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怀疑你,实在对不起。今天请你来,是想在道歉的同时跟你好好谈一谈。”
说完,笠森吩咐女佣为路屋沏了一杯红茶,极为随意地开始了闲谈。其间,明智也参与了进来。笠森向路屋介绍说,明智是他的熟人,是位律师。死去的老太太的遗产继承人委托他催收老太太生前借出的款项。虽然这多半都是谎话,但老太太的侄子会继承她的遗产倒也是事实。
三个人东拉西扯地谈了许多有的没的,彻底安心的路屋更是渐渐放下了防备,高谈阔论。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屋起身告辞:
“已经这么晚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如果不是你提醒,我还真差点忘了呢。”明智似乎谈兴正浓,“嗯,其实也没什么,正好你来了,就顺便问一下吧。你知不知道老太太家的客厅里有一架屏风,那上面有一点磕碰,引起了一点小麻烦。因为那屏风不是老太太的,而是别人向他借钱的抵押。我去跟借钱的人催收借款的时候,他不仅不愿意还钱,还强调屏风是老太太被害时损坏的,非要老太太的亲属重金赔偿。老太太的侄子跟老太太一样,也是个吝啬鬼,说也许这是送来抵押的时候就有的旧伤,说什么也不肯赔偿。碰上这种事,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当然,这屏风也确实是十分值钱的家当。听说你之前也去过老太太家,有没有留意那个屏风呢?斋藤已经语无伦次了,女佣也已经回乡下了,真让我为难啊……”
屏风确实是借款的抵押品,但其他的说辞都是明智信口胡编的。一听到“屏风”两个字,路屋不由得心中一惊,但听到后来,刚刚悬起的心又放了下来。
“怕什么,不是已经判定斋藤有罪了吗?”
路屋稍加思考,最后还是觉得应该贯彻自己的原则,不耍无聊的手段,照实说。
“正如笠森先生已经知道的那样,老太太那里我也只去过一次。那是在案发的两天前,上个月的三号。”他面带微笑,像这样的说话方式,他已经非常熟练了,“不过我确实记得那个屏风,当时确实没有什么损伤。”
“是吗?不会记错吧?就在小野小町的脸上,就一点点损伤。”
“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屏风上是六歌仙吧?小野小町……没有,确实没有损伤,如果有,一眼就能看到,毕竟色彩实在是十分鲜艳。”
“那么,必要的时候能不能请你作证呢?屏风的主人,就是那个借款人,死活不肯罢休,实在是无可奈何。”
“当然,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路屋很是得意,十分干脆地答应了面前这位“律师”的请求。
“太谢谢你了。”明智右手搔着浓密的头发,高兴地说,这是他兴奋时下意识的习惯动作,“其实啊,路屋君,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肯定清楚屏风的情况。昨天的心理测试,听到‘画’的时候,你脱口而出‘屏风’。这可不是常见的联想,毕竟你租住的地方应该不会摆放屏风这种东西吧。再说,除了斋藤,你好像也没有其他朋友了。于是我想,应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才会让你对屏风印象这么深刻吧。”
路屋吃了一惊,事实确实如这位“律师”所说。尤其让他吃惊的是,昨天心理测试的时候,怎么会说出“屏风”两个字?而且直到刚才为止,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这是不是太危险了?但是,究竟危险在哪里呢?当时,他确实检查过那处损伤,认定它不会成为任何证据或者线索。
镇定,一定要镇定!
但实际上,他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原来如此。这我倒没有注意,您实在是太敏锐了。”
路屋仍在坚持自己的原则。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偶然发现的而已。其实,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发现。昨天的测试里,有八个与这个案子直接相关的关键词,你在对这八个关键词做出联想的时候,表现可以说完美。请看,这八个词都做了标注。”明智说着拿出了那张测试结果,“但问题在于,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是你对这八个词的反应时间比其他无关紧要的词还短。听到‘花盆’后,你只用了零点六秒就说出了‘松树’。这些词里面,最容易产生联想的要数‘绿’和‘蓝’了,但即便这个,你也花了零点七秒。”
路屋开始不安起来。这个律师唠唠叨叨到底要说什么?
