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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文集.17.随笔.8.天下文人. 老夫聊发少年狂——文人的狂狷

此句出自苏轼的词《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据《东坡词编年笺证》:此词作于熙宁八年(1075)苏轼知密州时。“冬,祭常山回,与同官习射放鹰。”那年他三十九岁,自称老夫,看来,狂得可以,狷得也可以。

狂和狷,是一回事,但也不完全是一回事。“牵黄擎苍,千骑卷平冈”,是狂的外在表现;“酒酣胸胆”鬓霜“何妨”,是狷的内心状态。前者是别人眼中的他,后者是灵魂深处的自己。所以,狂和放连用,狷和独不分。放者,放肆也,放纵也,放浪也;独者,独立也,独特也,独行也。文人的狂狷,说到底,是追求不同凡响。如果堕落到与别人“无差别境界”之日,也就是这个文人的完蛋之时。

在文学史上,文人的狂狷,基其成就,系其声望,受制约于时代,得成功于历史,但活得通常不会很痛快。因为现实世界,芸芸众生,都习惯于成品化的生活,习惯于模块化的思想,习惯于队列化的秩序,习惯于饲养化的公平,便很不能忍受异端。所以,对文人来说,狂狷,是一种需要付出代价的高消费。

凡文人,其性格特征之一的狂狷,最为非文人所关切。

大多数非文人,也许并不认可,但通常都能接受这个现实,因为,在老百姓看来,文人的狂,是理所应当的。而文化人、读书人,对此也是无所谓的。

鲁迅先生对于魏晋时期文人的狂狷,持一种很宽容,甚至赞赏的态度,尤其对于带头狂狷的阮籍和嵇康,抱有好感。所以,这世界上的文人,狂者多;不狂者少,绝对不狂心如止水者,几乎没有。因此,狂,也就成了文人的标志特色。

鲁迅一生除写作外,研究过许多中国文人及其作品,多有著述。但下工夫最多,花时间最长,剔微钩沉,缮写誊抄,就是他刚到北平教育部当佥事,住在绍兴会馆,亲自辑校的《嵇康集》。他认为:“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很激昂慷慨,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由此看鲁迅更倾向嵇康。他对这位魏晋文人,既是衷心的敬佩,更是精神的向慕,才一字一句地校勘出这部古籍,传世永存。

不过,在中国,太过正经的道学先生,如鲁迅小说《肥皂》中的四铭先生,对于这种文人的性格特征,反感、抵触、看不惯、很恼火的。其实,大多数文人的狂,不妨碍别人,也则罢了。因为狂是文人膨胀的结果,是成就感难以抑制的发泄,只要对别人不构成观瞻上的不舒服,感觉上的不自在,心理上的不抵触,精神上的不讨厌,我们没有理由不允许人家自我感觉良好。因为良好而狂一下,狂两下,甚至狂三下,都是情有可原。第一,无伤大雅;第二,无可厚非。不必马上把眼睛立起来,面皮紧起来,像灶王爷那样严肃无比。我始终认为,在地球上,每个人,只要能够管好自己,马上就会实现世界大同。问题在于这些灶王爷,总是要管别人的事,总是要让别人按他的意旨去做什么,不做什么,说什么,不说什么。于是,出现矛盾、分歧;于是,出现对立、斗争;于是,出现胜负、成败;于是,出现仇恨、死敌。

中国有着数千年的封建社会史,涌现出来许多优秀的文人,同时,也产生出来更多的灶王爷。这些道学先生,有点像日本农民种西瓜那样,为了运输装载的便利,非要把本来圆形的西瓜,硬憋在方形的盒子里,让它长得方方正正,整齐划一。这些灶王爷,一代一代,一朝一朝,就将文人的“精气神”桎梏如方西瓜似的,自敛,自锁,自囿,自封。想来想去,数千年来,孔夫子《论语·颜渊》所说过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四勿”,就是把中国人,尤其中国文人的思想和行为捆绑起来的戒条。

因此之故,我对于时下有些道德狂提倡小孩子读经,非常反感。我不禁想,若是四书五经回潮,子曰诗云泛滥,那些先行者们干吗要进行一次五四运动呢?

