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字介甫,号丰山,抚州临川人。庆历进士,任淮南判官,知鄞县,历任舒州通判、常州知府、江东刑狱提点,嘉祐三年(1058)入为度支判官,上万言书,要求“改易更革”。任直集贤院,知制诰。神宗即位,召为翰林学士兼侍讲,熙宁二年(1069),拜参知政事,力主“变风俗,立法度”,为年轻而极想有为的神宗所接受。于是实行变法。设置三司条例司,以吕惠卿主其事。熙宁三年(1070),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先后推行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等法。用王韶发动熙河之役,取得对西夏作战胜利,熙宁五年(1072),永乐之役复大败于西夏。又改革科举,整顿学校,训释《诗》、《书》、《周礼》为《三经新义》,遭到司马光、文彦博、吕诲、吕公著和二程等人反对。他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思想,进行反驳。由于新法在推广实施过程中,粗糙行事,强迫命令,遂出现市场凋敝,商业萎缩,百姓出走,农田抛荒等现象发生。加之不良官吏,籍税牟利,无耻小人,借以鱼肉,以致民众不堪新法之扰,有逃亡者,有自伤者,有背井离乡者,形成强大的反对声浪。高太后、曹太后出面干预,神宗动摇,熙宁七年(1074)四月,王安石罢相出知江宁府。熙宁八年(1075)二月,复相。熙宁九年(1076)十月,再次罢相,退居江宁半山园。死后,先封舒国公,称为舒王,后改荆国公,又称王荆公。
苏东坡殡殓完他的父亲,并守了三年的丧,终于在北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的二月,从家乡四川回到阔别已久的都城开封。
二月天,倒春寒,是一个冬天不肯走,春天不肯来的日子。同是这年,同是这月,王安石被宋神宗赵顼任命为谏议大夫,参知政事。这就是说,新登基的年轻皇帝决定赋予他足够的权力,来掌控国家,以推行新法。于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变法,也在这年这月,大张旗鼓地雷厉风行起来。
中国历史上有过多次改革,不过,成功者少,失败者多。从商鞅、王安石、张居正,到康梁百日维新的改革失败来看,商鞅败于贵族夺权,张居正败于死后清算,康梁败于保守势力,对立面都是坏蛋;只有王安石的失败,是个异数。他的支持者,基本上都是声名狼藉之徒,他的反对派,无一不是正直高尚之士。试想,这样一台戏,王安石再蹦再跳,再吼再叫,能唱得下去么?苏东坡,就是建议他“拉倒吧,歇手吧”的众人中的一个。
在《王荆国文公年谱》中,有司马光与王安石的一段对话。“介甫行新法,乃引用一副当小人,何也?”介甫曰:“方法行之初,旧时人不肯向前,因而用一切有才力者,候法既成,即当逐之耳。”公曰:“介甫误矣,君子难进易退,小人反是,若小人得路,岂可去也?必成仇敌,他日得毋悔之。介甫默然。”(《元城语录》)
《年谱》著者宋·詹大和按曰:“荆公本君子,因行新法而欲借小人以敌君子,其始为小人所朋附,继为小人所反噬,迨其没身复为小人所祖述,遂使宋室斲丧,而其身列于千古之罪人。用小人而卒为小人用,择术之不慎至于如此,吁,可畏哉!”
