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以开元十三年(七二五)二十五岁出蜀,随即进行了第一次长江流域的漫游,南浮洞庭,北游襄汉,东上庐山,直下金陵扬州,东北访汝南一带。据他三十岁时(开元十八年)《上安州裴长史书》里说:“见乡人(司马)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而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霜焉。”可见他是以开元十五年招赘于许家,结婚时已经二十七岁了。所谓“许相公”即许圉师,高宗龙朔年间曾任左相,家于湖北安陆。
就在这结婚后第三年开元十八年的春夏之交,他经由南阳第一次赴长安。到达长安后寓居终南山,靠着他自己的才华和许家的旧有势力,他结识了唐玄宗的妹子玉真公主(后赐号持盈法师)、贺知章、崔宗之等人。在长安住了不久,在同一年的秋末又西游邠州、坊州,在那一带度过了一个冬天。开元十九年的春间回到终南山。当年五月以猎取功名无着,乃离京泛舟黄河东下,中途遇风浪,遂在梁园(开封)留下了。这一段经过,以前的研究家们都忽略了。稗山氏曾撰《李白两入长安辨》(见《中华文史论丛》第二册),首先注意及此;但他把这第一次入长安的时期,拟定在开元二十六年与二十八年之间,却是毫无根据的。我基本上采取了他的看法,但把时期提前了将近十年。我的根据是什么呢?李白《与韩荆州(朝宗)书》中有这样的话:
“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臣,许与气义。”
开元十八年,李白三十岁。那时玄宗在西京。十九年十月玄宗曾赴东都,十一月即返长安。到二十二年正月又就食洛阳。李白在三十岁时要“历抵卿相”与“王公大臣”等交游,只有到西京去才有这样的可能。这就肯定着:李白在三十岁时断然去过一次西京。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所列举的八人是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左相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苏晋死于开元二十二年(见《唐书·苏珦传》)。如果李白仅于天宝初年去过一次长安,苏晋何以能预“八仙”之游,前人多不知其故。今知李白曾两次去长安,“八仙之游”缔结于开元十八、九年,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这样又恰好成为李白曾两次去长安的又一左证。杜甫的诗作于天宝初年,诗中所说有时涉及后来的事,如李适之为“左相”是在天宝元年,李白受诏侍宴也是天宝元二年间事,把历史事实前后错综,这是诗人的常用手法(写诗不是在写史),不足为异。
李白是功名心很强的人,他既为许圉师的孙女婿而不依仗许家的旧势力以猎取功名,是不能理解的。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了,他在结婚后三年便曾经去过长安,那倒是很合乎常理的事。他的第一次长安之游,无疑使他的名气更大了,但并没有捞到一官半职。因而这一段史实,一千多年来,在他的一生之中,成为了被人忽视的暗礁。
李白后来移家到山东去了。他在《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里面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这是说他招赘于许圉师家之后,前后经过了十个年头才离开了安陆,移家到鲁郡兖州任城东门内,其时当在开元二十四年。他何以要移家而且到鲁郡?详细的动机不明。《唐书》本传以为“父为任城尉,因家焉”,那是莫须有的事,前人已辨其妄。李白在《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诗里说:“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举鞭访前途,获笑汶上翁。”古时称“山东”本来指华山之东,范围很广。但此诗言及“汶上”,题为“东鲁行”,可见他到东鲁是为的“学剑”。李白的性格对于所接触的事物都相当认真。他读书认真,铁杵磨针的故事可证。作文认真,他对少年时所作的《大鹏赋》,“悔其少作,……中年弃之”可证。交朋友认真,《上安州裴长史书》中所述葬友人吴指南事可证。学道认真,他竟成了真正的道士可证。……因此,他为认真“学剑”而移家东鲁,当不会是泛泛的敷衍话。
