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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文集.17.随笔.8.天下文人. 朱元璋的心结——文人的灾厄

按照主流历史学家的观点,中国历代农民“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造反行为,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原动力,因而也就具有革命的意义。教科书都这样写着的。但实际上,中国封建王朝这种由张三而李四,由李四而王二麻子的改朝换代,龙床上的脑袋变了,冠冕下的面孔变了,但今天的农民,打倒昨天的农民以后,那锅封建制度的老汤,是永远也不会变的。所以,这锅老汤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以不变应万变,居然“咕嘟”了三千年之久,这正好说明农民革命乃时代进步的推力,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一个似是而非的命题。

二十四史告诉我们,每一次这种换汤不换药的变化,是以血腥的战争为代价,是以赤地千里,人口锐减,神州陆沉,一劫不复的巨大社会成本为代价而实现的。所以,每一次农民革命战争,必然是一次历史的倒退,民族的灾难,文明的倒退,文化的灭绝。朱元璋,当他洗干净腿上的泥巴,在金銮殿上南面为王的时候,比起所有同类项的皇帝,对于文人、才俊、学者、儒生、官佐、吏员、书办、刀笔之类的知识分子,其警惕、戒惧、防范、敌视之心,其打击、镇压、排斥、杀戮之意,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位三十年,也是中国历史上文字狱最盛行的时期。

吴晗作《朱元璋传》二十年,四易其稿,就是因为他无法将这个皇帝,写成主流历史学家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明徐祯卿的《翦胜野闻》载,“太祖视朝,若举带当胸,则是日诛夷盖寡。若按而下之,则倾朝无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喜怒云。”

这个嗜杀的太祖,就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在中国约三百多个帝王中间,也就只有他,是真正来自草根阶层的卑微人物。几千年来,农民起来造反者无数,失败者也无数,而他却是成功坐上龙椅的惟一。与他景况相类似者,还有一个,那就是汉高祖刘邦。近人钱穆说:“除却汉高祖,中国史上由平民直起为天子者,只有明太祖。”不过,刘邦非绝对之平民,当过泗水亭长,介乎派出所长与街道委员会主任之间,官职不高,但吃公粮,领取九品或从九品的俸禄,用公帑支付工资,那就是官员。在中国,再小的官也是官,官,就是管,管,就是权。亭长,管辖约方圆十里的范围,后来,他发达了,又回到他当亭长的老家,一张口:“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那底气,那声势,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也绝非一个升斗小民吼得出来的。

朱元璋好杀人,这一点,刘邦有点惭愧,但要论牛气、大气,朱元璋就差得多了。明·陈继儒《狂夫之言》中载:“太祖常躬祭历代帝王庙,至汉高像前曰:‘我与公皆布衣,起得天下。公是好汉子!’命再加一爵。”其实,朱元璋这个赤贫无产阶级,或流氓无产者,根本没法跟泗水亭长相比。从他自叙《朱氏世德之碑》,“某自幼多疾,舍身皇觉寺中。甲申岁,父母长兄俱丧,某托迹缁流。至正二十四年,天下大乱,淮兵蜂起,掠入行伍……”来看——

他的职业:

一、当过和尚;

二、混过盲流;

三、干过兵痞;

四、做过蟊贼;

他的履历:

一、在地主家放过牛;

二、在庙宇里挂过单;

三、在流浪时讨过饭;

四、在落草中打过劫;

明代这位开国帝王,自称起自布衣,托迹缁流,掠入行伍,适天下大乱,遂起兵滁州。这当然都是拣好听的说,他明白,当过和尚,当过兵痞,游方讨饭,打家劫舍,并非十分光彩之事。所以,他在自撰《朱氏世德之碑》的文中,总是强调“上世以来,服勤农业”。“先祖营家泗上,置田治产”。其实,他只是一个无家无业的“流民”,与土地,与农业,与春种秋收,了无关系。