老百姓有警句曰:“跟着鸭子学走路,早晚落个罗圈腿。”便是王安石这段历史的最好诠释。
也许这是巧合,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苏轼回到开封,可谓既恰逢其时,又恰逢对手,正式与实施新政的王安石发生正面冲突。从此,按《宋史·苏轼传》所说,他就一直走下坡路,“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说句良心话,虽然王安石是他命运中的第一个克星,尽管收拾过他,打击过他,对他恼火透顶,但也并不想置他于死地,只是防着他成为自己的障碍而已。不过,后来,那些尾随王安石而扶摇直上的新贵,则是恨不能将他送上断头台的,民间谚语中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就是这个意思了。
开封的二月天,蔡河尚未解冻,应该是春天的风,却还是冬天那般冷冽。不过,年年如此,岁岁相同,中原地区总是这样送不走寒冬,也迎不来春天,仍须缩颈胁肩,将手揣在袖笼里,熬上一些日子,才有一点春意。也许文人的神经细胞发达,容易对时令敏感,对气候敏感,事隔三年,苏东坡重又回到这座城市,觉得除了冷空气外,还有一股寒飕飕的政治气氛,也教他好一个不自在。王安石呢,你也不要以为他很得意,得意的人也如此,自打上年七月,神宗再三下令,调到中央工作,居住了大半年光景以后,这位长年生活在南方的人,还是不能适应北方早春二月的冷意。不过,与苏相似,这种瑟缩感也是来自政治上有形和无形的压力。如果说,苏东坡的冷,只是因为他注意到某些人的眼神,变得游离起来,有意对他回避;那么,王安石的冷,则是他发现天子脚下的大小官员,对他的提防、猜忌、拒绝、回避。
历史,大概是个有趣的老人,很爱开玩笑,就在北宋王朝大变化的前夕,非要在这个凄凄寒寒的二月天,将名列“唐宋八大家”的这两位掰过腕子,赛过高低,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绝说不上是朋友,但也说不上是敌人的两人,硬碰硬撞在皇城丹凤门前的通衢大道上。那场面,两人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平素间没有私谊,更没有来往,属于“敬而远之”,属于“河水不犯井水”,属于“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泛泛之交,甚至连“泛泛”也谈不到。不期然地在此相遇,不免一番尴尬。
开封作为宋朝的首都,城市规划是前朝政府厘定的,后周的世宗柴荣是一位英主,气魄很大,志向很远,所以这条北至玄武门,南至朱雀门,再到南薰门,纵贯全城的长街,长而且阔,宽加之广,相当壮观。只是由于黄河多次决口,如今早沉积湮没在城市地底下了。这两位文人,一位天性执拗,一位举止随和,完全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但世事偏是这样蹊跷,你想他俩碰头,也许凑不齐,你想他俩回避,却歪打正着。一是王安石的脾气,我既然这样一路走来,就不会改变方向;一是苏东坡本性通脱,见面就见面,碰头就碰头,根本不往心里去。于是,应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句俗话,正面相遇,两人只好抱拳作揖,寒暄两句,随后,各走各路,扬长而去。
萨特有句名言:“他人即地狱”,也许并非绝对真理,可在这个世界上,上帝离你远,撒旦靠你近,却是不争的事实。
据《苏诗总案》引王銍《元祐补录》:“沈括素与苏轼同在馆阁,轼论事与时异,补外。神宗语括曰:‘苏轼通判杭州,卿其善遇之。’括至杭,与轼论旧,求手录近诗一通,归即签贴以进,云词皆讪怼。其后,李定、舒亶论轼诗置狱,实本于括云。”神宗的意思是希望沈括到杭后,给予关照,可此公套近乎的同时,却在搜集罪证。著《梦溪笔谈》的这位文人,利用苏轼的不设防,下套置饵,使其上钩,也太小人了。贾似道著《悦生随抄》称:“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尝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子由晦默少许,尝戒子瞻择友,子瞻曰:‘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此乃一病。’”
