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说过:“明北部既陷,南方争事拥立。福王在南京,唐王在福州,桂王在肇庆。不到二十年,相继破灭。惟清人所以得吞灭南明,其最重要原因,厥为汉奸之助。(金得汴京而不能有江南者,即因未有汉奸之作伥。)”“清既入关,以洪承畴经略江南五省,孔有德徇广西,尚可喜、耿仲明徇广东,吴三桂徇四川、云南,而三桂功尤大。破流贼,定陕、川、滇,取永明于缅甸,又平永川土司安氏。四方精兵猛将,多归其部下。(张邦昌、刘豫为汉奸,所以无成,因其本无军队。至吴三桂部下,尤为明代边兵精锐所聚。)”“清既赖汉奸得占全中国,事定酬庸。吴三桂封平西王,居云南。尚之信封平南王,居广东。耿精忠封靖南王,居福建。”钱穆以明与宋相比较,使我们得知,国亡常常不是亡于外邦,而是败于内贼。内贼,即汉奸也。
康熙在平定三藩时,也是发扬汉奸,鼓励汉奸,以汉制汉。他谕绿旗将领,说得再明白不过:“从古汉人叛乱,止用汉兵剿平,岂有满兵助战?”
于是,在这样一个汉奸当道,叛徒张狂,皇协军作乱,狗腿子遍地的世界里,有一个坚贞不屈,刚直不阿,临危不惧,信念不变的中国人,顶天立地的存在着,那是一个多么鼓舞人心的场面啊!
明末诗人张煌言,坚持武装斗争,反抗清廷,将近二十来年。直到他被清军捕获,并很快处死,大清王朝这才真正地一统天下,而大明王朝至此也就彻底完了。
人在历史的河流中,是非常渺小的。若是能够给某个进程,在某个阶段,起到一个句号的作用,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光荣。佚名著《兵部左侍郎张公传》称:“自丙戌至甲辰,盖十九年矣,煌言死而明亡。”张煌言这个名字的标志性意义,就在于他给明朝这口朽烂不堪的棺材,打下最后一颗钉子。
当他力推并拥戴的监国鲁王朱以海,病逝于金门以后,张煌言便率残部撤至海上,隐藏在舟山六横悬山岛,作长期潜伏的打算。虽然,皇嗣绝灭,南明不存,但是,作为兵部左侍郎的张煌言,仍然统军;这就意味着大明王朝还没有完全咽气,还存在着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可是,浙省当局实行“迁界政策”,强迫沿海居民内迁,隔绝民众与义军的联系。因此,孤岛残部,给养无法保证,必须派船抵岸采购。一来二去,暴露行踪。康熙三年七月二十日,清军接获眼线侦得的线索,水师夤夜出海,围岛偷袭。张煌言及随从人等,猝不及防,悉皆被俘。
大清王朝,终于拿获这个最后的反叛,喜出望外;浙省督抚,终于捕捉到多年不得的对手,如释重负。我估计北京城里的最高当局,很想借此舆论造势一把。看哪!明朝最后的一个反叛渠首,也落网称降了。于是,先羁押府城宁波,再解送省城杭州,让他频频出镜,招摇过市。这数十天里,对其颇为优容,俨然上宾款待。宗旨只有一条,着力招安,反复劝降。
浙江巡抚赵廷臣,汉军镶黄旗出身,自恃背景,辗转示意这个对手。你已经穷途末路,在劫难逃。如果深明大义,归降大清,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我保你任兵部要职,如何?张煌言一笑拒之。谢了,巡抚大人,中国人讲“担当”,你懂吗?何谓“担当”?就是你肩膀上承载着的然诺。在我张煌言的肩膀上,挑起的是故国、家园、江山、社稷,你这种小儿科式的晓以利害,许以爵禄,哄小孩子易,骗张苍水难。再说,多年之前,你们的两江总督的郎廷佐已经玩过这一招,阁下就不用再费口舌了。当时,张曾经执笔回答过这个总督的诱降书:大丈夫“所争者天经地义,所图者国恤家仇,所期待者豪杰事功,圣贤学问。故每毡雪自甘,胆薪深厉,而卒以成事。”至于本人,“仆于将略原非所长,只以读书知大义。”但“左袒一呼,甲盾山立,济则赖君灵,不济则全臣节。凭陵风涛,纵横锋镝,今逾一纪矣,岂复以浮词曲说动其心哉?”十年前,张煌言,压根儿不吃那一套。现在,十年后,张煌言当然更不买这个账了。大义凛然,不为所动,慷慨从容,一心求死。
