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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历史编 第四卷 §§李白在政治活动中的第一次大失败——待诏翰林与赐金还山

李白虽然号称为“谪仙人”,其实他的功名欲望是非常强烈的。他喜欢称道的历史人物,如傅说、吕尚、管仲、范蠡、乐毅、鲁仲连、信陵君、张良、韩信、诸葛亮、谢安等,都是所谓“定国安邦”的风云人物。他每每以他们自比。这些历史人物,在出世之前,大都有过一段隐遁或者不得志的时期。这在李白看来,也仿佛是“尺蠖之屈”、“龙蛇之蛰”,是必不可少的历程。有时他连这一段出世前的隐遁也都加以批评。例如,对于诸葛亮,他曾经这样说过:“耻学琅琊人,龙蟠事躬耕。”(《邺中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隐居》)又如,对于谢安石,他也曾经这样说过:“莫学东山卧,参差老谢安。”(《送梁四归东平》)这些都表明着:他的热衷于用世是怎样强烈。

他出蜀后,在开元十五年(七二七)被招赘于故相许圉师家,即隐居在安陆的北寿山中。有友人孟少府致书规劝,说他安于小隐,不肯出外见见大世面。他于是写了一通《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表明了自己的志趣。《书》里面有这样的一段话;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遁乎此山。仆(北寿山)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漱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俄而,李公仰天长吁,谓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耶?此则未可也!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

这就是李白的一整套人生观,基本上是儒家与道家思想的混合。不得志时拚命想做官,得志后便尽可能明哲保身,功成身退。这种处世方略,在封建时代的士大夫阶层,是具有普遍性的。大概就因为有这位孟少府的敦劝,李白在开元十八年(七三〇)的春夏之交,便曾经经由南阳到长安去进行过政治活动。这就是他在《与韩荆州书》里所说的“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之年了。这一次他呆了一年多点,结识了一些有名人物,如唐玄宗的妹子玉真公主(赐号“持盈法师”)、秘书监贺知章等,并结成了“酒中八仙”之游。虽然并没有达到“为辅弼”的愿望,但使他的名声煊赫了起来,为天宝元年(七四二)唐玄宗的召见打下了基础。

天宝元年的夏季,李白与道士吴筠同隐居于浙江曹娥江上游的剡中。吴筠首先受到唐玄宗的征召,由于他的直接推荐,更由于贺知章与持盈法师等的间接支持,因而唐玄宗也派人征召李白入京。这样一来,使得这位“谪仙人”高兴得大大地出乎意外;他大约以为:从此便可以满足他的“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大愿了。请看他的《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的末尾两句吧:“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扬扬得意的神态,不真是有点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吗?

第二次入京,气派也迥然不同。它不象第一次那样隐居终南山,漫游坊州、邠州等地,自叹穷途末路;有时为斗鸡徒所窘迫,几乎不能脱身;而是在金銮殿上被召见,并得以代草王言,侍从游宴,待诏翰林,准备大用。关于这一段生活,李白自己一直到晚年都以为非常光荣。且把乾元二年(七五九)五十九岁时所作的《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之一中的回忆,摘录如下:

“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

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

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

翰林秉笔回英盼,麟阁峥嵘谁可见?

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

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

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1]”

你看他写的多么得意!把唐玄宗比成汉武帝,把自己比成司马相如。实际上恐怕连司马相如都还不曾受过他所受到的优待。皇帝见了他而满面笑容,使得天下皆春。满朝文武都在为皇帝得人而庆贺,高呼“万岁”。看来李阳冰在李白《草堂集序》中所述的情况是合乎实际的。

“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绮里季为代表的商山四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

但这些情况,由李白自己屡次在诗文中夸述,读起来是不能令人愉快的。南宋诗人陆游也就曾经讥刺过他:“以布衣得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云‘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宜其终身坎□也。”[2]受人讥评,在李白是理有应得。但陆游的讥评,说得并不中肯。李白那两句诗是在讥刺趋炎赴势者流,何以讥刺了趋炎赴势者便应当“终身坎□”?其实李白的值得讥评处是在他一面在讥刺别人趋炎赴势,而却忘记了自己在高度地趋炎赴势。以翰林供奉的身分待诏了一年多,以为可以大用,但结果依然落了一场空。这样的后果,在待诏的后期,李白自己也约略预感到。有《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一诗可以为证。