苏轼的宽大心胸,赞赏佩服可以,学习仿效则不可以。有这种豁达可以,对任何人都打开心扉,则不可以。所以,捷克作家伏契克在《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一书结尾,语重心长地说:“人们,可要警惕啊!”却是切切不可忘记的箴言。
王比苏年纪大,身份高,按理应该先开口,对他老爹的弃世,表示一点哀悼,对他守丧归来,说几句吊唁之辞,节哀顺变啦,化悲痛为力量啦,也是情理中事。但王安石是个伟大的人物,从梁启超誉他为三代以下,中国惟一的完人起,到批林批孔,评儒评法,将他捧上法家的尊位止,越来越伟大了。可是,不管多么伟大的人物,往往也有其渺小之处。伟人要思考大事,关注宏观,自不免忽略细部,疏失碎微。其实,他的同时代人,也说他是一个“好学泥古”,“狷狭少容”的有相当呆气的先生。估计王安石未必会对苏轼的殡丧归来有多么在意,也不会对苏老泉当年与他的芥蒂抱有成见。此时此刻,除了变法大计外,任何事物,都不在王安石的视野之中。虽然,苏洵早年对其进行人身攻击的《辨奸论》,很多资料证明系伪托之作,但后人为什么要假借他的名义,由此推断,苏洵跟王安石的有所不谐,而王安石因此对苏氏父子存在牴牾,当非一朝一夕之事。这也是他们两位宁肯少说一句,决不多待片刻的深层原因,西方有句名言,性格即命运,或性格决定命运,再没有比在这两位文人的身上,得到最完整的体现了。
苏洵死于英宗治平三年(1066)的四月,苏轼上书,为父求官。此事,南宋邵伯温的《闻见后录》说,载于《英宗实录》的说法,为“苏洵卒,其子轼辞所赐银绢,求赠官,故赠洵光禄寺丞。”而载于欧阳修《志》的说法,为“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丞”。邵氏认为,所以有此差异,是因为《英宗实录》为王安石撰,他对苏洵、苏轼父子不感冒,故而直书“求赠官”。欧阳修与三苏交往密切,通家情谊,笔下遂有“哀之,特赠”的溢美之辞。其实,王安石大可不必赤裸裸地,狠呆呆地说得这么白,这么直,来出苏东坡的洋相。苏轼请求英宗恩赐其父一个稍微响亮一点的官位,人子之情,无可厚非。看来,王安石对苏东坡之耿耿在怀,除了政治上的异同,情感上的隔膜,文人之间的较量,也是他与苏轼始终相左的根本。
据清·赵翼《廿二史劄记》:“宋开国时,设官分职,尚有定数,其后荐辟之广,恩荫之滥,杂流之猥,祠禄之多,日增月益,遂至不可纪极。真宗咸平四年,有司言减天下冗吏十九万五千余人,所减者如此,未减者可知也。”范仲淹在庆历新政前就说过:“假有任学士以上官,经二十年者,则一家兄弟子孙出京官二十人,仍接次升朝,此滥进之极也。”冗官,本是大宋王朝的弊端,会在乎给死人一个不付工资的爵位吗?王安石因对苏轼不感冒,才这样故意装酷。在此之前,熙宁元年七月,因宋神宗要重用他,他弟弟也跟着沾光,“赐布衣王安国进士及第”,那可是既有政治效益又有经济效益的好事,王安石连忙上表谢恩,不再装酷了。
明人茅坤倡“唐宋八大家”说,苏门父子三人均在其中,可见苏洵的道德文章、学问著作,不但为时人所崇,后世亦颇具影响。但他仕途不顺,多次应进士和茂材试,皆不中,遂绝意功名,自托于学术。这也是中国许多文人,在功名上碰壁以后不甘沉沦的出路。问题在于你找到了自己,你活着的时候,可以倚靠学术成就,从此傲岸于世,不买谁的账;可你死了以后,就由不得自己了。你的儿子,你的家属,就得按传统礼教、世俗常规来办理后事。苏洵终身未第,惟有“试秘书省校书郎”,和“霸州文安县尉”这样官卑位低的衔头,实在拿不出手,上不得台面。中国人之死要面子,是出了名的,于是,苏轼向英宗张嘴,请求给予这点哀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苦衷。老实讲,“光禄寺丞”,算个狗屁?