通常来讲,人之死,其过程有四:一曰回光返照,二曰散瞳,三曰咽气,四曰尸骨冷彻。一个政权的死亡,一个统治体制的死亡,也是如此一步一步地死绝的。大明王朝到了这一天,这一刻,已无任何可能起死回生,但骨头很硬的张煌言,却不想就这么拉倒。你可以不赞成他的决断,但你不可能不钦佩其死不回头的决心。
老实讲,这个非常清醒的知识分子,举事之初,就将前因后果看得清清楚楚。第一,明之不可救,因为是从里往外烂朽;第二,南明之不可为,因为压根儿就不成气候。张煌言叹息过自己“鲁阳挥戈”,知其不可救,而救,知其不可为,而为,不过是尽到一份士大夫的“担当”罢了。这就是说,他知道,这一天早早晚晚总是要来到的。公元1664年10月25日,也就是康熙三年九月初七日,清政府见这块硬骨头难以啃动,也就死了心,将他杀害于杭州弼教坊。
当行刑之际,天色昏暝,大雨如注,在大雨滂沱中,最后一位反清复明的志士仁人,脑袋掉在地下的那一刻,统治中国已经二十年的大清王朝,才算得上是完完全全地一统江山。
他从去年的七月十七日,在浙江象山南部海域的一个叫做“悬山花岙”的岛上,被俘获之时,就等着这样一个结局,行刑。他的死,对实际统治着中国已经长达二十年的满清主子而言,彻底松了一口气,可以伸直臂膀,作轻松状,并且可以有“东南事了”这四个字,向全国报捷。可想而知,北京城里的高层决策人物,接到这封十万火急的快递,得知这个令当局感到芒刺在背的一介文人,终于束手就擒。这下子,总算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生觉。
因为这个张煌言,着实厉害,出江入海,攻城掠地,行踪诡秘,往来江浙沿海地区,如风随形,如影不定,硬是抓不住他,让清廷一筹莫展,终顺治一朝,就是拿不住这反清志士,就是消灭不了这小股武装。
他不死,表示中国人还没有全部薙发留辫,膺服新朝;
他不死,表明大清王朝,还说不上百分之百地入主中原,一统宇内;
他不死,意味着朱明王朝的最后一口气,还没有咽绝,还具有某种生命迹象。
说实在的,中国文人孬种者多,软骨者多,鼻涕虫者多。中国文人的血性,从来没有像明末清初这样一个剧变时期中,表现出来如此的刚烈。中国文人的骨头,也从来没有像在这样一个大势已去,败亡已定,求死求生都不容易的二十年里,艰苦卓绝地进行着最后一搏,毫不泄气,直至杀身成仁。
弼教坊,在宋为官巷,在明为检署,如今已淹没于花花绿绿的闹市之中,成为一个街区。旧衙荡然,遗址难觅,不过,提起这个地名,与之相牵系着的血腥记忆,那是不大容易磨灭的。历史的可怕,就在于当需要的时候,它会出来见证。所以不管隔多少年、多少代,只有中国人的情怀中,尚存“气节”二字,弼教坊的图腾意味,便起到酵母作用,令人生出惕厉之心。
人是需要一点气节的,你可以怯懦,不可以叛变;你可能沉默,不可以出卖;你可以逃避,不可以无耻;你可以成为一个精神上的矮子,但千万不能以为已是侏儒而津津自得。尤其当这个国家、这个民族,面临存亡危机的那一刻,更是如此。张煌言之所以令人难以忘怀,就是因为他在生死关头,表现出一份难得的壮烈,就是因为与之对比的,明、清之际那些学问比他大的,名气比他响的,资历比他老的,科第比他高的同行,离战火很远,离刀枪很远,离死亡更远,离地狱更远,膝盖就先软了,脊梁就先软了,扑通一声趴下成一摊泥了。当清军多铎豫亲王率部过扬子江,南京城里那些投降派的丑态,正如唐人刘禹锡《西塞山怀古》里所写“一片降幡出石头”那样,令人气殪。所以,张煌言临死不跪,先说了一句:“好河山!”再说了一句:“竟落得如此腥膻!”然后,服刑。天忽大雨,万民哭送,为什么?就是说,中国文人也是有能够让人敬服的硬骨头。
对时下文坛上浮躁趋利的好事之徒来言,他们无法理解公元1664年以后,会有这么多的文人,将国家、民族、社稷、文化传统,看得比自己的生命为重。尤其那班喝着小酒,搂着小蜜,写着小文,点着小钱的文坛小虫子,今日溜须甲,明日咬啮乙,后日吹捧丙,再后日敲打丁,忙得不亦乐乎之际,对古人的找死行径,会大不以为然的。干吗呀?岂不太傻b了吗?这就是低头刨土的虫子们,无法领会站着看世界的人们,那一份开阔,那一份高度!