“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或时清风来,闲倚檐下啸。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谢灵运有《登临海峤》诗,‘临海’乃郡名。)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在冷衙门里做着闲员,候补着官职,和同事们有些合不来。由于自己的“疏散”,被人批评为“褊促”,他已经生出了天空海阔的想法,想去游山玩水、当隐君子了。李白这个人看来毕竟是天真,他轻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而且还要呈献给同人。于是,他的愿望很快就得到满足,没有等到他“功成”便让他去当严子陵或者谢康乐去了。他的被“赐金还山”,实际上就是被下令逐客。

李白遭受到这种待遇,他是很失望的。和他视被征召为十分光荣一样,他也视被谗逐为十分遗憾。对于这一失败,他在诗文里面反复说过多次。在《答高山人》一诗里说:“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又在所谓《为宋中丞自荐表》里说:“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表文不会是李白代笔,内容涉及事实处应是由李白传出。)这所说的“佞臣”“贱臣”到底是谁,没有点名。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点了张垍的名,谓“以张垍谗逐”。这一定是李白亲自告诉他的。张垍是做过宰相的张说的次子,他是唐玄宗的女婿,受到宠爱,住在宫中,以中书舍人的身分供奉翰林。这人后来投降了安禄山,又为安的部下所杀。象这样没有气节的人,要谗毁李白,很够资格。而且他手里也掌握着可供谗毁的第一手资料。那就是上举《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那首诗。张垍既在供奉翰林,李白的诗当然也“呈”了给他。他尽可以把这首诗拿去给唐玄宗看,说李白十分清高,身在魏阙而心在江湖。这样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李白驱逐出朝了。李白曾经说过“谗巧生缁磷”(《赠崔文昆季》),可见进谗者是相当巧妙的。(古语有“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话,是说白玉磨不损,染不黑。巧妙的谗毁使自玉也被污损了。)

进谗者其实不只张垍一个人。张垍虽然“佞”而并不“贱”,所谓“贱臣”必然还另有所指。这个人无疑是指宦官头子高力士。唐人韦叡的《松窗录》(原书已佚,《太平广记》中有收录)纪载高力士以脱靴为深耻,挑拨杨玉环,说李白在《清平调词》中“以(赵)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因而使李白失掉了杨玉环的欢心。唐玄宗曾经三次想授李白以官职,便被杨玉环阻挠了三次。这件逸事,宋人乐史在《李翰林别集序》里也叙述到,进谗的手法也相当“巧”,不会是虚构的小说。高力士也是谗毁者之一人,完全可以肯定。杨玉环不用说也参加了进谗者的行列。

张垍、高力士、杨玉环,他们的谗毁可能是分别进行的,也可能是合流进行的,或者先分别而后合流。然而,进行谗毁必须有接受谗毁的基础。如果唐玄宗真正器重李白,哪怕有更多的张垍、高力士、杨玉环,也无法动摇。唐玄宗之于安禄山便是一个很好的旁证。在安禄山将要反叛的前一二年,连杨国忠那样的人都屡次进谏,断言安禄山必反;然而唐玄宗却一味纵容,终竟酿成了大规模的叛逆。李白的情况却是两样。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有一段话,道出了事实的真相。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屦。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3]

这就是唐玄宗对于李白的真实评价。尽管李白“神气高朗”,而在玄宗看来则是“穷相”。唐玄宗眼里的李白,实际上和音乐师李龟年、歌舞团的梨园子弟,是同等的材料。两千多年前汉代的司马迁曾经说过:“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见《汉书·司马迁传》)这就是张垍、高力士、杨玉环之所以能进行谗毁的基础了。

一年多的翰林待诏的生活,对于李白究竟带来了什么好处呢?他做了一些歌颂宫廷生活的诗,如《清平调词三首》,《宫中行乐词八首》,《侍从宜春苑奉诏试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一首,等等,至今都还留存着。杜甫所称为“清新”“俊逸”的,大概就是以这些作品为代表吧?其实不过是御用文士的帮闲献技而已。李白曾上《宣鸿猷》一篇,没有保留下来。任华在《杂言寄李白》诗中提到它,“《大鹏赋》、《鸿猷》文,嗤长卿,笑子云”,可以知道它和赋体接近,是对统治者的歌功颂德,如象司马相如(长卿)的《封禅文》、扬雄(子云)的《剧秦美新》。又他所潜草的“诏诰”和“答蕃书”之类,也没有流传下来。但这些文字的失传,对于李白来说,应该算不得是什么损失。