即使实授活着的苏洵,也是一个无职无权的散官。何况死后追赠,纯系顺水人情,大家心里明镜似的,大宋王朝别的不多,这种有名无实的官,多如牛毛,谁稀罕?只不过王安石先生偏要咬文嚼字罢了,至少在这一点上,王欠缺一点厚道。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文人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了。一部文学史,不管厚如城砖,还是薄如蝉翼,上面记载着的,都是文人看不起文人的相轻史。因为中国文人,大度者寡,是非者众,胸怀宽广者少,小肚鸡肠者多。表面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挺能装蒜;私底下,孰高孰低,谁强谁弱,猴精猴精,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之中。王安石这样写,我们叫现实主义,欧阳修那样写,我们叫浪漫主义,都没有错。话说回来,为苏轼设想,他有非这样行事不可的道理,将其父骸骨从开封运送到四川老家眉山,舟船辗转于江河川汉间,千里之遥,若得不到沿途地方官员的帮助,不知该如何耽搁时日。因此,只有讨了这个“特赠光禄寺丞”的虚名,才有“敕有司具舟载丧归蜀”的谕旨,他之迟迟未行,就为等这张派司,尽管如此,经水路扶柩回乡的他,还是用了十个多月的行程,直到次年的四月,才抵达眉山。
接下来,当然就是安葬;再接下来,当然就是“丁忧”。
封建社会,强调忠孝,父母死后,子女要守丧,三年内不做官,不嫁娶,不赴宴,不应考,名曰“丁忧”。也就是说,苏东坡要守丧三年后方可复职。这种“丁忧”制度,有时会弄得当事人很扫兴,很尴尬。第一,噩耗传来,二话不说,立马辞掉差使,回籍泣血稽颡,寝苫枕块,工作没了,饭碗丢了。第二,守丧三年,不上班,不做事,隔绝官场,远离同僚,顿成一个虽然还顶着乌纱,但已是有名无实的官场植物人。整整三年,该走动的,该联络的,该鞠躬致意的,该磕头烧香的,这些为官必做的基本功,统统放下不练,且不说经济上的损失,守丧以后,继续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其可能性还有多大?尤其大宋王朝,冗官为其积弱不振的原因,你还没有站起来离开这把椅子,就有好些竞争者觊觎你出缺的位置,所以“丁忧”,常常成为官场倾轧的一种手段。
不过,苏轼是位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他倒没有太多往这方面想,因为他心里有底。治平二年学士馆试策后,入直史馆,是宋英宗赵曙的特意安排。按皇上的意思,“即欲便授制诰”,要重用和大用,被宰相韩琦拦住了,认为拔擢过快对年轻干部不利。宋英宗让了一步:“知制诰既未可,且与修起居注,可乎?”韩琦还是不同意:“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且于馆阁中择近上贴职与之,他日擢用,亦未为晚。”所以,苏在史馆中,实际是接受皇帝差遣的贴身秘书,属于能够出入内廷的特殊人物。因此,握有出入内廷腰牌的他,才不在乎别人借丁忧之事来挤对他。
《宋朝事实类苑》载韩琦:“在政府,蜀人苏轼往见公,公因问轼云:‘近有人来荐王向,其为人如何?学士相识否?’轼云:‘为人奇俊。’公不谕轼意。后数日,公宴,出家妓,有歌新曲《六么》者,公方悟轼之言,盖歌有‘奇俊王家郎’也。既而公语诸子云:‘苏轼学士,文学过人,然其享大福德人也?’”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政治家,尤其缺乏幽默感的政治家,是不会习惯,也不能接受文学家的随性、任意、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浪漫作风。所以,文人当官,在官场里总是被视为异类的原因,这大概也是韩琦不肯重用苏轼的一种心理障碍。