和李白同时有一位击剑名人叫裴旻。唐文宗太和初年(八二七)曾把李白诗歌、张旭草书、裴旻剑舞,称为“三绝”。裴旻事略,在《新唐书》中,附见《李白传》后。他曾随幽州都督孙佺北伐奚人,为奚人所围,乃舞刀立马上,飞矢四集,迎刃而断。奚人大惊,解围而去。裴旻又曾为北平守,当时北平多虎,一日射虎三十一头之多。这样一位舞剑名人、射虎能手是李白所崇敬的,愿意拜他为师。李白曾经写信给裴旻,说:“如白,愿出将军门下。”(见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裴旻当时或许隐居在东鲁,故李白移家就教。这个推测虽然没有更进一步的确切证据,然李白为了学剑愿拜裴旻为师,也可见李白学剑的要求是如何认真了。李白的武艺也达到惊人的高度,他在幽州打猎,曾经“一射两虎穿,……转背落双鸢。”(《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他不认真练习,断难具有这样的本领。
李白对于他的家室的感情也非常认真。他的许氏夫人为他生了一子一女,大体上是各种文献所共通的说法。许氏早逝,但死于何时是一个问题。儿女的年岁也有各种不同的揣测。这些虽然是无足重轻的问题,但在了解李白的性格和他部分作品的创作年代上是值得加以探索的。
我们确切知道,李白于天宝元年(七四二)四月曾登过泰山,不久便携儿女南游。他先把他们寄放在南陵(在唐属宣州宣城郡),他自己南下会稽,和道士吴筠同隐居于剡中,在今浙江省曹娥江上游。吴筠不久受到唐玄宗的征召进京,由于吴的推荐,更有贺知章、持盈法师等为之揄扬,因此朝廷也派使臣征召李白,他因而得到第二次进京的机会。他先回到南陵与儿女相别,有《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以纪其事。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时令是在季秋,在南陵山中有一个“家”。家中有“儿女”,但没有说到儿女的母亲,而且在大骂轻视朱买臣贫贱的“会稽愚妇”。李白别有七绝《别内赴征三首》,旧时注家均以为天宝元年同时所作,其实那是天宝十五年末应永王李璘的征召下庐山时的诗,留待下面加以说明。儿女看见父亲回来了,但还不知道父亲又将远别,故“嬉笑牵衣”。这时的儿女看来还相当小,但小的总会有五六岁了。太小而无母,则不能同出远门。李白在入京前先回南陵,主要的目的看来就是要安顿儿女,很明显他是托人把儿女带回到东鲁去,然后单身进京。
李白以天宝元年的冬季,第二次入长安,受到唐玄宗的引见,奉命供奉翰林。做了一年多的宫廷诗人,虽然名噪一时,但也并没有实受到一官半职。由于张垍、高力士、杨玉环的相继谗毁,在天宝三年的春季便被排挤出京,美其名曰“诏许还山”。这是李白在政治活动上的第一次大蹭蹬。李白以当年三月经由商州东下,漫游了梁宋和齐鲁。在这期间,他和杜甫、高适相遇,并一同游览。特别是李杜的相遇,在中国文学史家们是视为一件大事。杜甫自己也很重视,他在晚年的诗中曾经两次回忆到:“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昔游》);“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遣怀》)。但他们的相处并不很久。我们知道李白以天宝四年即南下金陵,漫游了会稽、霍山、庐江、寻阳等地。天宝九年又北游洛阳与龙门。十年的春季回到了东鲁的寄居。其后不久又南下,便没有再回过东鲁了。
李白尽管南北漫游,登山临水,求仙访道,饮酒赋诗,仿佛忘记了身外的一切,然而他对于自己的幼儿幼女是非常关心的。在他的诗中多次提到他的儿女。不妨把它们引证在下边吧。
一、《送杨燕之东鲁》诗,这里只摘引诗的后半段:
“我固侯门士,谬登圣主筵。一辞金华殿,蹭蹬长江边。二子鲁门东,别来已经年。因君此中去,不觉泪如泉。”
这诗当作于天宝六年春,时在金陵。李白是以天宝四年秋离开东鲁,故诗云“别来已经年”。诗里也只说到“二子”,没有说到二子的母亲。李白是那么旷达的人,为什么他一说到子女便那么伤心?这里面应该有对于孩子们的母亲的怀念。
二、《寄东鲁二稚子》(原注“在金陵作”):
“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春事已不及,江行复茫然。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
诗里说和儿女相别已经快三年了,故可推定:诗必作于天宝七年的春天。这和南陵相别已经五年多了。就诗中描绘的情况看来,长女平阳的年纪已不很小,故作父亲的人会作诗慰问。次子伯禽也长到和姐姐的肩头那样高了。姐弟的高低相差一头地,看来年岁的相隔是有十年光景。诗里明明说出:“抚背复谁怜?”的确是没有母亲的。这和南陵相别时的情况是一样,可见许氏夫人是早死了。
三、《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
“六月南风吹白沙,吴牛喘月气成霞。……
夫子如何涉江路,云帆嫋嫋金陵去?