在地里刨食,目光所及,不过方圆之地,当然不可能体会到一个站着的人,那视野之开阔,心胸之豁达,尤其不可能懂得这样的汉子,在生死关头,早将性命置之度外的慷慨气势。庄子《逍遥游》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返,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蜩,即蝉,学鸠,即灰雀。一个说:“你飞到我这里来,我飞到你那里去,不过咫尺,一跃即至,干吗一飞就是九万里呀?有毛病不是?”一个说:“飞千里之遥,光粮就得准备三个月,累不累呀?”列宁也说过,鹰,有时飞得很低,但同样也有翅膀的鸡,却永远飞不到鹰的高度,所以,鹰和鸡,找不到共同语言。
很长时间内,弼教坊周遭那些上了年纪的居民,谈论着从他们的前辈那里听来的,有关这个处决人犯的遗址的传奇。这条常年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每逢凄风苦雨的夜晚,每逢更残漏尽的时刻,会突然间听到大刀片子,跌落在石板路上,哐啷啷的声响,从巷口传到巷尾。那些磨豆腐的小铺,做糕团的作坊,老成的夜班伙计,通常都作充耳不闻状。只有不晓事的小弟,才会从门缝的罅隙,偷偷地瞟出去一眼,那可是相当可怕,惊悚的场面。跌在地下的,竟是血淋淋的刽子手刀,与铺路的石板相击,迸发出一溜火星。借这点微弱的光,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身穿长袍,有帽无头,乘云驾雾,冉冉直上。
同时,当地的老人能听得出来,这个人影还喃喃地念诗。
我年适五九,
偏逢九月七。
大厦已不支,
成仁万事毕。(《绝命诗》)
中国的民间文学,有许多非纸媒记载,口口相传,无稽无考,便具有随意和夸张的演义性,久而久之,以致成为不争的史实。事实也是如此,张煌言行刑那天,天忽然下起滂沱大雨,此乃蹊跷一,于晦暗中,监刑官读完杀无赦的一纸敕令后,刽子手举起那把锋利的刀,尚未触及张煌言头颈时,突然一折为二,叮当落地,此乃蹊跷二。大家无不大惊失色,倒抽一口凉气。只有坐在椅上等待受刑的他,目光如炬,俨若天神。
这个非常吊诡,不足凭信,但言之凿凿,传说至今的坊间话本,一直盛行。那些讲古的老人通常要这样结论,这把刀砍下去的是这个民族的脊梁骨,焉有不折不断之理?然后反诘:康熙怎么样,不得不让他埋在西湖,乾隆怎么样,不得不给他褒谥祭祀。张煌言遇难之后,当地的老百姓冒死收拾他的遗骸,埋葬于西湖,离岳坟,离于谦墓不远,是因为他写过一首有关杭州的诗。别看清廷将其杀害,却不敢不让东南人民,对这位宁死不屈的民族英雄,寄托哀思。
国破家亡欲何之?
