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佛教语。谓妨碍修行证果的罪恶。南朝·梁·慧皎《高僧传·译经中·昙无谶》:“进更思惟,‘但是我业障未消耳。’”《法苑珠林》卷七五:“如是神咒,具大威力,能受持者,业障消除。”对于中国文人来讲,最大的业障,有时并非皇帝,而是文人中间的小人之辈,那才是永远摆脱不了的梦魇。
苏东坡,是一个充满人格魅力的文学大师,一直到今天,九百年来,他像一块兀立不动的文学基石,支撑着中国文学史。
伟大的文人,之所以不朽,之所以永生,就因为他是一“代”文人,这个“代”,代表着一个年代,代表着一个朝代,也代表着一个跨越漫长历史进程的时代。不是所有文人都能享此殊荣,能够称之为一代文人,那是少之又少的。正如我们说到汉,你马上想到的是司马迁,说到唐,你马上想到的是李白,说到清,你马上想到的是曹雪芹,说到二十世纪,你马上想到的是鲁迅,那么,说到宋,你马上想到的,肯定就是苏东坡。
如果大学中文系开《两宋文学史》这堂课的教师,突然奉命不谈苏轼的话,我想他一定要失语五分钟以上,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绕开这位巨人,自然也包括教授小食堂里那碗“东坡肉”。因为没有这位发明了这道名菜的文人,大家也就欣赏不到“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佳肴了。而在这九百年中,中国饮食文化这个领域中,以文人的雅号来命名一道菜肴的光荣,第一位当数苏东坡。
1080年,苏东坡谪居黄冈。宋·周紫芝《竹坡诗话》载:“东坡性喜嗜猪,在黄冈时,尝戏作《食猪肉诗》云:‘黄州好猪肉,价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1085年苏轼从黄州复出,经常州,登州任上返回都城开封,在朝廷里任职,受排挤,1089年要求调往杭州任太守。他在杭州任上,着力修浚西湖,筑堤防汛,杭城老百姓为了感谢他的仁政,把这条湖堤称作苏堤。堤修好时,适逢年节,市民为了感谢他,送来了猪肉和酒。苏东坡写了个条子,说将“酒肉一起送”给那些在湖里劳作的民工。结果,做饭的师傅错看成“酒肉一起烧”,就把两样东西一块下锅煮起来,想不到香飘西湖,令人馋涎欲滴。这就是色浓味香,酥糯可口,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东坡肉来历。于是,慢火,少水,多酒,便成了制作这道菜的诀窍。
如果中国文学史没有这一块基石的话,作为中国诗歌中豪放一派,在他之前,在他之后,能找出另外一位更具代表性,并被中国的读者——上至顶尖人物,下至普通百姓,遍及士农工商,包括男女老少所认同,达到雅俗共赏的程度吗?九百年来,中国人鲜有不知道苏轼这位文学大师者,鲜有不知道苏轼的作品者,略不思索,即可脱口而出他的诗词歌赋,也是大有人在的。只一句耳熟能详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让多少中国人顿生登高望远之胸襟,而能淡看世象纷纭,朝云暮雨;而能冷眼人事变迁,寒来暑往,从而获得须臾的超脱,片刻的放松,这正是我们称之为“一代文人”的不朽魅力。
毛滂《上苏内翰书》说,苏轼“名满天下,虽渔樵之人,里巷之儿童,马医厮役之徒,深山穷谷之妾妇,莫不能道。”清·赵翼《瓯北诗话》说:“东坡才名震爆一世,故所至倾动。士大夫即在谪籍中,犹皆慕与之交,而不敢轻。”这说明苏轼的一生,虽屡遭排斥打击,构陷迫害,但如日中天的声望和知名度,在宋代作家中,无人能与之相比;因此,这也是他始终逃脱不了小人纠缠的由来。中国人比较习惯于罐头沙丁鱼式的生存方式,大家挤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你不比我胖,我不比你瘦,可以相安无事。可你苏东坡突然体积膨胀,体重增加,冲出罐头,另辟天地,那些仍挤在罐头里讨生活的人,能饶了这个成功者吗?更何况那些一肚子坏水的魑魅魍魉?