高堂倚门望伯鱼,鲁中正是趋庭处。
我家寄在沙丘旁,三年不归空断肠。
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
诗当作于天宝八年的夏天,伯禽又大了两岁。作父亲的人悬想到他“应驾小车骑白羊”,看来应该有十三、四岁的光景了。没有提到长女平阳,封建时代已经长大了的姑娘是不好轻易见客的。
把上面几首诗综合起来,再参照以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所述,可以比较正确地了解到李白在开元年间到天宝初年的家室情况。
“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魏颢《李翰林集序》)
魏颢的序文,夺误颇多,很难属读。单是这一小节便有不少的问题。既言许氏“生一女一男”,而接着却只标出一个“明月奴”的名字。“明月奴”很明显地是女孩子的小名,不象男孩子的名字。因此“一男”二字是后人加上去的。刊本或作“二男”,更谬。除去“一男”二字,即“白始娶于许,生一女,曰明月奴”,文字便毫无问题了。
“女既嫁而卒”也不知所云。魏颢与李白的相遇是在天宝十三年,序文之作是李白长流夜郎途中的乾元元年。如谓平阳既嫁而许氏卒,则在平阳未嫁之前而许氏早就不在了。如谓平阳既嫁而平阳卒,这应该是后来的事。但我们明确地知道,李白以至德二年(七五七)在寻阳狱中所作的《百忧章》里面有“草掷二孩”句,可见当时平阳尚未嫁。平阳嫁于何时,甚至是否曾经出嫁,都不得而知。卒于何时更不得而知。论理父亲在监狱或流窜期中,没有母亲的女儿是不会轻易出嫁的。故“女既嫁而卒”,应该是“女既笄而卒”,古者女子十五曰及笄,应该是平阳在十五岁时或者将近十五岁时,而许氏去世了。因许氏去世,所以才“又合于刘”。这样才能顺理成章。李白与许氏结合是在开元十五年,平阳比伯禽要高一头地,看来她即生于开元十五年末或十六年。待她及笄或将近及笄,则为开元二十八或二十九年。我拟定许氏之卒在开元二十八年的年末。她是移家东鲁之后去世的。移家东鲁在开元二十四年,伯禽之生当在开元二十五年,与长姐平阳相差十岁。因有长姐带领小弟,故天宝年间李白才能长期在外漫游,然而是经常在思念着他们的。这样的定年才可以合情合理。
“又合于刘,刘诀”。这位刘氏可能是李白在天宝元年游江东时的结合,结合不久便离异了,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中,所大骂的“会稽愚妇”应该就是这个刘氏。这个刘氏是不安于室的,李白有《雪谗诗赠友人》一首可证。诗中也在大骂妇人:“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彊彊;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坦荡君子,无悦簧言!”前人以为骂的是杨贵妃,显然是臆解。诗中虽然提到妲己、褒姒、吕后、秦始皇的母亲,但转语是“万乘尚尔,匹夫何伤?”是侧重在“匹夫”,而非侧重在皇室。可以推想到那位刘氏与李白离异后,曾向李白的“友人”处播弄是非,故李白乃“雪谗”自辩。事情是明白如火的。
“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这位无名氏的鲁妇人,看来是出于魏颢的误会。魏颢自号为王屋山人,他是李白的崇拜者,在天宝十三年曾经从王屋山(在山西阳城县西南)到东鲁去访问李白,不遇,便南下追寻。他本人游遍了浙江,归途在扬州才同李白见了面。故他对于李白家室的叙述,有的是根据李白的口授,有的是出于他的推测。所谓“生子曰颇黎”,其实就是伯禽。伯与颇,音相近。禽字由黎字的音推测,应该本作“离”。伯离即颇黎,被后人误为了伯禽。“伯禽”本是西周初年周公旦的长子鲁公的名号,李白何至以古人的名字来名自己的幼儿?然伯离一千多年来已误为“伯禽”,我们也只好将错就错了。无名氏的鲁妇人可能是李白友人的眷属(如“竹溪六逸”中除李白而外的任何一位),是李白拜托她来照拂自己的儿女的,被魏颢误会为李白的夫人了。