对文人而言,若笃信孔夫子的“四勿”,成天起承转合,只能写八股文,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想也别想。即使写出来,绝对有一股木乃伊味。而木乃伊,大概是最具代表性的“四勿”样板。文人在这种盒子里,去圆就方,循规蹈矩,削足适履,按部就班,恐怕也就无以为文了。其实孔夫子的原意,并不要求大家做木乃伊,而是他的学生颜回问他:如何才能做到“克己复礼”?老夫子才想到形而上的东西,对这些晚辈来讲,大概难以把握真谛,但是,端肃自己的言行,制约个人的欲望,总是能够逐渐做起来的吧?于是,颜回拍拍脑袋说,老师,我明白了,实施“四勿”,方可“克己复礼”,是不是?老夫子很高兴,觉得孺子可教。这种本质上属于师生之间道德修养的方法探讨,到了历代封建统治者手里,却成了箝制老百姓思想的得力工具。在中国,什么事情就怕绝对,就怕极端,就怕过头,就怕大张旗鼓,加上道学先生拿住这“四勿”,所谓“拉大旗作虎皮”来对付知识分子,就起到了使西瓜由圆成方的成长盒作用。

清代思想家颜元说过:“秦火之后,汉儒掇拾遗文,遂误为训诂之学,晋人又诬为清谈,汉唐又流为佛老,至宋而加甚矣。仆尝有言,训诂、清谈、禅宗、乡愿,有一皆足以惑世诬民,而宋人兼之,乌得不晦圣道误苍生至此也!仆窃谓其祸甚于杨墨,烈于嬴秦。每一念及,辄为太息流涕,甚则痛哭!”他对于提倡《四书》,鼓吹礼教的宋儒朱熹,极为反感:“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皆晦庵为之也。”(《朱子语类评》)让小孩读经,大有居心不良之嫌,真还不如让小学生书包瘦身,家庭作业减少,更有助于成长发育呢!

这也是觉悟的中国知识分子,发起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的原因。因此,如今再拾儒学,张扬孔孟,会不会又把封建礼教,程朱理学的沉渣,重新从泔水缸里搅拌上来,真是很令人感到寒栗不已的。

大概在五四运动以后不久,1925年,在湖南的***写了《沁园春》一词,那年他三十二岁,这首早年的诗,很有振臂一呼,呐喊自由的浪漫主义色彩。其中“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句,更道出知识分子奋斗追求的紧迫感。“方遒”,用白话来说,就是“来劲”,按诗意推论,“方遒”对意气风发的“书生”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么,文人的“方遒”,也就是“来劲”,则更属理所当然了。文人的来劲,在非文人看来,就属于“狂狷”了。其实,这首词中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在当年的道学先生眼里,肯定是百分之百地“狂狷”了。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讲到在中国文学史上汉代末年的狂狷,“在党锢之祸以前,凡党中人都自命清流,不过讲‘清’讲得太过,便成固执,所以在汉末,清流的举动有时便非常可笑了。……深知此弊的曹操要起来反对这种习气,力倡通脱。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生多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更因思想通脱之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自曹操起,到曹丕、曹植、曹睿,鲁迅先生总结成为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他认为:“汉末、魏初的文章,可说是:‘清峻,通脱,华丽,壮大。’”大概文学运动的发展规律,也是循着“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原则。曹操的“尚通脱”,与他以前,以后的统治者,让圆西瓜长成方西瓜的出发点不同,结果当然也就不同。试想,任何一个蛮正常、蛮自然的中国文人,其禀赋,其脾胃,其意趣,其蕴涵,在盒子里,被拘束,被收缩,被制约,被扭偏;不在盒子里,能延展,能舒放,能开拓,能自在,肯定会有迥然相异的差别。这差别,表现在文章之外,便是魏晋文人的狂狷。