幸好,苏轼生在宋朝。这个所谓的“幸好”,并非他碰到的对手王安石,以及他卵翼下的同类,以及由此而衍生出来的党同伐异集团、势利小人集团,都是脓包蛋。这些构成苏轼一生业障的梦魇,其狠毒,其歹恶,不亚于历朝历代以整人为业的食肉动物。而是大宋王朝的统治者,第一,与那些半文盲的农民皇帝视文人为世敌不同;第二,与那些半开化的异族皇帝视文人为宿仇不同。因此,苏轼虽坐牢而未杀头,虽流放而未株连,虽蒙羞而未踩上一万只脚,虽批倒批臭还能写诗作画到处旅游。
这位文人若是生在别的朝代,早脱八层皮,早死一百回了。也许不一定能走出乌台诗狱,也许不一定能从发配的岭南生还,也许更不一定重渡琼州海峡,以为必死于天涯海角的他,居然堂堂正正地活着回到中原。所以,皇帝和文人之间,存在着生物链的平衡问题。皇帝老琢磨文人,文人就没得好日子过,那一时期的文学史,必然是凄风苦雨,哀鸿遍野;皇帝要对文人宽容一点,轻松一点,那一时期的文学史,必然要好看一点,丰收一点。
如果讲宋文学史而无苏东坡,该少掉多少精彩?
苏轼写过一篇很著名的文章,题曰《商鞅论》,其中有这样一段话,绝非泛泛之论。“后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无商君之功,享商君之福,而未受商君之祸者,吾为之惧矣。”而文中所指的“后之君子”,正是这个王安石,而此人所倚重的,视为股肱的吕惠卿、章惇、曾布、李定、舒亶、邓绾……一个个都具有嗜血动物的天性,收拾起对手来,无不既毒又狠,居然就是整不死他,就是因为苏轼生在大宋王朝。王安石是个很厉害的政治家,也是个很出色的文学家,作为政治家,他不能忍受苏轼不但不合作而且反对的态度,作为文学家,他不能接受后来者居上而自己黯然失色的现状。所以,整不死他,也得整倒他。王安石整不死苏轼,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宋神宗不想整死苏轼。宋神宗之所以不想将苏轼置之死地,是赵宋统治集团不那么与文人为敌的政策所决定的。我想,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全过程中,皇帝和文人的关系,唐朝和宋朝,是一种类型,明朝和清朝,又是另一种类型。
唐、宋的皇帝与文人为敌者少,轻易不举刀子;明、清的皇帝与文人仇恨者多,动不动就砍脑袋。
别看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全面变法,但并不支持王安石和他的党羽一定要弄死苏东坡。虽然把他关了起来,最后还是把他放出去了。也许宋神宗对苏东坡诗里的指桑骂槐,不以为然,有些恼火,大概也是实情。别人挑拨说,陛下!他在骂万岁爷您呀!挑拨者指着检举书里揭发出来的苏轼诗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然后说:“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于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也是不肯轻信的:“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与朕事?”这是个明白皇帝,至少能进行正常思维的皇帝,要是碰上朱元璋,早推出去交给刽子手了。
何薳《春渚纪闻》载:“公在黄州,都下忽传公病没。裕陵以问蒲宗孟,宗孟奏曰:‘日来外间似闻此语,亦未知的实。’裕陵将进食,因叹息再三曰:‘才难!’遂辍饭而起,意甚不怿。”据《词林纪事》:“神宗读:‘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叹曰:‘苏轼终是爱君。’即量移汝州。”
一般来讲,文人被患有意识形态恐惧症的皇帝惦着,绝非好事。不过,宋神宗赵顼如此关注一位诗人,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也是属于凤毛麟角,极为罕见的事例。