“流民”,属于江湖,而江湖,是周旋于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之间的流离分子组合体,他们有时站在官方立场,鱼肉百姓;有时也站在民间立场,反抗苛政。当统治者强,他们是统治者的狗腿子;当受压迫者强,他们又成为造反的急先锋。每当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日,便是他们铤而走险,亡命冒险,举事起义,投机博命之时。农民因为田地的羁绊,其革命性,远不如这些没有什么害怕失去的流氓无产者、痞子先锋来得坚决,所以,朱元璋就因为他非本质上的“农民”,而单枪匹马在江湖上历练了差不多四十年,才打下这份江山。说实在的,这是他的光荣,完全用不着讳莫如深的。

虽然按照今天的观点,这都是他的优势,他比刘邦更无产阶级,更苦大仇深,更彻底革命,更立场坚定。但在封建时代人们眼里,这都成为他的劣势,这些不光彩的过去,那是上不得台盘的。为这些阶级胎记,当上皇帝以后的朱元璋,很自卑,很恼火,很觉得玷污自己,很感到耻于谈论。这样,他说可以,别人说不行,构成他绝对碰不得,始终解不开的心结。

洪武年间,开科考士,太祖翻阅考中的生员名单,一名来自江西婺源的姓朱的举子,吸引住他的目光。如果此人是南宋朱熹后裔的话,排个转折亲,攀上一位先贤当祖宗,岂不很是光彩么?那个考生当然了解太祖杀人不眨眼的脾气,哪敢撒谎,连忙申辩与朱熹并非同宗,连远房也不是。朱元璋一想,这样一个学子,都不冒认圣人为祖,朕就更犯不着了,遂寝息了这个认祖的念头。

这是一件小事,但可了解朱元璋心底里的这个结,左右着他的一生。

现在无从知道,明太祖在他闯荡江湖,厮杀搏斗,走投无路,跌倒爬起的早期岁月中,是如何饱受生员官吏、豪门士族、衙隶差役,地主富户欺压的。当初游方乞讨,流浪为生之际,没有机会读书,没有可能成为读书人,是如何被同龄人笑话他不识字,笑话他大老粗,耍他蒙他,从而产生对知识分子的嫉妒和厌恶心理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迫害而无法抗争,被镇压而不能反弹,郁积于胸,深藏于心,总有爆炸的一天,何况朱元璋?积怨生恨,久恨成仇,就像酵母一样膨胀,便酿成对官员、对富户、对文化人的血海深仇。待他有了报复的机会,有了报复的手段,嗜杀,便是他那数十年积郁心结的一次释放,一种补偿。

所以,他老婆马皇后跟他厮杀一生,最后沉疴不起,知道死之将至,无法挽救。经太医们精心会诊,尽力治疗。谁知她宁可等死,坚决拒绝用药。朱元璋大火,跑到后宫去,责问她为什么?马皇后说:“我吃药也是死,不吃药也是死,可我吃了药死后,你一定要杀这些太医们的头,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吃药而死,可以保全这些太医们。”这一段野史,人称“马皇后怜惜太医”,由此可见,这位皇帝的嫉恨心结,发作起来,其残忍,其猜忌,其动辄杀人之不问情由,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婆,对他无所不用其极的狠毒,斩草除根的决绝,也是无可奈何。

清·赵翼在《廿二史劄记》中写道:“盖明祖一人,圣贤豪杰盗贼之性,皆兼而有之者也。”清·万斯同论朱元璋:“盖自暴秦以后所绝无而仅有者。此非人之所敢谤,亦非人之所能掩也。”按照近代精神病学的研究,他的这种近乎疯狂的嗜杀行径,基本上属于心理变态。从清·谈迁的《谈氏笔乘》中提到的:“太祖好微行,察政理,微行恐人识其貌,所赐诸王侯御容,盖疑象也。真幅藏之太庙。”看来,他的嫉恨心结,随着他登基以后,愈演愈烈,他的嗜杀之性,随着他为帝以后,变本加厉。据吴晗的《朱元璋传》,他打江山三十年,坐江山三十年,当上皇帝以后杀掉的人,要比他未当上皇帝前所杀掉的人,只多不少。光一个胡惟庸案,一个蓝玉案,株连人数之多,牵扯地域之广,前后共屠杀五六万人,真是骇人听闻的人口灭绝。“村墟断炊烟,陇上无行人”,这是当时诗人笔下对大案开杀的惨状描写。