文人作为一个自觉的,不再视自己为奴仆的人,在精神上获得解放,在心境上有所飞跃,不再臣服于谁,不再附属于谁,这一步,这一天,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曹操给改变了的。这当中也包括曹丕、曹植,也就是文学史惯称的“三曹”的共同努力,从此,中国就有了两种文人,一种是御用的,一种是非御用的。当然,非御用的不见得不可以转为御用,同样,御用的也会丢掉皇家的饭碗而非御用;反过来,在野的不见得不想在朝,吃香喝辣,同样,在廊庙里脑满肠肥之后,想要一份山林野趣的清名令誉,也说不定。所以,有这两种文人出现,是好事情,但他们之间,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非泾渭分明的格局。

由于三曹,中国有文学以来,开始出现体制外文人,有别于官方的、主流的、正统的、在朝言朝的体制内文人,实在是文学的大进步。有了这种不一定听命君主,不一定奉旨写作,与统治集团意识形态大相径庭的,具有相对程度上能够自由创作的文人,对于文学的繁荣和发展,肯定会起到促进和推动的作用。这是公元196年,东汉献帝建安年间出现的文学盛况,故名之曰“建安文学”,其代表人物,又称“建安七子”。

曹操,虽然他有时杀害文人,名声不佳,但他有时也能容忍文人,在不危及到他的统治威权下,给文人较多的选择余地,较大的活动空间,造成建安文学的辉煌。而且,曹孟德不像汉武帝那样,把司马相如、司马迁,当作可以呼来叱去的狗那样对待,而是在矛盾没有激化到必须镇压才能解决问题时,还是能够平心静气与孔融、杨修之流探讨文学,甚至开个玩笑什么的。将他们当作人,当作文人,而不是部属、下级、听差、茶房,在封建王朝中,这样的统治者,敢于突破流俗之所轻,敢于改变周秦以来视文人为末流的观点,真是了不起。

狂狷,有两种,一是可以接受的狂狷,在太正经的人看来,或可谓之“轻狂”、“张狂”的狂狷;一是不可以接受的狂狷,属于的的确确的“傻狂”、“猖狂”,在统治者眼里划入“疯狂”,“丧心病狂”的狂狷。说到这里,你不能不感慨曹操的厉害,鲁迅就很崇拜他,他声明:“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因为这位统治者,既能把狂狷从魔瓶里释放出来,也有办法将文人的这种性格,收拾得干净彻底。

典型的例子,便是祢衡和孔融两位“狂”得可以,“狷”得更可以的文人。

汉末,平原德州的祢衡,史称他“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尚气”,亢奋浮躁,“刚傲”,盛气凌人,“矫时”,针砭是非,“慢物”,刚愎自任,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的评价。一个人养成这样难以恭维的毛病,便不大容易得到别人的尊敬了。这位年轻才子,自视甚高。“建安初,来游许下。始达颍川,乃阴怀一刺,既而无所之适,至于无刺字漫灭。”

古代的“刺”,即今日之名片。汉代造纸业处于始创阶段,极精贵,祢衡怀里揣着的这“刺”,其实就是一块刻有自己名姓、籍贯、学业、履历的竹简。但是,有得狂的狂,或许还会为人所重,无得狂的狂,便不会有人买账了。他到处送“刺”,可没有人接受。这块竹简,老是派不上用场,也就休想当时许都的政府机关,文教团体,能给他安排一个位置了。可“刺”老是在口袋里揣着,刻上去的字迹,都快磨蚀到辨别不出来了。这位年轻人既很失落,又很郁闷,长时间的失落和郁闷,就憋出一肚子火气。

宋·孔平仲《孔氏谈苑·名刺门状》载:“古者未有纸,削竹以书姓名,故谓之刺;后以纸书,故谓之名纸。”明·张萱《疑耀·拜帖不古》里提到:“余阅一小说,古人书启往来,及姓名相通,皆以竹木为之,所谓刺也。”清·赵翼《陔余丛考·名帖》也说:“古昔削木以书姓名,故谓之刺,后世以纸书,谓之名帖。”古人用刺,还有一点输诚纳款之意。《梁书·江淹传》载:“永元中,崔慧景举兵围京城,衣冠悉投名刺,淹称疾不往。”祢衡也是低姿态来到许都,可老碰钉子,老被拒之门外,也很让他败兴,于是,就索性边缘化,与主流唱开对台戏了。