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
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
拟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
怒涛岂必属鸱夷。(《入武林》)
数千年来,国人在封建暴*的压迫之下,通常都表现得软弱。好听一点的说法,叫驯服,再好听一点的说法,叫奴才化。而文人,驯服和奴才化的结果,则为一捏即破的软柿子。说来不怕人笑话,别看嘴头子好厉害,笔头子好厉害,一碰上皇帝老头子,全傻。怎么捏怎么是,哪怕捏得不成个了,若勉强凑合着活,能够苟延残喘,也绝不会造反。可怜哪!甚至连一个屁,也要夹紧着放,惟怕龙颜大怒,将他这只软柿子砸得稀巴烂。不过,话说回来,软弱的人,其实,打心眼里并不愿意他的同胞、他的民族,跟他一样的软弱,而是希望出现英雄和英雄主义的。所以,不管其软弱到如何遭人白眼,受人藐视,被人践踏,任人糟蹋,对于我们这块土地上,铁肩担承的浩然正气,顶天立地的磅礴大义,还是会顶礼崇奉,虔诚膜拜的,这就是弼教坊的传说,得以张扬的原因。所以,能令小民们打心眼里觉得扬眉吐气,觉得中国人不都是软鸡蛋,其激动振奋,其欢欣鼓舞,一点也不比别人差。因为,这就意味着中国不会亡,中国人不会灭绝,也意味着中国文化传统的精神力量,将生生不息,不会止步。若软弱的中国人,连这点希望都看不到,连这点精神支撑都难以凭借,那么,还能活得下去么?尤其国破家亡之际,动荡岁月之中,只要有舍生忘死的,如张煌言这等志士仁人,这世界,就不会永远这样沉沦下去。
虽然,当下的中国人,物质是第一位的。但不等于所有的中国人,都把金钱看得比生命还重,好像除去点票子之外,再无别的精神追求。其实,细细分析起来,中国人基本可划分为以下三类:
第一类是只想到自己,而不顾及他人的,占相当多数;
第二类是想到自己的同时,也顾及他人的,只是相对少数;
第三类是只想到他人,而不顾及自己的,那是绝对的少数。
最后这一类人,或流星一闪,或惊鸿一瞥,但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如划破黑暗夜空的一道光亮,熠熠生辉。对大多数并非沦为物质侏儒的人来讲,仍具有超越于时空的震撼力。张煌言,就是这样的例子。
明清易代,东南一带,抵抗是最为剧烈的,清军杀戒大开,疯狂镇压,也是最为残酷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陷城”、“舟山焦岛”……都是载之于史的惨案。中国人,说来也颇怪异,其实很软弱,到了生死关头,还相当骨头硬;其实很怕死,到了节骨眼儿上,还相当不怕死。所以,江、浙两省的老百姓,在反抗清廷的武装斗争中,表现得最为英勇。一路南下的清军,燕赵齐鲁,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反抗。而到了江南,则寸步难行。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里,这样赞叹:“以明末人物言之,较唐、宋之亡,倍有生色,以整个力量,亦为壮旺。”
东南人民的武装反抗,直到顺治朝的中后期,才算稍有平息。一方面,南明鼠窜境外,郑氏困守台湾;一方面,清廷刚柔兼施,并行剿抚绥靖,中国人在勒住脖子的状况下,要是能够稍微透得过气来,基本上是信服现实主义的,很满足于苟全偷安、低头求生的,老百姓也就渐渐习惯清朝的异族统治。反清义军,一支一支地偃旗歇鼓;复明志士,一个一个地服膺新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势已去,人心已散,聪明者,不聪明者,都不得不走这条剃发留辫、胡服左衽的路。这其中,惟有张煌言,坚持到最后,坚持到剩下数十残军,既不改弦易辙,更不俯首称臣,仍飘泊在近海孤岛上,高擎义旗,屹立不倒。
他不是不了解这个必败的结局,中国文人的清醒,再没有比在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时刻最冷静的了。国没有了,家也没有了,他的头脑被腾空之后,便有足够的思考余地。他不能不赞同钱肃乐之上疏所言:“目前时事,国有十亡而无一存,民有十死而无一生,若不图变计,不知所税驾矣!”接下来,不能不反心自忖:难道因为无一存,无一生,就裹足不前,坐以待毙吗?难道因为知其必败无疑,必死不可,就袖手观望,引颈就戮吗?