熙宁元年(1068)的七月,正式除丧,在原籍又滞留到这年的十月,才动身回京。一是他入值史馆,在别人眼睛里看来的良好前景;二是他诗词文章,在别人心目中留下的响亮名声,如此一个红人,一个名人,走到哪里,会少了旧雨新知的迎来送往呢?何况苏东坡又特别地爱吃这一套,受用这一套呢?就像如今那些大红大紫的文化明星,到处招摇,骗吃骗喝,快活得不行一样,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处于亢奋状态。再加之粉丝的包围,慕名者的崇拜,狗仔队的跟踪,那感觉真是好极了。所以,这次行程,走的是陆路,本想图快一点的,但应接不暇的他,竟“优哉游哉”地逛了四个多月,直逛到熙宁二年的二月,才回到京师汴梁。他的一行车骑,满载着朋友的馈赠,沿途的特产,在其开封寓所南园的院前停下,尚未完全卸下,估计他的家人,他的亲友,马上就会告诉他离京三年期间,在首都发生的大事小情。虽然,千头万绪,说来话长,但总结起来,无非四条:一、英宗死了;二、神宗接位;三、王安石来了;四、马上实行变法。这四大变化,让苏东坡有兜头一棍之感,心底里多少有点发毛。
南宋人李焘,用力四十年,据第一手资料,也就是帝王的起居注,著《续资治通鉴长编》。不知为什么,独缺神宗熙宁二年的这一卷。因此,苏轼回到都城,循例请求复职的报告,递上去以后,迟迟不见复文,在此书中找不到任何记载。在元人脱脱主编的《宋史》本传中,记有“熙宁二年,还朝。王安石执政,素恶其议论异己,以判官告院。”也看不出什么周章。不过,从他一封给友人子明的信中:“轼二月中,授官告院,颇甚优闲,便于懒拙。”可想而知,苏轼的职务虽然恢复,薪俸如数照领,但三年前那样进出掖庭,奉承圣意,或草诏书,或拟敕令,时刻待诏于英宗陛下的荣幸和特权,随着大行皇帝而一去不再。这种“优闲”、“懒拙”的牢骚,反映出他交出腰牌的失落感,看出他远离天颜的闹心程度。
在所有的帝国体制里,上至王公大臣、皇后贵妃,下至百官佐僚、太监宫婢,能够得到帝王宠幸者,无不费尽心思固宠,无不竭尽全力排他,让皇帝老子永远爱他,而且只爱他一个。在当代社会里,哪怕一个科长,一个村长,一个小老板,一个下三烂的评论家,都会有他们的亲信、马仔、跟屁虫和狗腿子的,一个个也是虎视眈眈,生怕别人挤进来的。王安石是伟人,这一点,毫无疑问,然而,伟人也是人,他怎么能够允许苏轼进入神宗的视线之中呢?第一,此人年纪轻;第二,此人名声大;第三,此人在朝野的朋友多,而王安石更为在意的是第四,也是最主要的,他觉得这位后起之秀,有点轻狂,有点嚣张,若是给他出入宫禁的方便,若是给他左右天聪的机会,能指望这个在学问上看不起自己,在文学上胜过了自己的苏东坡,对他的改革,对他的变法,唱赞美诗么?
宋·蔡絛《铁围山丛谈》称:“熙宁初,王介甫当轴,神庙一切委听,号令骤出,于人情适有难合。于是故臣名士,往往力陈其不可,多被降黜,后来者结舌矣。当时以君相威权而不能帖服者独一教坊使丁仙现,丁遇介甫法制一行,必因燕设于戏场作为嘲诨,肆其诮难,介甫不堪,遂发怒欲斩之。神庙密诏二王,取丁仙现匿诸王府,故一时谚语有‘台官不如伶官。’”连一个戏子都容不得的王安石,可想而知,对这个不买他账的苏轼,该是会怎么“关照”了。
那年,苏东坡三十四岁,王安石五十一岁,相当今天八零后作家与知青代作家的年龄差距,按理说,基本不搭界,也就不会太计较。可是,从二月起,宋神宗几乎将整个大宋王朝,托付给这位改革家,由着他大展拳脚。际此权高位重,如日中天之际,可以想象他很忌讳他与神宗皇帝之间出现第三者的。作为政治家、思想家的王安石,应该是一个高明的谋略家、精明的权术家才是,冲他把苏东坡放在心上,证明他还不完全是。因此,他首先介意的是与他平级而且资深的司马光,其次是韩琦、富弼、文彦博这些曾做过“平章事”,也就是相当于宰相或副宰的重臣,至于欧阳修,至于苏东坡,自郐之下,统统不在他的眼中才对。苏轼若放在今天,其地位,充其量不过相当于文联、作协的副主席或者主席团委员而已,哪怕享受国家特殊津贴,哪怕出入有小车代步,哪怕人五人六,像模像样地出现在公众场合,眼前有闪光灯“啪啪”作响,手中有麦克风可供开讲,那也无法与职务相当于国家总理、副总理级别的王安石相比。
已经成了神宗的教父兼指导、兼国策顾问的王安石,为什么总是不放过比自己小十七岁的苏轼呢?