据宋·方勺《泊宅编》:“东坡既就逮,下御史府。慈圣曹太皇语上曰:‘官家何事数日不怿?’对曰:‘更张数事未成,有苏轼者,辄加谤讪,至形于文字。’太皇曰:‘得非轼、辙乎?’上惊曰:‘娘娘何以闻之?’曰:‘尝记仁宗皇帝策试制举人罢,归喜而言曰:朕今日得二文士,谓苏轼、苏辙也。然吾老矣,虑不能用,将来遗后人,不亦可乎!’因泣问:‘二人安在?’上对以轼方系狱,则又泣下。上亦感动,始有贷轼意。”
据宋·陈鹄《耆旧续闻》:“慈圣光献大渐,上纯孝,欲肆赦。后曰:‘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足矣!’时子瞻对簿也。后又言:‘昔仁宗策贤良,归喜曰:吾今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上悟,即有黄州之贬。”
这就是宋朝最高统治当局,不那么死磕文人的最好例证。
其实,唐朝也是类似的风气。骆宾王受徐敬业约,写了一篇《讨武曌檄》,把这位女皇帝糟蹋得够戗。当有人将这篇东西送交到她那里,她非但没暴跳如雷,下令给我把他抓住,给我将他毙了,而是很奇怪,这样一位会写文章的作者,我们的宰相怎么未能及时发现,怎么没有安排他到我们的政府工作。同样,安史之乱,玄宗西逃,肃宗立,根基未稳,唐代第一诗人李白,觉得永王有戏,因为征召过他,高看过他,于是把宝押在那儿,以为他能继承天下。谁知结果是唐肃宗坐上大位,于是,那些不买账的、不合作的,这位新皇帝通通给镇压了。李白押送长安问罪,因为他支持永王造反。如果是明、清的皇帝,你不来,你本来就不对,因为你是天字第一号诗人,不投奔我而投奔到我的对立面那儿,当然要处理。不过,这个肃宗对李白还算客气,因为他会写诗,既没有杀他,也没有关他,只是流放夜郎,继续做诗去吧!
在中国历史上,李唐和赵宋两朝,对于文人比较优容,也比较信任。而有宋一代,对文人授官之高,要高于唐朝。以唐宋八大家为例,唐授韩愈、柳宗元的官位,也就是刺史、侍郎等职,相当于省辖市一级、地委一级。而宋授欧阳修、苏轼的官位,往往超过省部级,如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都是进入中枢决策层面的要员。虽然,说到赵匡胤,都会加上“行伍出身”四字,但从他的父亲起,已是历后唐、后晋、后汉,至后周数朝的军人世家,为涿州的名门望户,不仅拥有财富,还拥有贵族门第的精神传统,这一点非常重要,他们对于文明的趋附,对于文化的感知,对于文化人的亲和,是那些思想狭隘,意识偏执的农民和小生产者所不具有的。对没有文化素质的领导人谈文化,就如同与坐井观天的人谈万里无云的广阔天空一样,根本不会有共同语言的。
赵姓皇帝对于文化人的优容,是有其家族契约的立法基础,在中国,在世界,如果不是惟一,也是少有这样器识的统治者。
据宋·叶梦得《避暑漫抄》:“艺祖受命之三年,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用销金黄幔蔽之,门钥封闭甚严。因敕有司,自后时享(四时八节的祭祀)及新太子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独一小黄门不识字者从,余皆远立。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诵讫,复再拜出。群臣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后列圣相承,皆踵故事。靖康之变,门皆洞开,人得纵观。碑高七八尺,阔四尺余,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从朱元璋废相一事,便看出明太祖与宋太祖的不一了。
丞相,是秦朝建立的内阁行政首长,也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将政权从皇权中剥离出来的一种文官制度。凡丞相,一般都由翰林、学士充任,因而也是文人为官的最高位阶。朱元璋怕文人专权乱政,干脆废了这个职务。《大明律》规定:“在朝官员,交结朋友,紊乱朝政者,皆斩。交结近侍官员,符同奏启,或上书言大臣德政者,皆斩。”