“终娶于宋”。“宋”字是“宗”字的错误,前人已言及。李白的最后一位夫人是宗楚客的孙女,有《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一诗可证。
“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陆离!斩鳌翼娲皇,炼石补天维。一回日月顾,三入凤皇池。失势青门旁,种瓜复几时?犹会众宾客,三千光路歧。皇恩雪愤懑,松柏含荣滋。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浪迹未出世,空名动京师。适遭云罗解,翻谪夜郎悲。拙妻莫耶剑,及此二龙随。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白帝(城)晓猿断,黄牛(峡)过客迟。遥瞻明月峡,西去益相思。”
“娲皇”指武则天。宗楚客是武后的从姐子。兄弟三人(秦客、楚客、晋卿)都被重用。曾因贪赃,同被流窜岭南。秦客在岭南病死,楚客与晋卿遇赦(“一回日月顾”)。楚客在武后与中宗时代曾经三次拜相(“三入凤皇池”)。后因韦后搞宫廷政变,谋害了唐中宗,李隆基(后来的唐玄宗)起兵把韦后杀了。同时也杀了宗楚客和晋卿,因为他们迹附韦后。但从诗里看来,宗家不久又恢复了名誉。所谓“失势青门旁,种瓜复几时?”便是借用秦东陵侯邵平的故事来喻宗家的遭遇,邵平因秦亡而曾种瓜青门外。但宗家的失势并没有多久。这和同时被李隆基斩杀了的上官昭容的遭遇相仿佛。李隆基杀了她,不久却令宰相张说(悦)为她编集作序,在序中极力加以赞扬。
李白和宗氏的结合,时期估计当在天宝三年(七四四),地点当在梁园(河南开封)。于时是在李白“空名动京师”之后,而宗氏则已“失势去西秦”(《自代内赠》)。梁园是宗氏的寓居,李白也说他自己“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书情赠蔡雄》),可见他在梁园也有家,往来于此,累十年之久。宗璟是李白的妻弟,长流夜郎时,水程送了他一千里。夜郎在今贵州遵义附近,但李白是由长江溯流而上,到了巫峡遇赦,并不曾到达遵义,可知“乌江”不是贵州境内的乌江。注家王琦以为寻阳江,则宗璟的湍波千里远送,可见是从黄河流域远道赶来的。
永王失败时,李白逃奔至寻阳,即被囚系于寻阳狱中。夫人宗氏曾经为他奔走营救。《在寻阳非所寄内》(“非所”即监狱)一诗中说得很清楚:“闻难知恸哭,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知登吴章岭,昔与死无分。崎岖行石道,外折入青云。相见若悲叹,哀声那可闻!”那时宗氏寄居在豫章(南昌),闻难奔赴寻阳营救,途中要翻过峻险的吴章岭。崎岖道上的奔波,极类蔡文姬营救董祀时的心情。“曹公”指的是江南宣慰大使崔涣,或者是御史中丞宋若思。崔、宋二人都曾替李白昭雪,故李白以曹操相比拟。特别是宋若思,他把李白从狱中释放了出来,还让他参加了他的幕府。李白是很感激的,有诗纪其事,诗题云《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军次寻阳,脱余之囚,参谋幕府,因诗赠之》。看来宗氏的奔走也和蔡文姬一样产生了效果。宋若思还向朝廷推荐李白,“请拜一京官,献可替否,以光朝列。”(见李白集中所谓《为宋中丞自荐表》)但朝廷不仅没有批准,反而追究了李白的“罪行”,长流夜郎。这就是《别宗璟》诗里面所说的“适遭云罗解,翻谪夜郎悲”了。刚从狱里释放出来,却又不得不长流夜郎,李白的悲愤是可以想见的。