有火,就要发作,而且是大发作,击鼓骂曹,这是中国文人史的惟一。只此一例,再无第二。

如果在唐朝,还是这个祢衡的话,顶多对圣明的天子,发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怨而不怒”的呻吟,打死他也不敢击鼓。

如果在清朝,如果仍旧是这个祢衡,只能“臣罪当诛兮”地诚惶诚恐跪在丹墀之下,磕头如捣蒜口号“吾皇万岁万万岁”,别说击鼓,连想都不敢想的。

呜呼,五千年来,中国文人的性格,在孔夫子的“四勿”调教下,到了辛亥革命前夕,基本上都成为循规蹈矩的方西瓜矣!这也只能说是历史的进步,文人的进化了。

祢衡若在今天,很可能在省市作协有份固定收入,外加出书版税,日子应该过得去,不算殷实,但绝不至有冻馁之虞。可在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民生凋零,他的家乡遍地饿莩,哪里养得起一个作家,便来到天子脚下,想谋份差使,混个公职,有朝廷俸禄可吃。虽然要求也并不高,但当时曹操政权刚刚创建,百废待兴,虽然也在网罗文人雅士,可他属于有才无名的后辈,谁知道他是老几啊,有关部门不一定好好安排接待,到处碰壁,这火也就越憋越大。

鲁迅在文章里说过:曹操“是一个精明人,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统统搜罗起来,省得他们跑到外面给他捣乱。所以他帷幄里面,方士文士就特别地多。”“是时,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然而,百密一疏,曹操竟把这一个有点刺儿头的祢衡给疏忽了,于是惹出一场麻烦。当时,有人向祢衡建议,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首都文艺界会列队出来欢迎你吗?你既然得不到曹公的罗致,那你就去投奔陈群、司马朗这样的大人物,庶几乎能在许都政界,谋一份立足之地。

他眼睛一翻,陈群是谁,司马朗是谁,我在许都能看得上的人,只有两个,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口气之大,出言之壮,让人咋舌,这就是曹操那个时代不以为奇的狂而且狷的现象了。年轻文人通常缺乏自控能力,轻则失衡,重则颠错。于是,给人留下来的印象,就是轻妄躁进,不安于位。这也是稍稍有点子本钱的文人,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而且不仅仅局限于文学青年,什么年龄段的人都可能头脑发热,都可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跳将出来的。那些上了点岁数的文学老年,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者,那些年纪一把的文学中年,自己觉得怪不错怪有能耐者,也难以幸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作秀。在文坛上,这班老中少三类很能折腾的文人,可谓屡见不鲜,层出不穷。老的,以老大自居,口含天宪,作领袖状;中的,以骨干面貌,中流砥柱,作核心状;少的,以才子身份,口发狂言,作霸主状。主席台,雄踞其上,麦克风,抢在手中,发言时,口吐飞沫,走路时,目中无人。当然,文坛没有他们不热闹,有了他们,那热闹也真叫人受不了的。

于是,祢衡与孔融一拍即合。鲁迅说:“七子之中,特别是孔融,他专喜和曹操捣乱。曹丕《典论》里有论孔融的,因此他也被拉进‘建安七子’一块儿去。其实不对,很两样的。不过在当时,他的名声可非常之大。孔融作文,喜用讥嘲的笔调,曹丕很不满意他。孔融的文章现在传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来,我们可以瞧出他并不大对别人讥讽,只对曹操。”祢衡的文学水准较高,这是他狂的资本,政治水平极低,遂酿成他掉脑袋的悲剧。他根本不了解曹操之整肃孔融,孔融之抗衡曹操,是皇族、贵族、士族、名士,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丞相所代表的寒族、草根、平民、市井之辈的复辟与反复辟的决战。近代学者陈寅恪先生所说:“夫曹孟德者,旷世之枭杰也。其在汉末,欲取刘氏之皇统而代之,则必先摧破其劲敌士大夫阶级精神上之堡垒,即汉代儒家思想。”所以,他杀崔琰,杀孔融,杀杨修,杀祢衡,处置董承衣带诏案、吉平下毒案,都是着眼于“摧破其劲敌”,也就是以儒家思想为精神基础的士大夫阶级这个大目标,是半点也不温柔的。