李白的性格是相当矛盾的,他有时表现得清高,仿佛颇有浮云富贵、粪土王侯的气概,但他对于都门生活乃至宫廷侍从生活却又十分留恋。集中有两首《赠崔侍御》的诗,不妨并引在下边,以见李白并不太清高的一面。

第一首:

“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故人东海来,一见借吹嘘。风涛倘相因,更欲凌昆墟。”

第二首:

“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洛阳因剧孟,托宿话胸襟,但仰山岳秀,不知江海深。长安复携手,再顾重千金。君乃輶轩佐,余叨翰墨林。高风摧秀木,虚弹落惊禽。不取回舟兴,而来命驾寻。扶摇应借力,桃李愿成阴。笑吐张仪舌,愁为庄舄吟。谁怜明月夜,肠断听秋砧?”

这两首诗,前人都以为是同时做的。细审诗的内容,断然有先后的不同。第一首应该作于开元十八年第一次离开长安之后,第二首则作于第二次游长安,被赐金放还之后。两首诗的主旨虽然大体一致,希望崔侍御替自己“吹嘘”,使自己能够登上高位,但第一首只说“点额不成龙”是毫无收获;第二首则说到待诏翰林,又说到“复携手”和“再顾”。这就显示了不是作于同时。同性质的两诗先后同赠于一人,正足证明李白想用世的心是怎样殷切,也足证明李白和崔侍御的交情不同寻常。

在这里想顺便解决一下崔侍御为谁的问题。崔侍御是崔宗之,名成辅,以字行,崔日用之子。韩朝宗荐之于朝,开元中官至右司郎中侍御史,故被称为崔郎中或崔侍御。他也是“酒中八仙”之一人,杜甫诗:“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饮中八仙歌》),这就等于是李白诗中的“但仰山岳秀,不知江海深”的注释了。“山岳秀”言其风姿之美,“江海深”言其气量之大,也可以解为酒量之大。崔宗之后被谪贬于湘阴,有《泽畔吟》之作,李白曾为之序。继又移官金陵,与李白相遇,诗酒唱和。他比李白先死,李白有《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一诗以哭之。有句云“一朝摧玉树,生死殊飘忽;留我孔子琴,琴存人已殁”,两人情谊的深厚可以想见。

成辅或作成甫,李白集中附有“摄监察御史崔成甫《赠李十二》”诗一首,即是崔宗之所赠;注家或误以为另一人。另一崔成甫乃崔沔之长子,其弟“佑甫字贻孙,相德宗”,具见《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表第十二下)》。此人比崔宗之稍晚。李华《崔孝公(沔)文集序》云:“长子成甫,进士擢第,校书郎,陕县尉,知名当时,不幸早世。”颜真卿《崔孝公宅陋室铭记》亦云然,唯不及陕县尉。其为陕县尉时在天宝元年,略见《唐书·韦坚传》。此人和李白似无关系。

李白在被赐金放还后,对于别人也在请求援手。有时显然有点不择对象。他有一首《走笔赠独孤驸马》,和《赠崔侍御》第二首是同样性质的诗。“独孤驸马”是独孤明,唐玄宗的又一个女婿,尚信成公主。

“都尉朝天跃马归,香风吹人花乱飞。

银鞍紫鞚照云日,左顾右盼生光辉。

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

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

一别蹉跎朝市间,青云之交不可攀。

倘其公子重回顾,何必侯嬴长抱关?”

前四句写出驸马公的威风,中四句回忆待诏时的光荣,末尾四句写出自己的落魄。把独孤明比为信陵君,把自己比为侯嬴。希望独孤明重回青顾,挽救自己的失脚。单从诗面看来,李白与独孤明之间的“青云之交”,事实上是标准的势利之交,正如李白自己慨叹过的“前门长揖后门关,今日结交明日改”(《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然而李白却不惜低首下心地向这样的人请求援手。这是李白的又一面。任华在《杂言寄李白》诗中称赞李白“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看来有时是不尽然的。