宗氏和李白有相同的信仰,她也是信仰道教的人。李白有《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诗,诗有序:“白久在庐(江)、霍(山),元公近游嵩山,故交深情,出处无间;岩信频及,许为主人,欣然适会本意。当冀长往不返,欲便举家就之,兼书(同读道书)共游,因有此赠。”诗题和诗序不相应,序只言有意应邀,诗题却是已经到了山居,题诗壁上。看来,诗题是后人误加的,诗序即是诗的长题。这诗,注家多以为作于天宝九年,大抵近是。于时李白的神仙迷信还非常浓厚,元丹丘是他亲密的道友,他竟想举家隐遁,和元丹丘同读道书,一道学仙。值得注意的是诗的末尾四句:
“拙妻好乘鸾,娇女爱飞鹤。提携访神仙,从此炼金药。”
“拙妻”自然是宗氏,“娇女”是平阳。照上述的估计,这时平阳已经有二十二、三岁了,受了她父亲的影响,同时也是时代潮流的影响,她也在梦想乘鸾驾鹤了。在这首诗里面,诗人的情趣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不象在《南陵别儿童入京》里面那样,大骂“会稽愚妇”;也不象在《寄东鲁二稚子》里面那样,深叹“抚背谁怜”。他是把妻女并提,而且准备全家修道,当然连儿子伯禽也是包含着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无疑是因为他认为宗氏和前妻的子女能和睦相处。
白有《秋浦寄内》诗,有句云“我今寻阳去,辞家千里余”。这个“家”不是指东鲁的家,是指梁园的家。宗氏是寄居在梁园的,故又云:“我自入秋浦,三年北信疏。……有客自梁苑(园),手携五色鱼;开鱼得锦字,归问我何如。”李白是以天宝十二年秋离梁园南下,“三年”了,诗当作于天宝十四年。又有《自代内赠》一诗,不一定是李白的代作,唐代妇女能诗的人不少。诗云:“估客发大楼(山名),知君在秋浦。梁苑空锦衾,阳台梦行雨。妾家三作相,失势去西秦,犹存旧管弦,凄清闻四邻。”《秋浦寄内》便是回答这首诗的。由种种迹象看来,李白在写了《秋浦寄内》之后不久,在天宝十四年的冬季曾经回过梁园。适逢其会,遇到安禄山的叛变,洛阳陷没,潼关阻塞,因而匆匆地改变胡装,和宗氏南窜。连留在东鲁的一对儿女都顾不及了。有《奔亡道中五首》便是这时的纪事。这五首诗,前人均以为作于至德二年(七五七)永王失败之后,与《南奔书怀》同时,内容与情调全不相属。姑且举出第四首以示例:
“函谷如玉关,几时可生还?洛阳为易水,嵩岳是燕山。俗变羌胡语,人多沙塞颜。申包惟恸哭,七日鬓毛斑。”
这有丝毫的迹象,表现出江南情景吗?此外,如《扶风豪士歌》的“我亦东奔向吴国”,《猛虎行》的“窜身南国避胡尘”,《赠武十七谔》的“爱子隔东鲁,……千里阻同奔”等语,如李白不曾于天宝十四年冬初北返梁园,这些奔窜的情迹是无法说明的。但反过来,也就是李白于天宝十四年冬初确曾回过梁园,遇安禄山之乱而苍黄南奔。到达江南已是天宝十五年的春天了。他和宗氏,先在江南流寓过一些地方,最后上了庐山。
在这里,最适宜于《别内赴征三首》七绝的叙述。
(其一)“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
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
(其二)“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
归来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
(其三)“翡翠为楼金作梯,卷帘愁坐待鸣鸡。
夜泣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1]