“‘花盆’也好,‘油纸’也好,‘犯罪’也好,这些词都绝不会比‘头’‘绿’等容易联想,但你偏偏对这几个词反应得更快。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察觉到的破绽就在这里。要不要听我说说我的想法?当然,只是姑妄之言,如果说错了,还请见谅。”
路屋感觉到背后的冷汗流了下来,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你非常清楚心理测试的危险和不足之处,事先做了准备:如果听到这个词就这么答,听到那个词就那么答。啊,别紧张,我无意批评你的做法。事实上,心理测试这玩意儿根据情况有时是非常不可靠的。但一旦准备得太充分了,也容易露出马脚。你只是一心想着不能反应太慢,却没想到反应太快也同样危险。当然,这里说的快慢其实差别很小,稍不留意就会忽略。”
说到底,明智怀疑的依据仅此一点。
“但你为什么会选择‘钱’‘杀人’‘隐藏’之类容易引起怀疑的词呢?这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罢了。罪犯在听到‘油纸’的时候绝不会回答‘隐藏’,脱口而出这样的词,不就证明你问心无愧吗?我说得没错吧?”
路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明智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他怎么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不光眼睛,鼻子、嘴也都僵硬起来,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如果能出声的话,他一定已经惊恐地大叫起来了吧。
“你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玩弄这种假装单纯的小花招,所以我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那个屏风。我料定你会照实说,果然如此。笠森君,那屏风是什么时候搬到老太太家的?”
“案发的前一天,也就是上个月四号。”
“什么,前一天?真的吗?这就怪了。刚才路屋君明明说他在案发前两天在老太太家的客厅里看到过这屏风。这实在是……你们肯定有谁弄错了吧?”
“大概是路屋君吧。”笠森嗤笑道,“直到四号傍晚,那屏风还在它原来的主人家。”
明智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路屋清一郎的表情变化。此时的路屋心理防线已经崩溃,面容扭曲,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中了别人的圈套。在他来之前,明智已经从笠森那里得到了证实,案发前两天,老太太家中根本没有屏风。
明智又开口了:
“这下可麻烦了,你犯下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你怎么可能看到呢?据你所说,你只去过老太太家那一次吧?特别是你还强调那屏风上画的是六歌仙,这可是致命的。你尽可能让自己说实话,结果却说了谎话。案发两天前去的那趟,你恐怕根本没留意什么屏风不屏风的吧?你印象深刻的,只有案发当日看到的屏风,于是想当然地认为那屏风一直就在那里。而且我故意说得就像它一直就摆在客厅似的,更是加剧了你的这种错觉。一般的罪犯绝不会像你那样回答,他们总是会想方设法地遮掩自己的罪行。但幸运的是,你的脑袋比一般的罪犯和法官聪明十倍,二十倍。只要不涉及关键问题,尽可能如实回答反而更安全,这就是所谓的否定之否定,不过我在你的否定之否定上又加了一重否定,而你对此毫无防备,因为你完全没有想到一个毫不相关的律师会给你设下这种圈套。所以,你看……”
路屋清一郎脸色惨白,冷汗淋漓,无言以对。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反而有可能露出更多的破绽,正所谓言多语失。奇怪的是,此刻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快速闪现出他儿时的一幕幕记忆。
长时间的沉默。
“听到了吗?”还是明智打破了沉默,“沙沙的声音。那是书记员在记录我们所有的谈话……你不是说随时可以作证吗?好了,现在就把笔录拿来吧。”
随着明智的话,一名男子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是笠森的助手。
“请从头到尾念一遍。”
明智说。于是那助手开始朗读。
“我想你听清楚了吧?那么,路屋君,在上面签名后按上手印就行了。你刚才不是说随时可以作证吗?只不过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吧?”
路屋清一郎明白,此时即便拒绝签名按手印也无济于事了。
“正如之前所说,”明智总结似的说道,“心理测试真正的作用仅限于确定被测试者是否知道某地、某物或某人。就这起案件来说,就是路屋清一郎是否看到过屏风。除此之外,即便做一百次心理测试恐怕也没什么用。像路屋这样心理素质过硬,又做了充分准备的嫌疑人,心理测试反而有助于为其脱罪。我还要指出一点,所谓的心理测试,不一定非要有事先准备的词组和各种设备,普通的对话就可以达到目的。古时的一些审案专家,例如大罔越前守等,早已在不自觉的情况下使用这套心理学方法断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