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郭沫若全集 历史编 第四卷 §序

我是有点历史癖的人,但关于历史的研究,秦以前的一段我比较用过一些苦功,秦以后的我就不敢夸口了。中国的历史实在太长,史料也实在太浩瀚,以一个人的有限的生命,要想把全部都要弄精通,恐怕是不可能的事吧。

不过关于秦前后的一些历史人物,我倒作过一些零星的研究。主要是凭自己的好恶,更简单地说,主要是凭自己的好。因为出于恶,而加以研究的人物,在我的工作里面究竟比较少。我的好恶的标准是什么呢?一句话归宗:人民本位!

我就在这人民本位的标准下边从事研究,也从事创作。但在事实上有好些研究是作为创作的准备而出发的。我是很喜欢把历史人物作为题材而从事创作的,或者写成剧本,或者写成小说。在几篇短篇小说中,我处理过孔丘、孟轲、老聃、庄周、秦始皇、楚霸王、贾谊、司马迁。在几部历史剧中,我处理过聂政与聂嫈、屈原、信陵君与如姬、高渐离等等。但有的创作流产了,而只剩下了些研究文字。在本书里面所收集的,如象《萬宝常》、《甲申三百年祭》都是。我还有一篇《钓鱼城访古》,也是想把钓鱼城的故事写成史剧的调查工作。史剧没有写成,那篇调查记,论性质尽可以收在这儿,但已经被收进《今昔蒲剑》里面去了[1]。

我对于王安石是怀抱着一种崇敬的念头的,实际上他是一位大政治家,在中国历史上很难得找到可以和他比配的人。他有政见,有魄力,而最难得的是他是比较以人民为本位的人。他在历史上出现得太早了,孤立无辅,形成了一个屈原以来的历史上的大悲剧。这悲剧不限于他晚年的失意,而是在他的新政废止之后,宋室卒于遭到异民族的颠覆,中国的农民老是不得翻身,又苦了一千年。

我很有意思把王安石、司马光、苏轼三个人拿来写成一部三人行》,以王安石代表人民意识,司马光代表地主阶层,苏轼作为游移于两端的无定见的浪漫文人。这些倒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主观见解,他们三个人在当时实在是代表着这样的三方面。以司马光为代表,漫衍而为南北两宋及其后的道学家,他们在表面上虽然打着儒家的招牌,吃的是孔、孟的残饭,实际上他们是把儒家形式上最坏的一些成分,和道家的精神结合了。那些顶戴着司马光的所谓大儒,周、程、朱、张辈,认真说只是一些道士。在秦、汉以后要找一位纯正的儒家代表,恐怕就只有一位王安石吧。

王安石被埋没了一千年,近代人渐渐知道他的价值了。然而他在思想史上所占的地位,就在我们新兴历史家的头脑里似乎都还抵不过司马君实和周、程、朱、张。一种传统观念一被形成,要打破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三人行》没有写成,王安石的研究,在本书所收的实在只是一点轮廓。关于他,我在重庆时曾经作过几次讲演,自己觉得讲得也还不错,然而纪录得实在太简单了。那差不多只是王安石的糟粕的糟粕。不过要了解王安石的精神也不在乎要有更详细的文字,只消举出他的两句话已就足以认识他的真面目。

一,“某自诸子百家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顶重要的就是这“农夫女工无所不问”,这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向老百姓学习”吗?

二,是他的政策的基本用意是“榷制兼并,均济贫乏”。这不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打倒土豪劣绅,使耕者有其田吗?

《甲申三百年祭》是曾经引起过轩然大波的一篇文章。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同情了农民革命的领导者李自成,特别是以仕宦子弟的举人而参加并组织了革命的李岩,这明明是帝王思想与人民思想的斗争,而这斗争我们还没有十分普遍而彻底地展开。

关于李岩,我们对于他的重要性实在还叙述得不够。可惜关于他的资料是毁灭了,我们可以坚决地相信,他一定是一位怀抱着人民思想的人,须知他是主张“均田”的。唯其这样,所以他能够与李自成合伙,他的参加农民革命是有他自己的在思想上的必然性,并不是单纯的“官激民变”。

认识了李岩的这层重要性,我们请把他和约略同时的一些学者或思想家来比较一下吧。例如顾炎武在前是被视为承先启后的一大鸿儒,特别被人尊重的是他有民族思想,他不受清廷的羁縻,而且还有组织地下运动的传说。但他对于李自成是反对的,可以证明他只有民族思想而无人民思想。

又例如王船山,他在思想史上的重要性近来是够被强调着,骎骎乎驾诸顾炎武之上了。他的民族思想也异常强烈,曾参加南明的抗清斗争,明亡隐于苗洞,坚苦著书,书也到了两百年后才为曾国藩所刊行。这些往事的确足以增加人对于他的尊敬。然而在我看来,他也只富于民族气节而贫于人民思想。

这儿有这么一段事实。张献忠到了湖南,慕王船山的大名,特别礼聘他,请他参加他的队伍。王船山躲起来了,不肯和“草寇”合流。张献忠便用绑票的方式把王船山的父亲捉了来,要挟他。弄得王船山没法,只好毁伤自己,被肩舆抬着去见张献忠。张献忠看他那样固执,便把他父子一同释放了。据这个故事看来,我们可以了解张献忠也并不如一般传说所讲的那么胡涂,而王船山的固执倒是可以惊人的。请把这种态度和李岩比较一下怎样呢?李岩不是可以更令人向往的吗?

我本来想把李岩写成剧本的,但没有成功。已经有好些朋友把《甲申三百年祭》写成剧本了,可以省得我费事。不过我还有一种希望,我们应该把注意力的焦点,多放在李岩的悲剧上。这个人我们不要看他只是一位公子哥儿的读书人,而是应该把他看成为人民思想的体验者、实践者。虽然关于他的资料已经遭了湮灭,在思想史上也应该有他的卓越的地位的。

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1]这篇文章,现改收进本编第三卷《史学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