有人作过统计,历代王朝的开国之君,出身于流民者几达百分之五十。而像五代十国的那些短命君王,更等而下之,为兵痞,为无赖,为邪教,为盗贼,不值一提。流民,为失去土地的农民,或已不依附土地,不再从事农业劳动的农民。这群人由于游手好闲,走乡串里,逞强不法,横行江湖,逐渐形成其冒险、暴力、亡命徒和痞子先锋的生存状态。而由流民到暴徒,只是一步之遥的距离。所以在历来的农民起义、造反、举事、铤而走险的乱世中,这群“恶从心中起,怒向胆边生”的流民,便因其不畏生死,残忍凶恶,冲锋在先,敢打敢拼,脱颖而出而成为主力,成为骨干,成为核心,最终推翻旧政权,成为新皇帝,小和尚朱元璋就是这样南面而王的。

可是,流民文化,小农意识,暴虐禀性,嫉恨心理,以及对于知识、文明的本能抵制,对于知识分子、文化精华的难以认同,这些旧日习气,是改不了的。据《孤树哀谈》:“国初重典,凌迟处死之外,有洗刷,裸置铁床,沃以沸汤,以铁帚扫去皮。有枭令,以钩钩脊悬。有秤杆,似半悬而称之。有抽肠,亦挂架上,以钩钩入谷道而出。有剥皮,剥赃贪吏之皮,置公座之侧,令代者见而儆惩云。”此等酷刑,也就只有无恶不作的流民兼暴徒的朱皇帝才做得出来。

在明人笔记中,关于朱元璋私访而大开杀戒的记载颇多,如《翦胜野闻》中载:“太祖尝微行京城中,闻一老媪密指呼上为老头儿。帝大怒,至徐太傅家,绕室而行,沉吟不已。时太傅外出,夫人震骇,恐有他虞,稽首再拜曰:‘得非妾夫徐达负罪于陛下耶?’太祖曰:‘非也,嫂勿以为念。’亟传令召五城兵马司总诸军至,曰:‘张士诚小窃江东,吴氏至今呼为张王。今朕为天子,此邦居民呼朕为老头儿,何也?’即令籍没民家甚众。”如马生龙《凤凰台记事》中载:“元宵都城张灯,太祖微行至聚宝门外,见民间张一灯,上绘一大足妇人,怀一西瓜而坐。上意其有‘淮西妇人好大足’之讪,乃剿除一家九族三百余口,邻里俱发充军。”

封建社会的小农经济,决定了个体农民的生存状态。无非四件事,春耕,夏播,秋收,冬藏;无非四个头,生活在炕头,劳动在地头,最远到村头,最终到坟头,终其一生,仅此而已。所以,在一个农民的心目中,地头乃维系生存的根本,对朱元璋这样一个当了皇帝的农民来讲,国家,就是他的地头。所以,他把宰相取消,耕耘、灌溉、锄草、施肥,事无巨细,无不亲手操持,即或佣工,两眼也盯得溜直。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说,“有明一代政治之坏,自高皇帝废宰相始。”凡农民(或原来的农民),凡庄稼汉(或早先的庄稼汉),只要手中拥有权(上至一个国家,下至一个单位),都崇尚权力高度集中,绝不相信他人,更不假手他人。然而,国家那么大,你朱元璋纵有三头六臂,日理万机,也有管不过来的时候。于是,具体而微的国家行政事务,惟有托付给有知识,有文化,有能力的人进行管理。正如一个老农忙不完地头的庄稼活,不得不请邻居帮忙,不得不雇长工短工,尽管他信不过,但不得不耳。