这三首诗,前面曾提到注家都以为天宝元年应唐玄宗征召、与《南陵别儿童入京》同时所作,那是完全弄错了。不仅诗的情趣不一致,地望也讲不通;因此,也有人说《别内赴征》是伪作。其实这三首诗是至德元年(即天宝十五年)应永王璘的征聘时所作的。李白有《与贾少公书》,说到了“王命三征”的实际。
“白绵疾疲苶,长期恬退。才微识浅,无足济时。虽中原横溃,将何以救之?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
“中原横溃”显然是指安禄山的叛变,当时东西二京都陷没了,正是安禄山的毒焰不可一世的时候。“大总元戎”显然是指永王璘东巡。故“王命崇重,……辟书三至”,不就是“王命三征”的实际吗?把历史背景弄清楚了,诗意便可以豁然贯通了。
永王东巡事,《唐书·永王璘传》叙述得相当扼要:“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反范阳。十五载(即肃宗至德元年)六月玄宗幸蜀。至汉中郡,下诏以璘为山南东路及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采访等使、江陵郡大都督,馀如故。(案:开元十三年封永王,十五年五月遥领荆州大都督,二十年七月加开府仪同三司。)
璘,七月至襄阳,九月至江陵,召募士将数万人,恣情补署。江淮租赋,山积于江陵,破用巨亿。……肃宗闻之,召令归觐于蜀,璘不从命。十二月,擅领舟师东下,甲仗五千人,趋广陵。”
江陵是永王的根据地。永王之聘请李白,论理是在他到了江陵之后,估计是在天宝十五年的十月中旬。前后派人去庐山聘请了三次,可知前两次的聘使在江陵或江夏与庐山之间作了两次往还。第三次的聘使还蹲在庐山上敦促。这第三次的聘使就是韦子春,他是永王“谋主”之一人。李白有《赠韦秘书子春》的诗,所写的就是敦聘时事。“气同万里合,访我来琼都。披云睹青天,捫虱话良图。留侯将绮季,出处未云殊。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把韦子春比为张良,把自己比为商山四皓中的绮里季。为了保卫汉惠帝是张良建议把商山四皓请下山来的,这典故用得很明显。“琼都”就是庐山。《郡国志》:“庐山迭嶂九层,崇岩万仞。《山海经》所谓‘三天子都’,亦曰‘天子障’也。”(案见《海内东经》)[2]韦子春见《唐书·玄宗纪》,天宝八载四月,“著作郎韦子春贬端溪尉,李林甫陷之也。”又见《宋高僧传》卷十七《唐越州焦山大历寺神邕传》,“著作郎韦子春,有唐之外臣也,刚气而赡学。”查《唐书·职官志二》,在秘书监之下有二局:一曰著作,二曰太史;著作局中有著作郎二人。故“著作郎”韦子春又可以称为“秘书”。就是这位韦子春的广长舌把李白说动了,使白在诗中宣告:“苟无济代(世)心,独善亦何益!”而终于下了庐山。
李白随韦子春下庐山应在十二月下半月,已是冬末,故《别内赴征》第三首中有“夜泣寒灯连晓月”句。他是被聘请去江陵的,故有“行行泪尽楚关西”句。时令与地望都完全吻合。但到李白下山时,永王的楼船已经到了九江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李白便匆匆忙忙地上了楼船。
诗中的“白玉高楼”、“翡翠为楼金作梯”等是道家的惯用辞令,以金玉比坚贞洁白,正合乎宗氏的信仰。由诗的情趣看来,宗氏是不大同意李白下山的。第二首中表现得虽然隐约,但在雾中分明有山。“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妻子”即妻,犹如夫称“夫子”。《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郑县人乙子,使其妻为袴。其妻问曰:今袴何如?夫曰:象吾故袴。妻子因毁新令如故袴。”此其证一。又杜甫《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二首》之一,诗中云“汝去迎妻子”;“新妇”已称“妻子”,此其证二。