其实李白要想被当时的朝廷所重用,认真说是等于梦想。在开元、天宝之交,唐代的统治已经由最高峰折入下行阶段。幸运儿同时又是败家子的唐玄宗,自中年以后迷信神仙符箓,专意渔色享受,政权操在奸相李林甫手里。李林甫为了巩固自己的相位,凡是稍有骨气的人都受到他的排斥和杀害。左相李适之,“酒中八仙”之一人,因与李林甫抵触被贬,终于被胁自杀。凡与李适之接近的人差不多都被贬斥,甚至被杖杀。如为李白与杜甫所推崇过的李邕(北海)便是被杖杀者之一。李林甫为了预防文臣的出将入相,影响他的相位,他怂恿玄宗以非汉族的武人为将。因此,当时的大将,大都不是汉人。以非汉人为将是唐代的传统,这本不是坏事,显示出没有民族的歧视。但因动机不纯、用人不择,却酿成了大祸。象安禄山那样屡次败阵、屡犯死罪的人,竟倚为独当一面的重镇;安之所以叛变,事实上是唐玄宗和李林甫有以养成的。在这样的局势之下,稍有远见的人,都不安于位或洁身退隐。如李白的推荐者吴筠和贺知章,都比李白早离开了长安。关于这样的局势,李白自己也未始没有感觉到。上举《翰林读书言怀》一诗也正表明了他的预感。同样的诗,有《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二首,值得加以研究。

第一首: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尊。临当上马时,我独与君言。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同归无早晚,颍水有清源。”

第二首:

“君思颍水绿,忽复归嵩岑。归时莫洗耳,为我洗其心。洗心得真情,洗耳徒买名。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

两首诗毫无问题是天宝二年秋或三年春在长安做的。值得注意的是两首的立意互相矛盾。前一首是说:你归隐嵩山,我不久也要回去了。后一首是说:你归隐不要独善其身,总应该东山再起。这矛盾如何解决呢?据我看来,第二首先作,是和其他饯别者一同做的,是门面话;第一首后作,是“临当上马时,我独与君言”的心里话。由第一首看来,李白对于当时的局势是很清楚的。“风吹芳兰折”,是说贤者遭到摧残。“日没鸟雀喧”,是说世道晦暗,群小喧嚣。这两句诗,如果和《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开头一节印证起来,意趣便非常显豁。

“昔献《长杨赋》,天开云雨欢。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敕赐飞龙二天马,黄金络头白玉鞍。浮云蔽日去不返,总为秋风摧紫兰。……”

又在夸耀他被玄宗征召、待诏翰林的往事。说到“浮云蔽日”、“秋风摧紫兰”,不就是“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复写吗?《送裴图南》是天宝二年或三年在长安时做的,有话不好明言;《答杜秀才》是隔了十年之后的回忆,往年的哑谜便自行透出谜底来了。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在裴图南之外同时又有一个人名裴周南,是李白亲密的酒友。范传正《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有云:“时人又以公及贺监(知章)、汝阳王(李琎)、崔宗之、裴周南等八人为酒中八仙。”杜甫《饮中八仙歌》则为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左相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无裴周南之名。前人以为“八仙”各有异说,故范、杜所举不同。但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的看法是:杜甫所咏“八仙”是早期开元年间形成的;范传正所言则是后期天宝年间的演变。杜甫所咏的苏晋死于开元二十二年(见《唐书·苏珦传》)。他被列入“八仙”是在李白以开元十八年第一次入长安时事。苏晋去世后,世人又以裴周南代替了他,故范、杜所举不一致。在这里又可以发现第二个问题。裴周南既与李白有这样深厚的交谊,他和裴图南是否就是一个人?我看是很可能的。“周”与“图”字形极相近,二者必有一误,论理以“图南”为更适。

象这样诗友、酒友、道友,有的退隐,有的贬谪,有的受害,李白自己也有意离开,只是时期有早迟罢了。

然而李白的心境始终存在着矛盾。他一方面明明知道朝廷不能用他;但另一方面他却始终眷念着朝廷。他有《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诗,一开首就有这样的四句:

“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霜凋逐臣髮,日忆明光宫。”

这忠心耿耿的程度是不亚于“每饭不忘君”的杜甫的。约略同时所作的《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李)况之秦》,诗中也有这样的几句:

“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

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

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

自比为屈原,其实也就是比唐玄宗为楚怀王。自比为崔駰(亭伯),那对于上层有所不满便更加暴露了。崔駰在东汉和帝时为大将军窦宪的主簿,由于切直,为宪所疏远,使出为乐浪郡的长岑县令。崔駰自以远去,不得意,遂不就任。李白用了这个典故,显然是借以表示自己的不得意。

