个斜视。没说几句话,她就起身告辞了。

高玉铭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又是一个敢于不留余地的人,正是这样的性格使她成为了一个备受争议的人。以前上学时是这样,现在在机关里也是这样。高玉铭也觉得自己是改不了了。

高玉铭驾驶着汽车行驶在上班的路上,江海市虽然地处东北,但夏天的热度一点也不比南方差,还不到八点钟,热辣的阳光就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了,有风刮来,便会卷起一阵阵热浪。高玉铭开的是一辆乳白色的宝马750,开车时精神再专注,她也会不时抽出眼神,飞快地看一眼反光镜中的自己,她对自己的容貌始终是自信的,细腻而白皙的皮肤是这种自信极有力的依托,本来略有遗憾的单眼皮因为韩版美女的流行反而变得时髦起来。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眼神,她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定定的,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不看人的时候则眉毛微蹙,眼神中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最大的本领是在她的这种眼波背后,有一种摄魄的力量让你难以自持。

车子很快到达了市人事局办公大楼的门前,高玉铭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个陌生的小伙子从身边走了过去,小伙子的长相她并没有太在意,但小伙子经过她身边时投过来的亮亮一瞥,却令她感觉十分舒服,她更加自信地挺了挺胸,快步走进了办公大楼。

刚打开办公室的门,电话铃就响了起来,电话是一个叫吴佳的阿姨打来的,又是要给她介绍对象,她一边把车钥匙往办公桌上一丢,一边拖着长腔说,吴阿姨,您就别替我费心了,我对相亲早不抱希望了。电话那边说,我今天要提的小伙子条件可是相当不错,错过了你可别后悔。高玉铭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好了,吴阿姨,我不后悔。说罢就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高玉铭差不多已经把这件事给忘掉了,重要的事情多着呢,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相亲如偶尔飘过的一缕别人吸烟时吐出的烟圈,飘过去也就飘过去了,她不会费力多想的。虽然她已经年逾三十,不折不扣的大龄青年了,说不着急那是骗人的,但相亲这种方式带给她的一次次失望却已令她对此不抱什么幻想了,如今社会节奏加快,像她这种忙于事业奔波的年轻人还没搞上对象的多着呢,越是层次高的,独身比例也就越高。

工作上遇到不顺心的事儿,高玉铭就会坐下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喜欢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她也不需要这样做,在单位里,她不怕谁,也没必要怕谁。她甚至可以恣意妄为,目空一切。她是人事局里最年轻的科长,年轻有为。能有如此位置,一是她自己精明强干,二也得益于她的父母。她的父亲高崇山是江海军分区司令员,母亲甄玉良是江海市委的统战部部长。高玉铭读的是大学中文系,大三的时候学校已将她定为省里的选调生,所以她无须为找工作而奔波。毕业后直接进入江海市人事局工作,仅两年就被提拔为人事局调配科科长。也许是自身条件太优越了,反而对她的择偶起到了限制作用,小小江海市,条件相当的男青年能有几个呢?

机关的工作平淡而闲逸,有的时候墨守成规,人与人之间不远不近、若即若离。这本是多少年来机关工作的定律,然而,对于高玉铭来说,等于限制了她的个性,她总觉得机关像个牢笼,再活泼的人,时间久了也会被关成一个呆子。过了一会儿,副科长老董走了进来。老董已经年逾半百,却依然像永不停息的挂钟的钟摆,滴答、滴答……按照一个模式、一种声音,有条不紊、刻板地、准时地走动摇摆。几次调职,董副科长由于关键时候不善人事,工作再努力,也终归原地不动。尽管如此,董副科长天生还是个知足的乐天派,似乎没有烦恼、永远满足。

“早知道了吧,咱江海要成立进出口贸易公司了。”老董说。

“是听说了。”高玉铭说。

“市里对这家公司真舍得投入,瞧那气派,总经理的位置还空缺着呢,却已经进了四辆奥迪a6。”老董说。

高玉铭表面平静,内心却起了波澜,老董无意间扯起的话头牵动了她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对于这家公司的成立,她的关注度是百分之百的,这完全源于她蓄谋已久的一个愿望,她目前的位置虽然是许多人羡慕不已的,但对于骨子里渴望刺激和挑战的她来说,却早已厌倦了,她不喜欢这种毫无生气的机关,她喜欢的是变幻莫测的更适合她尽情发挥的带有陌生感的舞台。