“出门妻子强牵衣”,乍看,好象有点小儿女子态,舍不得别离。但到下两句便把真相透露出来了。“归来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这是反用苏秦的故事来作回答。苏秦先游说秦王,失败而归,“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的一家人是势利鬼,待后来游说六国,身佩六国相印,于是态度一变。但宗氏的态度,照李白的诗看来则完全不同。诗意是说:“如果我佩着黄金印回来,你不要看到我这个庸俗的苏秦而不肯理睬吧。”这就透露了宗氏的不同意,而是勉强让他去从永王东巡的。反用典故应该说是李白的创举。
把李白的家庭生活情况弄清楚了,同时有好些难解的作品也才可以得到理解。乐府《公无渡河》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顺便揭举在这儿,加以解说。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堙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径流欲奚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
箜篌所悲竟不还!”
“黄河西来”是说黄河倒流。《古风》第三首:“秦皇扫六合,……诸侯尽西来”;《梁甫吟》:“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都是向西而来。又《孟子·滕文公下》:“当尧之时,水逆行,氾滥于中国”,是李诗所本。黄河倒流是喻安禄山的叛变。“昆仑”喻唐代的朝廷。“尧”喻唐玄宗,因为他把帝位让给了他的儿子李亨。“大禹”,是指当时的天下兵马元帅——李亨的长子广平王李俶。李亨是处在虞舜的地位,诗中没有点出。“披发之叟”有人以为喻永王李璘,其实是李白自喻。“旁人不惜妻止之”的“妻”,不就是“出门妻子强牵衣”的那位宗氏吗?“长鲸白齿”喻当时的谗口嚣嚣,杜甫《不见》诗中的“世人皆欲杀”。“挂罥于其间”喻系寻阳狱中及长流夜郎。这首乐府很可能是在长流夜郎的途中所作。他当时没有料到:仅仅三个年头便在中途遇赦,故有“箜篌所悲竟不还”的结语。
关于宗氏,李白还有《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值得叙述。
(其一)“君寻腾空子,应到碧山家。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若恋幽居好,相邀弄紫霞。”
(其二)“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一往屏风叠,乘鸾着玉鞭。”
李腾空是有名的“口蜜腹剑”者——奸相李林甫的女儿,《庐山志》中说她“幼超异,生富贵而不染,遂为女冠,入庐山,居屏风叠之北”。可见唐代风气,凡是不愁穿吃的闲男闲女,大抵都在求仙访道,遁世出家。所谓“不染”,其实是另一种染法。李腾空是“相门女”,宗氏也是“相门女”,她们自然更是同气相求了。值得注意的是:李白送宗氏单独去庐山,而没有陪着同去。我推想这两首诗很可能作于长流夜郎、遇赦放回以后的上元二年(七六一)左右。李白寄居金陵,复往来于宣城、历阳之间,已年逾六十;因过分失意而迅速衰老,对于道教的迷信已逐渐破除。然而宗氏则愈益醉心隐逸,看来他们两人可能是在那时作了情投意合的最后诀别。
关于伯禽,也还有一些材料可以补充。