这些诗都是“赐金还山”后不久的诗,但这种矛盾的心境,直到后来长流夜郎遇赦放回之后,都依然没有改变。《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那首长诗便是绝好的证明。诗长八百三十字,是李白现存诗歌中最长的一首。这诗可以说是李白的自传。诗中叙述到他在天宝十一年十月去过幽州,看到安禄山势力的庞大,曾经痛哭流涕。他责备了唐玄宗养痈遗患,“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也责备了唐玄宗无知人之明,“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他自己是“心知不得语”,“挟矢不敢张”,无可奈何。但到后面说到长流夜郎遇赦放回后,他又希望韦良宰进京时为他说项,使他能够回到朝廷,为朝廷报效了。

“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

他又自比为贾谊,希望韦良宰向朝廷建议,把自己召回。这时的朝廷已经是肃宗朝廷了,其实是每况愈下。肃宗李亨为了能早日收复长安,曾与回纥相约:“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归回纥。”父亲把天下的一半送给安禄山,儿子则把人民的一半以上卖给回纥。这样的卖民天子,没有可能召回李白这样一位“贾生”,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忠君思想这一角度来看问题时,李白和杜甫的态度有所同,也有所不同。同,是他们始终眷念着朝廷;不同,是李白对于朝廷的失政还敢于批评,有时流于怨悱;杜甫则对于朝廷失政讳莫如深,顶多出以讽喻。李白是屈原式的,杜甫则是宋玉式的。封建意识愈朝后走,愈趋向于宋玉式的忠君。所谓“臣罪当诛,天王圣明”(韩愈语),成为自唐以来君臣关系的典则。因此,旧时代的士大夫们对于杜甫的“每饭不忘君”能够津津乐道,对于李白的“日忆明光宫”则视若无睹。这是主观意识在作怪。旧时代的文人爱把杜甫比为“圣人”,把李白看作“浪子”,实际上是不那么平允的。就如王安石那样的人,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李白识见卑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诗中言酒,杜甫比李白的还要多。诗中言妇人,特别象关于歌伎侑酒之类,是封建时代的恶习,李白与杜甫都未能脱出这个泥沼。但李白在诗中也屡次讥刺“荒淫”和“好色”,足见他也深知其非。

“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荒淫竟沦替,樵牧徒悲哀。”(《古风》第五十八首)

“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感兴八首》之二)

公平地说来,李白在封建时代的文人中还算是比较有节概的。他比较能和民众接近,他所交往的上层也还比较有所选择。他能藐视权贵倒是事实。例如,高力士是唐玄宗所信任的宦官头子,已经做到“将军”,太子“兄”事之,诸王公主等称之为“翁”,而李白却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又例如,右相李林甫,他在文字上一次也没有提到过。从这些事例看来,李白的为人比较还能洁身自好,虽然他也有他的十分庸俗的一面。

要之,李白和杜甫一样,在封建制度鼎盛时代,都紧紧为封建意识所束缚。他们的功名心都很强,都想得到比较高的地位,以施展经纶,但都没有可能如意。他们的经纶究竟是怎样?两人都不曾作过有系统的叙述。单就李白来说,他在《明堂赋》《大猎赋》中透露了一些梗概。

《明堂赋》:

“下明诏,颁旧章。振穷乏,散敖仓。毁玉沉珠,卑宫颓墙。使山泽无间,往来相望。帝躬乎天田,后亲于郊桑。弃末返本,人和时康。”

《大猎赋》:

“饱人以淡泊之味,醉时以醇和之觞。鼓之以雷霆,舞之以阴阳。虞乎神明,狃于道德。张无外以为罝,琢大朴以为杙。顿天网以掩之,猎贤俊以御极。……使天人晏安,草木蕃殖;六宫斥其珠玉,百姓乐于耕织;寝郑卫之声,却靡曼之色。”

大抵上是儒家思想与道家思想混合起来的一套所谓“仁政”——大公无私,举贤任良,节用爱民,重农轻商。封建时代的士大夫阶层大都有这样的空想,实际上任何朝代的统治者都没有认真实施过。李白诗中对于地方官吏的治绩每每加以称道,也不外是施行“仁政”的那一套刻板文章。但有一点突破了陈套,值得注意的东西,那便是《题瓜州新河饯族叔舍人贲》一诗中的开头四句。

“齐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民,天地同朽灭。”