中国人到了情势危殆的生死关头,马上就会分化为聪明的一派,傻瓜的一派,和既说不上聪明也说不上傻瓜的一派。归类,是每个人要做的第一件事,这可是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所说的“活着,还是死去,这可是个问题”的生存抉择。你是做聪明的一派,也就是认贼作父的投降派呢?还是做傻瓜的一派,也就是宁死不屈的抵抗派呢?或者,做那种既说不上聪明也说不上傻瓜的一派,也就是既不投降也不抵抗的听天由命派呢?张煌言之了不起处,就是他的“鲁阳挥戈”精神,明知其败,也要战斗到底。
中国人爱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张煌言造了将近二十年的反,虽然也还是不成,但能让大清王朝心神不安,让浙省要员睡不着觉,这就很令为文人者长出一口气了。这个张煌言不光会写诗,而且会打仗。虽不是行伍出身,却不让职业军人。黄宗羲在其《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中,有一段精彩文字,极写张煌言之智勇,之胆略。他全盛时,兵不过万,船不满百,但他懂政治,懂大局,懂得联络这些反清力量,一致竭力戮贼。
明年(即公元1659年,顺治十五年)五月,延平(郑成功)全师入江,公以所部义从数千人并发。至崇明,公谓延平:崇沙,江海门户,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自依。不听。将取瓜州,延平以公为前茅。时金、焦间铁索横江,夹岸皆西洋大炮。炮声雷轰,波涛起立,公舟出其间。风定行迟,登柁楼,露香祝曰:成败在此一举。天若祚国,从枕席上过师,否则,以余身为齑粉,亦始愿之所及也。鼓棹前进,飞火夹船而堕,若有阴相助者。明日,延平始至,克其城。议师所向,延平先金陵,公先京口。延平曰:吾顿兵京口,金陵援骑朝发夕至,为之奈何?公曰:吾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金陵将自守不暇,岂能分援他郡?延平然之,即请公往。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观音门,延平已下京口,水师毕至。七月朔,公哨卒七有,掠江浦,取之。五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延平谓芜城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公不足办。七日,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郡以截上流,一军拔和阳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逼新安。传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建平,州则广德、无为、和阳,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江、楚、鲁、卫豪杰,多诣军门受约束,归许祃牙相应。当是时,公师所过,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劳。父老扶杖炷香、携壶浆以献者,终日不绝,见其衣冠,莫不垂涕。
一个文人能打出江南这半壁江山,真是应了“乱世出英雄”这句名言。这个张煌言,做出如此泼胆的天大事业,让已经坐稳江山的大清王朝,倾其全力来对付,来收拾,足足花了二十年工夫,未能得逞,未能敉平,那是何等厉害的角色?黄宗羲在《墓志铭》中赞叹:“于时海内升平,滇南统绝,八闽澜安,独公风帆浪迹,傲岸于明、台之间。”试想一下,如此迅风疾云,纵横江海,转战不歇,至死不悔的志士,成气候时,沿江入皖,坐窥南京,不成气候时,挂剑孤岛,划海而治。顺治一朝十七年,未能将其扑灭,如今康熙皇帝登基也已三年,张煌言还扼守着一个约数平方公里的岛屿,那大概是大明王朝的最后一块土地了。居然用旧朝正朔,居然存故国衣冠,居然与大清王朝为敌到底,这一切,都是这个文人所为,实在是中国文学史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事。
张煌言(1628—1664),浙江鄞县人。字玄著,号苍水,崇祯举人。他之这样做,是一种必然。首先,一个人的性格,往往决定命运;其次,一个时代的潮流,往往决定人生趋向。他别无选择,必得这样做,也不能不这样做。明知其大势已去,明知其败局已定,明知其不可为而为,明知死路一条也不犹豫动摇,哪怕洒热血,抛头颅,在所不惜。在这个世界上,中国文人总是把自己与这块土地扭结得最紧,总把自己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扭结得最紧,说不上生死与共,至少也是休戚相关。1644年,崇祯吊死煤山,1645年,清军大举南下,连破扬州、南京、嘉定、杭州等城。大军压境,战火燃眉,或臣服,或抵抗,或做顺民,或存故明,时年二十四岁的张煌言,作出自己的抉择。张煌言从家乡鄞县来到府城宁波,先后与钱肃乐的义军。与张名振的义军,与郑成功的义军,初期,驰骋宁绍,转战浙东,中期,三渡闽海,四入长江。转战千里,出生入死,屡败屡起,战功显赫。后期,只剩下他一支义军,坚持抗清斗争十九年,成为清朝政府芒刺在背的心腹之患。