在中国帝王级的人物中间,曹操是真正称得上为文人的一位。他的文章写得有气概,诗歌写得有声势。***诗“东临碣石有遗篇”,颇透出惺惺相惜之意。老实说,文学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学,都有点票友性质,是不能正式登场的。在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像曹操这样全才全能的政治家兼文学家呢?因此,他的一生,既没有出过政治家玩文学玩不好丢人现眼的闹剧,也没有出过文学家玩政治玩不好把小命搭上的悲剧。

对曹操的评价,因文化程度高低的不同而异,低者,视为奸雄,中者,视为枭雄,高者,视为英雄。

正好出现祢衡这个愤青,就煽动他跳出来与曹操作对。如果没有孔融这位大名士,将他吹捧,给他撑胆,他也未必会跳出来击鼓骂曹。第一,他愣头青,一拱火,就敢上;第二,他不经捧,一叫好,就来劲;第三,他正气不打一处来,那根磨成光板的“刺”,记录着他这些天在许都饱尝到的冷落、耻笑、侮辱和闭门羹。于是,不知所以,傻狂起来。于是,就有了出曹操丑的击鼓骂曹。这一举,他出了名,也送了命。

这就是年轻人少不经事,被人利用的毛病了。

他也真够狂的,脱光衣裳,光着膀子,抡起鼓槌,将曹操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一次,大家十分奇怪,曹操居然没有发火,既没有下令杀他,也没有下令关他,而是派了两个人,牵来三匹马,把他架在马上,两位公安人员客客气气地挟扶住这位才子,礼送出境。临行这一刻,曹操搞了一次欢送会,在许都东门为他饯行,让当时的文人俊士,都来和他辞别。这个很隆重,也很莫明其妙的场面,颇有点黑色幽默。祢衡当然不想走,可被人挟得紧紧的,哪怕申请下马去卫生间一趟也不准。再回头看那位老文人孔融,小文人杨修,都戴着玳瑁边的墨镜,像黑道老大似的,站在路边,保持着难堪的沉默。不是这两位不救他一把,第一,他们说话根本不管用,何况从来也不曾管用过;第二,这小青年才气是有的,勇气是可嘉的,然而这种二百五的狂,用过一次也就废了,无再利用的价值。于是,跟他挥手,拜拜再见。

祢衡这时明白也晚了,给人家当枪使,替孔融等保皇派骂了曹操,自己却被押解出境了。

到了荆州,刘表不傻,也不愿担杀知识分子的罪名,又把祢衡恭恭敬敬地送到江夏黄祖处。结果,这位青年作家还是因那张骂人的嘴,掉了脑袋。如果,他不击鼓骂曹,也不在告别许都的那场送别会上,意气风发地粪土了在场全部名流、如果,他不傻狂,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话,也不至于死在江夏,埋葬在鹦鹉洲。“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估计这位狂得可以的文人,到底也不懂得他为什么送了命的。

击鼓骂曹,固然痛快淋漓,但孤注一掷的战斗,从此成为绝唱,这就是书生意气的知识分子,既勇敢又脆弱,有胆量无谋虑的弊病了。后世人把这笔账,仍旧算在曹操头上,这当然也不怎么冤枉借刀杀人的曹操。