朱元璋在《皇明祖训》中说:“今吾朝罢丞相,设五部六府,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以后子孙,做皇帝时,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明朝的这一类格杀勿论的法令,比起宋朝的这一块不杀文人的誓碑,便大约知道两朝知识分子的命运了。
九百年前的统治者,敢立这块石碑,可以说是中国文化能在这个世界上有如此博大精深,有如此悠久历史,有如此辉煌灿烂,有如此蓬勃生命力者的精神渊源。当然,不仅仅是这一块石碑的功劳,而是与这块石碑相连贯起来的,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的中国人心目中传承下来的血脉。昏君、庸君也许不把这种精神传承放在心上,不等于那些明主、英主不把这种精神传承不当回事。秦始皇焚书,医药的书,农林的书,他是不扔到火堆里去的。这说明,即使暴君在下手屠杀文人,灭绝文化时,作为一个中国人,这种血脉传承的精神渊源,除非他已经是畜生,是野兽,总会存有一丝一缕的考虑。这也是五千年中国文化传统,得以绵延至今,还发扬光大的原由。
为什么明清之际的帝王,视文人为草芥,倡优蓄之,不当一回事呢?为什么屡兴不止的文字狱,最为猖獗,在文化上大张挞伐,动辄杀无赦呢?第一,因为明朝的开国帝王朱元璋,基本上是无文化的流民,而且是以无赖行径暴得天下,坐江山后又不能不依靠读书人来管理这个国家,因此,他不可能不怀疑猜忌,生怕这些有思想、有看法、有能力的文人,将他算计了;第二,因为清朝的康熙、雍正、乾隆三帝,作为外族统治者驭临天下,虽然他们自身的文化素质,达到相当高度,但来自边鄙民族的整体愚昧、落后、原始、野蛮,除了恃金戈铁马强行征服外,别无其它足以使汉民族心诚悦服的力量,色厉而内荏,其实很心虚。所以,他们明白,夷夏之别,汉族知识分子不可能与之同心同德,与之合作无间。因此明朝也好,清朝也好,他们在文化上抬不起头来的弱势心态,他们在精神上难以克服的自卑心理,遂造成对文人的警惕、戒惧、整肃、镇压。
弱势心态,与权力结合在一起,便是知识分子的倒霉之时,自卑心理,与暴虐结合在一起,知识分子就永无翻身之日。“文革”期间,造反派和红卫兵,所以要把臭老九往死里折腾,也是对自己过去处于低下状态中自卑压抑心理的一种精神补偿,可想而知在惩罚手段上,是如何的无所不用其极了。翻开《二十四史》,或《二十五史》,爱收拾知识分子的皇帝,通常是来自草根阶层,且个人文化程度偏低者,几乎是一条铁的规律,很少有例外。这种人因其天性所致,因其基因作用,对于文明的拒绝情绪,对于文化的抵触心理,对于知识分子“非我族类”的界隔感情,绝对根深蒂固。常常要经数代的教养熏陶,直到其子孙也成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才能有所改变。明之朱元璋,清之康雍乾,就是最典型的例证。
现在看起来,皇帝和文人的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后果,唐宋和明清,确实存在着不同的对待方式。
所以,苏东坡出现于宋代,是宋代之幸,但出现在宋代的苏东坡,其实也是相当不幸的。据元·脱脱等的《宋史·苏轼传》所说:“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必以爱君为本,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但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任何一个朝代,都会有小人,而小人作难,不论哪个朝代都是相同的。所以,遭遇小人,是一件不幸的事情;遭遇一群小人,则是一场可怕的灾难;而一辈子掉进小人堆里,那就绝对是不值得羡慕的命运了。宋代的苏东坡,从1057年(嘉祐二年)二十二岁应进士举起,到1101年(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六十六岁病卒止,终其一生,至少有四十来年,被小人紧缠不放。基本上就是这样一个倒霉透顶的人物。