所以当这块土地颠覆震荡,当国家、民族面临危机,最先触动的就是这些读书种子、文化精英。李世民给萧瑀的一首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便可了解在明清易代之际,为什么会有如此众多的爱国文人,表现出忧国忧民的情怀、大义凛然的斗志、宁死不屈的节烈,前仆后继的精神。在改朝换代的这段岁月中,仅以文人为例,如张煌言这样的为捍卫自己的价值观,与异族统治者,进行殊死战斗而殉难者,可以开列出来一个很长很长的单子:
刘宗周,万历二十九年进士,1645年,南京、杭州相继失守,绝食而亡。
史可法,崇祯元年进士,1645年,坚守扬州,城破被俘,清亲王多铎劝降,宁死不屈,遭杀害。
左懋第,崇祯四年进士,1645年,北行议和,不辱使命,清摄政王多尔衮亲自劝降,不从,被杀。
夏允彝,崇祯进士,1645年,因清兵进松江,其友人皆及难,乃赋绝命辞,投深渊死。
侯峒曾,天启五年进士,1645年,率领嘉定军民据城反抗,城破,与二子投水。气未绝而清兵追至,父子三人皆遇害。
朱大典,万历进士,1646年,守金华。城中有火药库,恐陷后资敌,在清军攻进城后,引爆自杀。
黄道周,天启二年进士,1646年,在婺源为清兵所败,被俘,在南京被杀。
万元吉,天启五年进士,1646年,坚守赣州半年,城破,投水自杀。
吴易,崇祯十六年进士,1646年,夺敌辎重,再屯太湖,战败,被俘杀。
张家玉,崇祯十六年进士,1647年,受困增城,兵败自杀。
陈子龙,崇祯进士,1647年,联结太湖兵,谋再举事,事泄被俘,乘隙投水死。
陈邦彦,举人出身,1647年,因城破被俘,不降,遭杀害。
夏完淳,诸生,夏允彝之子,1647年,起义失败,被捕,牺牲时年仅十七岁。
钱肃乐,崇祯十年进士,1648年,兵败连江,忧愤至甚,呕血而死。
黄毓祺,天启元年恩贡,孤身起兵抗清,1648年被执,不降,死于南京狱中。
何腾蛟,举人出身,1649年,湘潭被俘,绝食七日,不屈而死。
瞿式耜,万历四十四年进士,1650年,守桂林,清兵入城,逼降不屈,从容就义。
……
“清人入关,遭遇到明代士大夫激昂的抵抗,尤其是在江南一带。他们反抗异族的力量是微薄的,因其非世家贵族。然而他们反抗异族的意识,则极普遍而深刻。随着社会文化传播之广,北宋不如南宋,南宋不如明末。”(钱穆《国史大纲》)
在吴伟业的《鹿樵纪闻》、戴名世的《乙酉扬州城守纪略》、陈贞慧《过江七事》,以及《东南纪事》、《浙东纪略》等清初著作中,还有很多这样可歌可泣的人物和故事,张煌言只是最后将这段抗清斗争史,画了句号的英雄人物。在中国文学史上,以文名而振者为绝大多数,后世读者,多记住的是他们的作品,而不大说得上他们在世时的行状。但是,同是这部文学史,还有极少数的优秀分子,既以文章名天下,更以人品存青史。张煌言就是这样一个诗人。他的诗,激昂慷慨,忧国忧民,可以用“饮血吞泪,气壮山河”八个字来形容。
甲辰七月,张煌言孤岛被执,被押至定海,万民拥至,他向大家屈膝,叹息功败垂成,大家也向他顿首,默默垂泪。
他写下了这首诗:
何事孤臣竟息机?鲁戈不复挽斜晖。
到来晚节同松柏,此去清风笑翠微。
双鬓难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州归。
叠山返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他的诗写得非常壮烈,提起这位明末清初的诗人,首先想到的绝对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征战,他的失败,他的流亡,他的就义。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匆匆的过客,但有的人在其匆匆的一生中,却在创造着历史,见证着历史,张煌言之死,标志着大明王朝的彻底结束。所以张煌言的士大夫的形象,一介文人的形象,已非他这一生的主要特征。身经百战的艰苦卓绝,生死关头的慷慨赴义,那才是人们提到这个名字时,首先浮现出来的印象。
这位最后的反清志士,一个文人,从宁波的城隍庙首义起,到杭州的弼教坊毕命止。一直是以宋末的文天祥和谢枋得为楷模自许,他也以他的生命写出民族气节的强音。正如黄宗羲的评价那样:他成为“比之文山,人皆信之”的“千载人物”,而流芳百世,被人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