二十四岁的祢衡,前程远大,好好写你的文章得了,何必贪图文章以外的声名呢?而孔融、杨修正抓住了他的自负、自以为了不起的弱点,蛊惑得他口出狂言。如果他不表现得那样躁急的话,也许不至于如此下场。凡过分狂妄自负的人,无不错误地看轻对手,而把自己估价得过高,结果碰了个头破血流。但文学史只承认文学,却不买他击鼓骂曹的账,至今人们都记得住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诗句,可祢衡的《鹦鹉赋》,几乎很少有人读过的了。

因为祢衡《鹦鹉赋》的结尾句:“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与其傲世慢物的性格不称,有论者以为非其所作。钱锺书辩曰:“祢衡自己也知道别人不喜欢他,他依黄祖时,已是第三个主人了。江湖满地,或许也有自伤飘零之意,而黄射(黄祖之子)又以异才视之,因而作赋时满怀激情,流露出守死报德的情绪,但激情只是偶发性的,个性却是与生命共存,永难改变,最后还是丧生了。”

“祢衡的传世作品,有文学价值的只有这篇《鹦鹉赋》,倘是别人所作,恐会被后人讥为求哀乞怜之文,而未必驰名,也真如古语所谓不癫不狂,其名不彰了。”(《管锥编》)

看来,亦癫亦狂,其名益彰,也会成为某些文人的求名手段的。

傻狂,终究不过是傻狂而已。

孔融的狂,结果也并不比祢衡更好,不过,他一是孔子之后,士族精神的象征,二是现任建筑工程部长,前任地方诸侯,三,也许是最重要的,他是文化人的领袖,汉末时期众多名士的一号人物,所以曹操尽量不去动他,不想动他,某种程度上还不敢动他这位大名士。名士,通常有两种,一种是被统治者用来当招牌的,一种是未当成招牌而与统治者别扭的,孔融属于后者。当时,名义上的皇帝是刘彻,这位汉献帝,说好了,是傀儡,说不好,就是高级俘虏,用镀金牢笼关起来的囚犯。在许都,曹操说了算,他胁天子以令诸侯,拥有予取予夺的最高权力。孔融认为自己在给献帝做事,不买曹阿瞒的账,总是跟他不合作。

从曹操下定决心讨伐袁绍起,孔融就与曹操意见相左,在大政方针上与曹操公开唱反调。与被监视的汉献帝过往甚密,动不动就上表,也很遭曹操的忌。有一回曹操禁酒,他反对曹操的极端做法,说:“尧正因为喝酒,才成为圣贤,桀纣虽然以色亡国,但也不能为了防范,不许此后的男女婚姻呀!”让他很下不了台。袁绍失败以后,他给曹操写了封信,说:“武王伐纣,把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犯了一次傻,问他,“典从何出?”他回答:“以今度之,想当然耳。”因为曹操打下冀州时,把袁绍那位漂亮的儿媳妇甄氏,给了自己儿子曹丕。于是,可想而知,曹操对他多么恼火了。

孔融此人,学问很大,政治上并不十分成熟,勇气不小,斗争经验相当缺乏。过于自信,对时局估计错误,小看曹操,进行无谓的挑衅,书生意气,闹得有点过头,组织自由论坛,作为抗衡力量。他哪里知道,当政权安危受到威胁时,文学家曹操的浪漫感情,就要让位于政治家曹操的。而且,祢衡骂了一通,曹操竟然没有操刀,也在鼓励着他。结果,便不自量力地,向曹操发动正面进攻。其实,曹操的容忍,自然是有限度的,只是当时,军事上的强敌袁绍未灭,江山不稳,才不敢对孔融下手罢了。一个统治者,可以不理会与当局不合作的知识分子,但不合作而且狂得出格的知识分子,就不会轻易放过的了,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后汉书》载:有一次,孔融把国舅何进得罪了,何进手下的人“私遣剑客欲追杀融。有客言于进曰‘孔文举有重名,将军若造怨此人,则四方之士皆引领而去矣。莫如因而礼之,可以示广于天下。’进然之,既拜而辟融举高第。”由此,可见孔融具有显赫的地位和人望了。知识分子的毛病,就是有了一点资本之后,自我感觉马上就特别的好起来,好得不知好歹,好到不知冷热,好到晕晕乎乎,不知天高地厚。《后汉书》载他和祢衡的一段对话:“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一个成了孔子,一个成了颜回,可以看到他们互相吹捧的热烈程度。正如今日文坛上,某些评家吹作家作品不朽,作家吹评家文章盖世的现象一样,那臭脚捧得相当肉麻而有趣的。