如果说,朱元璋借微行察访,是因为他不放心老百姓,而朱元璋主持朝政,那就更加不放心读书人了。因为他内心中这个结,总在提醒他,这些知识分子,会不会给他耍心眼,会不会跟他不合作,会不会看他的笑话,会不会出他的洋相。尤其那些有思想、有才能、有威信、有人望的知识分子,更视作心腹之患。朱元璋这种残暴阴刻的念头,自负褊狭的行为,猜忌怀疑的心态,与人为敌的戒惧,自然与他早年受欺压、遭摧残、被排斥而抬不起头来的成长过程有关。自然也与过去人家不把他当人对待,现在他也不将这些人当人对待,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有关。因此,他对手下的这些功臣宿将、文武官员,总提防着,总戒备着,总敏感着,总介意着,甚至有点病态的神经质,而神经绷紧到一定程度,就要开刀问斩。

在《国史大纲》中,钱穆分析朱元璋的这种与读书人为敌的意识形态之形成渊源时说:“宋太祖惩于唐中叶以后武人之跋扈,因此极意扶植文儒。明太祖则觉胡元出塞以后,中国社会上比较可怕的只有读书人。但是所谓传统政治,便是一种士人的政治。明太祖无法将这一种传统政治改变,于是一面广事封建,希望将王室的势力扩大。一面废去宰相,正式将政府直辖于王室。既不能不用士人,遂不惜时时用一种严刑酷罚,期使士人震慑于王室积威之下,使其只能为吾用而不足为吾患。”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朱元璋是皇权至上主义者。为此,非常反感孟子,因为这位民本主义者强调:“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太不把皇帝当回事,而触怒了他。他说:这老儿要活在当日,不杀了他才怪!洪武二年(1369)罢其配享,剥夺受祭祀里的资格,洪武五年(1372),撤其神牌,不准供奉在孔庙大殿里。这下子,孔孟之徒都有傻眼了。幸好,钦天监说了,荧行于惑,这是老天爷在示做,陛下最好别动亚圣为佳。老朱谁也不怕,天意他也不敢违,这样,孟子没被扫地出门。不过,老朱相当小人,总对孟子耿耿于怀,洪武二十七年(1394),到底让大学士刘三吾编了一本《孟子节文》,将他不受用的词句删去。事隔二十来年,老朱犹怀恨在心,可见小人的记仇,是多么可怕了。(见清·全祖望《鲒琦亭集》)

早年间,朱元璋与元军,与其它起义军作战打天下的时候,还是很注意延揽士人,以为己用的。譬如“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高升,譬如“不嗜杀人,故能定天下于一”的唐仲实,再譬如刘基,譬如宋濂等等。而且,他能够从淮北起家,渡过长江,西与陈友谅战,南与方国珍战,东与张士诚战。然后,北驱蒙元,定鼎金陵,为他出谋划策,运筹帷幄者,都是这批由他敦请入幕的知识分子。但江山坐稳,这些有着自己观点信念的军师谋士,这些在征战中立下卓著功勋的名帅宿将,很有碍于他的统治,登基没几年,他就开始收拾这些老伙计、老战友,和那些不得不使用,可又不得不防范的文人了。

明初,蒙元知识分子看不起朱元璋,就因为他小和尚出身,为兵为匪的经历,并不积极合作。加之后来他对待臣下的手段恶劣,名声不佳。尤其他暴虐的“廷杖”,当着陛下,当着朝廷,揍他的臣下,尤其令人生畏。当众脱下裤子被按住了打屁股;每五棍换一个打手,这种施之于朝臣的“廷杖”,第一,非常羞辱;第二,即使被杖者命大,不致毙命,也将终身残疾不起。在中国历史上,以明朝最为盛行,就是太祖带的头,一直到末帝崇祯,终明之世,廷杖逮治,不绝于书。因此,当时的士人以服官为畏途,清·赵翼《廿二史劄记》载:“时京官每旦入朝,必与妻子诀,及暮无事,则相庆以为又活一日。”