江海市虽然不大,但在经济发展以至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却丝毫不比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差。经济活动的大潮、生意场上的惊心动魄,乃至商家的一诺千金,都给高玉铭带来了无限的追求和渴望。别看她做的是人事工作,平时读的书却大部分都是经济类的,与人聊天也张口经济活动术语,闭嘴商业活动规律,弄得身边的人直翻白眼。

时机总是要留给“有准备”的人。老董所说的这家进出口贸易公司,是江海市经贸委成立的,由国家投入资金三千万元,将原来政协大楼购买下来粉刷一新,后经多方研究定名为锦江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新公司就是有新的气派,四台崭新的奥迪汽车不说,就连公司中层干部用车也是非常讲究。每天出出进进几个蓝眼睛、高鼻子的老外,把锦江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衬托的神神秘秘,引得过往行人侧目。这样的一个由国有资本控股的现代化企业,足以使高玉铭怦然心动,早在多天前,她就有所行动了。

连续几天,一向不太爱在家里吃饭的高玉铭都陪着父母一起吃晚餐,在高老爷子心情最佳的时候,高玉铭摇晃着老爸的臂膀撒娇,央求老爸和主管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的常务副市长老牛说情,让她去补锦江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这个缺,高老爷子说,这可是独挡一面的差事,你做得了吗?她把眉毛一挑,说,别小瞧你女儿好不好?做不了我就不想去了。高老爷子沉吟良久,还是有些犯难,本市政府的常务副市长老牛虽然曾是自己的老部下,可求人家办这么大的事,他还是没什么把握。

老董嘟嘟嚷嚷又说了些什么,高玉铭没有听清,她知道,今天父亲要去找他的那个老部下,也许此时他们正谈到关键时刻,能成不能成呢?说心里话她和父亲一样对此事也是没把握的,毕竟盯上这个位置的绝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她有些心烦,冲着老董摆摆手说,我有点事要给别人打个电话,你能不能回避一下。弄得老董脸一红一白的,摇摇头尴尬地走了出去。

高玉铭的确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她走到窗前,怔怔地望着外面,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她抓起话筒,一听是父亲的声音,即刻精神一振,问,爸,事情办得怎么样?父亲说,行了,你牛叔说让你等待好消息。高玉铭一颗心落了地,但整个人却轻得要飘起来了。

走出办公楼里的高玉铭像变了一个人,她一扫惯常的高傲之态,快活得像只小鸟,她甚至一反常态主动赞扬起别人来了。

“哎呦!小黄,你可又苗条了!”

“老王啊,孩子的工作怎么样啊?有需要帮忙的,您可别客气!”

“呦……老董大哥,嫂子给你买的新衣服不错嘛!”

听者无不惊异!不知道高玉铭遇到了什么喜事。

最为受不了的是副科长老董。说实在的,这两年,老董在高玉铭面前哪里是副科长,简直就是消气筒。科里出现了问题,高玉铭准推给老董,有阅历但无“背景”的老董只好凭着好耐性默默忍受。再者说,要想在退休前晋升个正职还得需要高玉铭说好话。为达到晋升正职的最终目的,老董只好逆来顺受,默默接纳高玉铭无端的发火、莫名其妙的愉快、令人费解的伤感、说不清道不白的责任、甚至找不到合适的男友而时常发泄的脾气……

老董之所以能忍受这一切,因为老董虽然职务低微,但他并非不谙官场之道,只是传统的观念以及保守的思维、囊中的匮乏使他只好踏实工作。尽管他有很多独到而又有效的见地,均不敢超越高玉铭这个官门闺秀而越雷池。高玉铭也知道老董是个不可多得的副手,有这样的副手她可以轻松多了,不想管或不好管的事可以顺理成章地推给老董。科里的矛盾是非几乎每天都会产生,每次,都是老董用其默默的忍受和以柔克刚的耐性给消化了。

今天面对高玉铭突如其来的兴奋,老董似乎也受了感染,尽管他不清楚高玉铭为何如此开心,但毕竟希望科里能偶有这种一团和气的局面。

科里短短几天不明不白的和谐愉悦的气氛过后,终于爆炸了一个新闻:高玉铭出任锦江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