这就是文人无法超脱的较量情结了。在文学史上,苏的名声要高于王,苏首先是文学家,其次是政治家;与其说他是政治家,毋宁说他是一辈子搅进政治是非之中的倒霉蛋更为确切。而在中国政治史上,王的名声要大于苏,因此,王第一是政治家,第二是文学家。可这两人都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虽然熙宁二年尚未出现这种说法,但王安石并不认为自己文学家的身份,排在第二位,就是第二流。所以,一流文学家的王安石,自然要把一流文学家的苏东坡,视作较量的对手。反过来,苏东坡也不能承认他首先是文学家,其次是政治家,因而他就是一个二流政治家,一个不成熟的政治家。当他被逼到墙角,有什么理由不与这个一流政治家王安石,进行旗鼓相当地角斗呢?丁忧三年回来,这样轻易地被王安石从牌桌上拖下来,逐出于权力游戏之外,当然不能善罢甘休,当然不能咽下这口气。抗争图存,改变劣势,是人类进化的物竞天择之道,更是那些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官员们,在其位谋其事的必然规律。他会想,如果英宗在,当是我踹你王安石到桌子底下去。如今,龙椅上坐着天纵聪明,圣心独运的神宗陛下,也不是只许你一个人巴结,而再无别人趋前的份。
有压迫就有反抗,这是当代的政治口号,然而也是古已有之的汉子精神,苏轼以他自己的方式,从这年的五月份起,连续上书,如《谏买浙灯状》,如《议学校贡举状》,终于得到神宗的召见。在其随后的《上神宗皇帝书》一文中,说到这次与赵项的对话,两人似乎交谈得很融洽。这年,神宗二十一岁,年龄段接近于苏轼,趋同的可能要大些,也许这是王安石担心的因素。果然,赵顼很开明,很开放,“上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据此,“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苏东坡逮到这样一个进言的机会,自然也是毫不客气,直奔主题。虽然,没点出王安石的名姓,神宗不是糊涂蛋,明白他“三不”、“三太”的锋芒所指,不得不“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
说到官场斗争,只要是这种你背后整我,我背后整你的小动作,就不能以正义或非正义,善良或不善良这些通常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因为其中所夹杂着的个人意气、嫌隙是非、私衷隐情,偏颇怨尤之类见不得阳光、上不得台面的货色,很难以好、坏、对、错来判断。苏东坡是否还给神宗说了一些未便在这篇文章里和盘托出的东西,后人自然无法了解,但王安石显然获悉一些情况,才赶紧跑到神宗那里去消毒。现在回顾这位大改革家、大思想家,也有其可爱可笑之处,只要一碰上苏轼,就捺不住地神经质,就捺不住地肝火旺,就捺不住表现出文人的气质来。
我始终相信,想将苏东坡送上断头台的最致命的原因,不完全是因为他的《上神宗皇帝书》,不完全是他是保守派的核心人物,而是文人相轻,到文人相嫉,到文人要把文人干掉的恶心理,王安石也逃不脱。从这里看到,他尤其在意苏轼,一举一动,全在眼中。因为苏是大家,王也是大家,大家之间,惺惺相惜者少,相轻相嫉者多。如果仅仅是文友的话,也许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紧张,现在这两个人,既是同行,又兼政敌,那就如同荒野里两条狼相遇,必有一场较量发生。
看来王安石虽是伟人,更是常人,他还真是急了,据《长编拾补》卷四载,此人进宫,直捅捅地就问神宗:“‘陛下何以召见轼?’上曰:‘见轼议学校贡举,异于诸人,故召见之。’对曰:‘陛下如此错矣。人臣以得召见为荣,今陛下实未知臣何如,但以臣言事即召见,恐人争为利以进。’”王安石也不在意这种教练训斥球员的口吻,神宗听了能否受用,幸好这位陛下指着他变法图强,来挽救这个帝国,也不好太在意这个说话不拐弯的参知政事。不过,还是建议王安石:“轼宜以小事试之,何如?”没想到,本来面孔赭黄的王安石,益发黑沉下来,一脸墨色地说:“陛下用人,须是再三考察,实可用乃用之。今陛下但见轼之言,其言又未见可用,恐不宜轻用。”神宗此时需要王安石大于需要苏轼,也就不再坚持起用先帝重用过的才子。
过了不久,六月二十七日,朝廷命举谏官,张方平举李大临与苏轼,神宗估计王安石会亮红灯,干脆压下。