然而,也应该看到,如果不是宋代传承着中国文化血脉的精神渊源,苏东坡的不幸便可能万劫不复了。苏东坡在仁宗年间,公元1057年(北宋嘉祐二年)中进士,1059年(嘉祐四年)举家出川至京都,1061年(嘉祐六年)任风翔判官。英宗年间,1064年(治平元年)召回京师,1065年(治平二年)磨勘转殿中丞,除判登闻鼓院,又任试馆职,除直史馆。“英宗自藩邸闻公名,欲以唐故事在召入翰林,宰相限近制不可,故有此命”(《年谱》)。据《渑水燕谈录》载:“眉山苏洵……嘉祐初,与二子轼、辙至京师,欧阳文忠公献其书于朝,士大夫争持其文,二子举进士亦皆在高等,于是父子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擅天下。”
同样的原因,1069年(熙宁二年),“春,(居丧回籍的)苏轼至京,除判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郎。时王安石方用事,议改法度,以变风俗,知先生素不同己,故置之是官。五月,以论贡举法不当轻改,召对,又为安石所不乐。未几,上欲用先生修《中书条例》,安石沮之。秋,为国子监考试官,以发策为安石所怒。冬,上欲用先生修《起居注》,安石又言不可,且诬先生遭丧贩苏木入川,事遂罢,不用。安石欲以吏事困先生,使权开封府判官”(《年谱》)。1068年(熙宁元年),“三月,新除翰林学士王安石始入对,劝上以更法度”,苏东坡一下子站在了王安石的对立面,而且,也无所顾忌地与实施新法的神宗唱对台戏。即使如此,1079年(元丰二年)“乌台诗案”将他关进了诏狱,然而,这场官司,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继续做他的官,继续写他的诗,这大概也只有在文化上取开明态度的宋朝,才会这样对待文人的了。
社会公众对于天才,从来就是两途,一种是希望他成为巨人,一种则是努力把他践踏,化为乌有,而无其它。就在苏轼被逮捕、被拘留、被审判的时候,杭州城里的老百姓,专门为他做了一场法事,祷祝平安。当他关在牢房里,狱卒敢替他把写好的诗,偷偷传递出来,可见真正的作家,即使在最阴暗的日子里,也不会孤独的。哪怕当时那些作品狗屁的卑鄙小人,动用全部花花肠子,想出一切办法,来整苏东坡的话,也不是所有同行都会跟他站在一条战线雪上加霜的。
据张萱《西园闻见录》:“鲜于侁知扬州时,东坡自湖被谴,亲朋皆与绝交。道出广陵,侁独往见,或劝将平日往来文字书问焚之。侁曰:‘欺君欺友,吾不忍为,以忠义分谴,则所愿也。’”据马永卿《元城语录》:“东坡下御史狱,张安道在南京,愤然上书,欲附南京递,府官不敢受,乃遣其子恕持至登闻鼓院投进。”由此一睹世道人心,公理所在。甘心为狗的作家,为虎作伥的作家,不是没有,但这种败类在作家队伍中终属少数,大部分作家的良知,还是有黑白是非的判断,他也许会沉默,但绝不苟从,更不会阿附。
尽管嗣后的哲宗继位,1091年(元祐元年)召为翰林承旨。好景不长,很快就被打翻在地,一路往南发配,幸好那时不提倡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一代文人苏东坡虽然走上流放之路,知英州,贬惠州,谪琼州,一直到1101年,徽宗立,才改徒永州,得以从海南岛返回大陆。中国小人的最大乐趣,最高境界,最全力以赴的一件事情,就是挫折大师,折腾大师,让大师活得艰难,活得痛苦。然而,苏东坡有幸的是在这种迫害和折磨中,迂回曲折地寻找到自己的文学空间,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所以,宋·朱弁在《曲洧见闻》中说:“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
如果,我们试着往好处想,一代文人苏东坡,青云直上,意气风发,不知还会为中国文学史增添多少精彩!不过,转念一想,我们这位大师,要是生在明朝,生在清朝,恐怕连昙花一现的可能性也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