这位大名士,不由得不狂。无论其门阀地位、士族资历、官僚职务、声名学问,在汉末,都称得上众望所归,举足轻重。有资格看不起曹操:“你算老几?”于是,这位自以为士族豪门的代表,自认为知识分子的领袖,就在曹操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将他的府邸当成为反曹操的各种人物聚合的“裴多斐俱乐部”。这时,中原已定,袁绍覆灭,他这时就不管你的文章写得多好,和儿时让梨的美德了,对不起,找了一个叫路粹的文人——在作家队伍中的这种败类,还不俯拾即是——写了封密告信,检举孔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大逆不道,宜极重诛。”书奏,下狱弃市。据说,他的两个儿子,也知道他早晚要倒霉,所以,军吏来逮捕孔融时,这两兄弟正在下棋,别人劝他们赶快躲一躲,他们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连小孩子都知道处境危殆,孔融还要当反曹的领袖,这就是狂得他实在不知道天高地厚、东南西北了。

按说,孔融的言论,严重程度也未超过祢衡,但曹操不杀祢衡的头,为什么对孔融却不肯轻饶呢?如果说孔融是大文人,曹操同样是大文人,由于文人相轻,嫉妒才华,才要置孔融于死地的话,那么陈琳在文章里,指着鼻子骂曹操,也不曾掉脑袋。那为什么要将孔融弃市呢?

在曹操赐死崔琰令中,有一句话,值得深思。“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由此可以了解曹操最忌畏的,是反对派结成一股政治势力。他之不杀祢衡,因他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文学青年罢了,势单力孤,一条小泥鳅,翻不出大浪。不杀陈琳,因他不过是一个写作工具,而且已经认输降服,不可能有多大蹦头。而孔融则非如此,“虽居家失势,而宾客日满其门”,“家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成为当时许都城里一股离心力量的领袖人物,这是曹操最深恶痛绝的,无法容忍的,所以,狂妄到了头,只有伏刑一道。

伏了刑,曹操还不罢休。在露布全国的文告中,说这个孔融不孝无道,竟在大庭广众中宣传,说一个人,与他父母不应承担什么责任,母亲嘛,不过是个瓶罐,你曾经寄养在那里面而已。而父亲,如果遇上灾年,大家饿肚子,你有一口饭,假使他不怎么样的话,你也不必一定给他吃,宁可去养活别人。这样一来,曹操不仅把孔融打倒,还把他彻底搞臭了。

千古以来,这位大人物在迫害文化人方面的名声,是不算甚好的。但是也要看到孔融、杨修、祢衡、崔琰这些文人,对自己的成就、实力的过高估计,对自己影响、名声的过大评价,对自己意志、勇气的过度膨胀,而作出不切实际的挑衅行为,都是由于这种有得狂也狂,无得狂也狂的文人性格,而招致以卵击石的悲剧。在那首《沁园春》的词中有一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说得极其透彻,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事,人与这个社会,人与这个自然,甚至人与自己的性格,都存在着一种契约的平衡关系,这才能得到一种相对的自由。然后,经过积累,经过量变到质变,才能实现新的平衡。所以,书生意气,掌握适度,挥斥方遒,自臻佳境,这自是最好的状态了。当然,偶而一狂,也无大碍,反过来说,若无一点点狂,成了方形西瓜的文人,还能写出锦心绣口的绝妙文章吗?不过,狂过了头,必贻后患,狂大发了,难以收拾,这就需要及时的警醒。

因之,意气伴之以聪明,言行随之以睿智,眼界常放之长远,视野当尽量开阔,方能在为人为文中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