王安石一而再,再而三地阻难,如果苏轼聪明,适可而止,这位同行也许会高抬贵手,给他一条出路。可苏东坡属于那种比较在意人格、在意自尊的文人,点头可以,鞠躬办不到,问好可以,请安绝不会。你可以说苏很傲岸,你也可以说苏有骨气,中国文人患软骨症者固多,但也不全部都是鼻涕虫。王屡次三番用行政手段压苏服,想让苏服,苏还就偏不服。八月十四日,苏轼担任国子监举人考试官,虽然这是一次临时差使,他还是利用这个机会,表现了他对王的反抗。这种文字游戏式的反抗,根本不顶屁用,但是,一个人连这点不顶屁用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岂不是太窝囊,太孬种?这是一道极具反讽意味的策论题目:“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灭。事同功异,何也?”试题一发到考生手里,无不会心而笑,连贡院的兵卒都看出名堂来了,王安石哪里能忍受这样公开的挑战,大冒其火。
所以,接下来的十月七日,司马光上书,举荐苏轼为谏官,这本是极有可能的安排,火大的王安石,对与他平级的同僚提出来的方案,照样也给毙了。
十一月初六,蔡延庆、孙觉并同修起居注,神宗想起用苏轼,无论如何,苏轼是他爷爷宋仁宗选拔的才俊,是他老爹宋英宗赏识的才子。但王安石跳出来反对,把他对苏东坡的不满,大大地宣泄了一通。据《长编拾补》云:“王安石曰:‘轼岂是可奖之人。’上曰:‘轼有文学,朕见似为人平静,司马光、韩维、王存俱称之。’安石曰:‘邪检之人,臣非苟言之,皆有事状。作《贾谊论》,言优游浸渍,深交绛灌,以取天下之权。欲附丽欧阳修,修作《正统论》,章望之非之,乃作论罢章望之,其论都无理,非但如此,遭父丧,韩琦等送金帛不受,却贩数船苏木入川。此事人所共知。司马光言吕惠卿受钱,反言苏轼平静,斯为厚诬。陛下欲变风俗,息邪说,骤用此人,由士何由知陛下好恶所在。此人并无才智,以人望,人诚不可废。若省府推判官有阙,亦宜用。但方是通判资序,岂可便令修注!’上乃罢轼不用。”他的这番怨言,既有不实之词,也有道听途说,但更多地让我们窥见其内心深处,撇开政治之外的那种文学家的较量。他提到的苏作《贾谊论》,是与他作的《明妃曲》,皆以汉朝历史为背景的文章和诗词。嘉祐年间,这两篇东西轰动一时。相隔十年之后,王说起来还是咬牙切齿,因为曾经抢了他的风头。从计较这等小事,本是政治家的王安石,一下子成了完全的文学家王安石了。
熙宁三年(1070)的二月,新法推行一年以后的弊端,逐渐显现,举国上下,苦不堪言。应该是绝对文学家的苏轼,成为公开挑战王安石的政治家,再次上书神宗皇帝,坚论新法之不可行。据《长编拾补》卷七,“轼又尝上疏曰:‘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法,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又作《拟进士对御试策》,上以轼所对策示王安石。安石曰:‘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今又以不得逞之故,其言遂跌荡至此,请黜之。’曾公亮曰:‘轼但有异论耳,无可罪者。’他日,安石又白上曰:‘陛下何以不黜苏?岂为其才可惜乎!譬如调恶马,须减刍秣,加箠扑,使其贴服乃可用。如轼者,不困之使自悔而绌其不逞之心,安肯为陛下用!且如轼辈者,其才为世用甚少,为世患甚大,陛下不可不察也。’”这段君臣之间的对话,完全暴露王安石在文学上压不倒对手,在政治上却可将对手打趴在地的嘴脸。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觉得大宋王朝需要改革,但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赞成王安石这样的改革。老子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是经不起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而北宋王朝一百多年苟且生存下来,连小鲜那样还保持着一条鱼的形状都说不上,只能说是即将散架,还没有马上散架的、快要箍不住的一只漏水不止的木桶。你王安石不是采取小修小补的保守疗法,而是大卸八块,这只桶不完蛋,焉有它哉?王安石先生充满自信,伸出两只手,对神宗皇帝讲,你看,每个手有五根手指,从理论上讲,一下子按住十个跳蚤是绝对有可能的。这是笑话,然而也是熙宁二年的真实历史。
最后,王安石竟然怂恿他的亲家谢景温检举苏轼,诬告他“丁父忧归蜀,往还多乘舟,载物货,卖私盐等事”。神宗当真了,立案调查。好在那时没有双规这一说,苏东坡心里坦荡,照吃照喝不误。最后,查无实证,王安石也只好黑着脸,两眼一抹煞,不了了之了。