“齐公”指齐澣。《唐书·玄宗纪》:开元二十六年“润州(今江苏镇江)刺史齐澣开伊娄河于扬州南瓜州浦。”又《齐澣传》:开元二十五年“迁润州刺史。润州北界隔吴江,至瓜步沙尾纡汇六十里。船绕瓜步多为风涛之所漂损。澣乃移其漕路于京口塘下,直渡江二十里。又开伊娄河,二十五里即达扬子县。自是免漂损之灾,岁减脚钱数十万,……迄今利济焉。”这是值得称赞的建设事业。它的好处不仅在“岁减脚钱数十万”,而是减少了人民的牺牲,节省了人民的劳役,可以多尽力于农作。李白对这建设事业作了极其高度的评价,“丰功利生民”,是有眼识的。可惜他没有用他的诗笔来对这一事业加以尽情的描绘,而只是短短地写下了二十个字。

另外有一首《丁都护歌》,解释上有异说,值得在这里讨论一下。

“云阳(即丹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缪本作系)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宋人萧士赟疑是讽刺韦坚。天宝初,江淮南租庸等使韦坚,曾导引浐水至长安城东,成广运潭。二年而成,民间萧然愁怨。(见《分类补注李太白诗》)

明人胡震亨袭其意,以为讽刺齐澣。“澣新河在瓜步者,白尝作诗颂美,此独言其苦。瓜步岸卑易开,润州岸高难开,地势至今然,白诗并纪实也。……芒,石棱;砀,石纹;指所凿盘石言。”(见《李诗通》)

王琦所见有异于萧、胡。王云:“芒砀诸山实产文石。或者是时官司取石于此山,僦舟搬运;适当天旱水涸,牵挽而行,期令峻急,役者劳苦,太白悯之而作此诗。‘凿’字旧本或作‘系’字,‘万人系盘石,无由达江浒’,诗旨益觉显然。”(见《李太白文集辑注》)

今案王说近是。诗意分明言拖船运石之苦,并非言凿石开河之苦。但“芒砀”在此乃迭韵联语,犹言“莽撞”。胡以石棱、石纹解之,王说为“诸山”,均系望文生义。芒山在沛,砀山在梁,于此了不相涉。揣诗意当是采取太湖石由运河北运,故言“云阳上征”。太湖石,在唐代已见珍视。《唐书·白居易传》:“罢苏州刺史时,得太湖石五,……以归”,可证。又唐昭宗时人吴融有《太湖石歌》,首四句云:“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万古生幽石;铁索千寻取得来,奇形怪状谁能识?”“铁索千寻取得来”即“万人系盘石”之意,原文当以作“系”为是。太湖石多孔穴如眼。搬运时或用席类裹之,以防损坏,故诗云“掩泪悲千古”。自来统治阶级即多佳木奇石之贡,如《禹贡》已言青州“厥贡……铅、松、怪石”。有李白此歌,可见开元、天宝年间已有太湖石之采贡。这正可以补足史籍的缺文。李白深感其劳苦,故言莽撞的太湖石都在同情劳苦人民,而流出千古伤心之泪。这和齐澣有何干系?胡震亨受了萧士赟的暗示而别立新说,其实是说不通的。李白对于齐澣开新河既那样超级赞美,岂能复加以讽刺而矛盾至此!

齐澣是有才干和权变的历史人物,曾受到武则天和李隆基的器重,为姚崇、宋璟所信赖。姚与宋曾言:“欲知今,问齐君。”[4]他以进士出身,而却颇有政治手腕。史书上说他“行贿中官”,得到高力士的支持,因而在地方上做出了一些事业。为了推进事业,减少阻碍而与中官联系,是否可以目为“行贿”,是值得考虑的。然而就是那样有权变的齐澣,而终为李林甫所遏制未能大用,这恐怕也就是李白之所以极力称赞他的另一个原因吧?

李林甫做了二十年的宰相,死后是杨国忠继承了他的权势。杨国忠死后,又是由肃宗时代的李辅国继承。当时的政局实实在在有如江河日下。李白显然没有齐澣那样的才干,他生在这样的时代,而又不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梦游天姥吟留别》),尽管他有“兼善天下”的壮志,要想实现,岂不完全是个梦想?

李白在政治活动中的大失败,在第一幕结束之后还有第二幕,不久也就要开场了。

[1]所谓“当时”,应指开元十八年第一次去长安的时分。这两句诗也足证李白曾经两次去长安。——作者注

[2]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

[3]《酉阳杂俎》卷十二。

[4]《资治通鉴》卷二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