朱元璋一看文人纷纷藉故推托,指名也不来,给官也不做。顿时火起,下了一道御旨,叫作“寰中士夫不为君用”的律例。这意思就是,别以为朝廷多么待见你们这班文人,可我需要尔等为朕效力的时候,必须马上报到上班,不来就是犯罪行为。“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断指不仕,苏州人才姚润、王漠被征不至”,就按照这条“不为君用”的律令,将他们“诛而籍没其家”。

如果说,引发朱元璋对开国元勋大开杀戒的藉口,是谋反叛乱,那么他对知识分子的镇压,就是不能容忍这些读书人对他的“讥讪”,尤其不要碰他的“忌讳”。他的心结,是绝对禁区,谁碰谁就遭殃。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因为头秃,连“光”、连“亮”都在忌讳之列,这种农民心理,可算是一脉相承。那个小d,曾经语带不逊地讥讽过,阿q不但怒目而视,还扭抱住他打了一架。如果阿q成了皇帝,金口玉言,那小d肯定抓起来拉出去毙了。说到底,朱元璋是农民,而农民在小农经济状态下形成起来的狭隘、封闭的意识,就免不了要有阿q这种由极其自卑暴戾转成极其自尊的护短心理。

明·黄溥《闲中今古录》载:杭州教授徐一夔撰写了一份贺表,上呈朱元璋讨好。马屁拍得够响的,其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阿谀奉承语句。谁知朱元璋阅后大怒,他说:“‘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无发也,‘则’字音近贼也。”遂下令把教授斩了。《闲中今古录》又载:洪武甲子,朱元璋开科取士,一些功勋大臣不服,认为他轻武重文,朱元璋讲:“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勋臣们提醒他:“此固然,但此辈善讥讪。”并举了朱元璋当年的死对头,另一位起义军领袖张士诚的例子告诫他。张原名九四,对儒士相当礼遇的,因嫌九四作名不雅,请教这些儒士,才改为张士诚这个名字的。朱元璋一听,说:“这名字不是蛮好吗?”哪知道这些勋臣说:“《孟子》里有一句‘士诚小人也’,这根本就是在变着法儿骂他,他不明白罢了!”这正好碰上朱元璋的心结上,从此对士人和他们的文字,挑剔找碴,没完没了。

明·皇甫录《皇明纪略》载,太祖曾经命令状元张信教他的儿子们写字,张信用杜甫诗“舍下笋穿壁”作为临摹字式。朱元璋一见这五个字,莫明其妙地大怒:“堂堂天朝,何讥诮如此?”说话间把这位状元推出去腰斩了。僧人来复上谢恩诗,其中有“金盘苏合来殊域”、“自惭无德颂陶唐”两句,朱元璋阅后发火了,头一句认为“殊”字是“歹”和“朱”二字合起来的,是在咒骂他;后一句认为是讽刺他无德,“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也,遂斩之”。

明·吕毖《明朝小史》载:“新淦有邓伯言者,宋潜溪(濂)……以诗人荐之(太祖)。廷试《钟山晓寒诗》,太祖爱其中二句曰:‘鳌足立四极,钟山蟠一龙。’不觉御手拍案诵之。伯言俯伏墀下,误疑上触天怒,遂惊死,扶出东华门,始苏。次日遂授翰林。”可以想象这位朱皇帝统治的天下里,知识分子如惊弓之鸟,居然当场吓得休克过去,那该是一个怎样恐怖的世界啊!

这种毫无理性的“忌讳”,这种纯系脑残的“找碴”,其实,是和这位皇帝的文化弱势相联系,是受到他那可怕的阴暗心结所驱使,也是历代草根阶层出身的帝王,仇视知识,痛恨文明,轻蔑文人,憎恶文化的必然结果。现在,我们终于读懂《阿q正传》最后第九章《大团圆》中,为什么阿q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立志要画得圆了。说白了,这个未庄农民,也是生怕别人笑话,与当上皇帝的农民朱元璋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对于读书人、对于文化人、对于知识分子的嫉恨心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