钱穆在《国史大纲》里评论王安石:“是有伟大抱负与高远理想的人。”但也说:“安石的最大弊病,还在仅看重死的法制,而忽视了活的人事。依照当时情况,非先澄清吏治,不足以宽养民力。非宽养民力,不足以厚培国本。非厚培国本,不足以遽希武功。”“安石未免自视过高,反对他的,他便骂他们不读书,说他们是流俗,又固执不受人言,而结果为群小所包围。”“所以当时人说他性情执拗,不晓事。又说他只能做翰林学士,不该做宰相。”大师的这些论断,归纳为一点,最好做翰林学士的王安石,实际上还是脱不了文人本色。王安石的理想主义,感情用事,偏执人格,任性而为,说明他血液中终究是文人的秉赋居多,所以他给中国人留下来的宝贵遗产是文学,而不是加速北宋灭亡过程的熙宁变法。
虽然,将王安石神圣化,光环化,是近年来一种时髦。王安石在他被污名化的将近九百年间,他几乎无一是处,差不多被描绘成臭大粪,这当然是很大的偏见。而在近一百年间,王安石的历史价值重新被认识、被肯定的时候,中国人的浅薄和偏激,又朝着相反的方向,把所有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同时代杰出人物,统统扔进恶水缸,这就更不足为训了。实事求是地说,在中国,做任何攸关全民生计的大事大情,任何一个领袖人物,不能因为其道德之高尚,品格之完好,动机之纯洁,愿望之善良,就以为自己有权可以驱使广大人民陷于水深火热的没顶之灾中,为其政治实验做牺牲品,那是绝对不可忍受,不可允许,也不可原谅的。王安石最大的错误,就是他根本不把反对者的意见当回事,更不把当时的大多数老百姓的意志当回事。他开着那辆快要散架的帝国破车,只顾踩着他的油门,加速度地向前冲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同志们哪,老乡们哪,我可是一心一意,全心全意,为了你们才这样干的。
在神宗强烈支持下,王安石变法诸多措施,终于一一出台,他大概没料到舆论大哗,天下大乱。因为他作为大政治家,大思想家,这是当时和后来所公认的,但从来没有一位研究他的学者,认为他是具有行政能力,具有管理经验,具有灵活机智,应变圆通,能够从容进退,周旋回转的领袖人物。他连自己的私生活都不善料理,焉谈其它?这样一个高智商而低能力的学者型干部,适合做领导者的智库,出谋划策,可以,运筹帷幄,则不行。不要说北宋时期的那种因循保守的政治体制,也不要说北宋时期那种颟顸臃肿的官僚架构,更不要说几乎不跟大宋王朝的老百姓打一声招呼,简直让人吓一个跟头的改革大计,像雷阵雨似的倾盆而来。
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改革家,都热衷于用革命的手段来实施改革,结果无不碰得头破血流。革命允许暴力,暴力可以摧枯拉朽,反对派敢龇牙,只要手里有枪杆子,二话不说,马上摆平。改革需要和颜悦色,需要和风细雨,需要润物无声地做细致的工作,需要由点而面,由局部而全体的逐步推广。
中国人,中国农民,特别是中国农民的小农经济所形成的求稳心态,怕乱心态,苟全心态,保守心态,没有二十年、三十年一切都做到家的扎实功夫,想收到改革的成效,想享受改革的成果,如王安石这样的冒失行事,不失败才怪。
清人王夫之在《宋论》中说:“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苏东坡看着这位黑脸车夫,心想,算了吧!尽可能地离你远些,求个安生吧!于是,他给神宗打了个报告,陛下,你还是恩准放我外任,到杭州做太守去吧!
熙宁四年(1071)的二月,又是一个难耐的初春天气,司马光外放许州,临行给神宗上书:“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颐,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又曰:“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用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之不如轼与文仲远矣。”话说到这种程度,苏轼还能在汴梁继续待下去么?
于是,在这场表面很政治,其实还是很文学的较量中,两位文人,说不上谁输,也说不上谁赢,双方打了个平手。
文人的较量,最佳状态为实力的较量,才能的较量,智慧的较量,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较量,谁是半斤,谁是八两,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一切都在平公正公开的竞争之中,那么,赢也赢得安心,输也输得甘心。但有的文人,他只能赢,不能输,他又没有本事赢,可他不想认输。怎么办,只有借助于文学以外的手段,或站在明处,或躲在暗处,取得压倒对手的优势,拿着奖牌,捧着奖杯,数着奖金,披着奖带,面不改色心不跳,气壮山河冲斗牛,那才是文坛上最令人气短齿冷的丑恶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