《赠武十七谔》一诗有序:“门人武谔,深于义者也。质木沉悍,慕要离之风,潜钓川海,不数数于世间事。闻中原作难,西来访余。余爱子伯禽在鲁,许将冒胡兵以致之。酒酣感激,援笔而赠。”诗中也说到“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这很明显是天宝十五年初做的诗,于时安禄山占据了洛阳,但长安还没有沦陷。伯禽已近二十岁,姐姐平阳则快三十岁了。诗中没有提到平阳,但平阳当时还没有出嫁,其后不久在寻阳狱中做的《百忧章》中有“星离一门,草掷二孩”二句,可以证明。同时所作的《万愤词》中有“穆陵关北愁爱子”句,“爱子”则不限于伯禽,而是把平阳也包含着的。女子子也是子,《东鲁别二稚子》一诗即可为证。
在至德二年的当时,伯禽姐弟还在东鲁。但在长流夜郎、遇赦放回后,伯禽显然在江夏一带随侍着他的父亲了。《门有车马客行》乐府中有云:“叹我万里游,飘摇三十春”,飘流在外已经三十年。“廓落无所合,流离湘水滨”,表明是在乾元二年最后漫游潇湘时所作。那时有远客来访,“乃是故乡亲”,是从四川来的。于是便“呼儿扫中堂,坐客论悲辛”。这个“儿”,毫无疑问,就是伯禽了。
伯禽以后似乎一直在他父亲身边。上元二年(七六一),李白去世的前一年,早春,寓居金陵。有《游谢氏山亭》一诗,开头两句是“沦老卧江海,再欢天地清”,表明了环境和时代。末尾两句是“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稚子”无疑是指伯禽,说不定也还包含着平阳。作父母的人对于自己的儿女,尽管已经长到二、三十岁了,始终是看作“稚子”的。
伯禽在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中曾被称誉。“有子曰伯禽,天然,长能持(侍),幼能辩(贬),数梯公之德,必将大其名。”“天然”以下八个字似有夺误,意不甚了了。姑照字面解释,似言其性情不矜持,对于长者能奉侍,对于幼者能自损,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意。然而“必将大其名”的预言,却并没有说中。
伯禽是定居在当涂的,死于李白死后三十年的贞元八年(七九二)。贞元十二年,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为李白建立新墓。据其《新墓碑》云:伯禽有女二人,“一为陈云之室,一乃刘劝之妻,皆编户甿也。”两女都嫁给了普通的农民。据两女的诉说:“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父存无官,父没为民,有兄不相保,为天下之穷人。”看来伯禽的儿子,是在伯禽在世时就离开了家,其后不知下落。但李白的这两位孙女倒很有志气,范传正哀怜她们成了农民的妻室,向她们建议“改适于士族”,被她们拒绝了。这是很值得称赞的,不愧是李白的孙女!
再隔四十八年后的会昌三年(八四三)二月,裴敬所作的《墓碑》,记载着墓左人毕元宥的话:“二孙女不拜墓已五、六年。”看来这两姊妹是在李白去世后七十五、六年先后去世的。李白没有直系的后代,是所谓“绝嗣之家”;但他的墓长留在当涂,直到今天都还被人民保护着。一九六四年五月,我曾经去过采石矶,看到了古人所谓燃犀渚或牛渚。长江边上的太白楼也焕然一新了。我当时做了一首《水调歌头》以纪行,抄录在下边,作为本文的结束。
“久慕燃犀渚,来上青莲楼。
日照长江如血,千里豁明眸。
洲畔渔人布罶,
正是鲥鱼时节,我欲泛中流。
借问李夫子:愿否与同舟?
君打桨,我操舵,同放讴。
有兴何须美酒,何用月当头?
《水调歌头·游泳》,
畅好迎风诵去,传遍亚非欧。
宇宙红旗展,胜似大鹏游!”
[1]第三首第二句多作“谁人独宿倚门啼?”,第三句“夜泣”作“夜坐”,今从别本。——作者注
[2]《郡国志》以下乃引自《太平寰宇记》卷一一一,其文作“三天子障”与“天子都”,而《山海经·海内东经》:“庐江出三天子都入江,彭泽西,一曰天子鄣。”此系作者引《太平寰宇记》而又据《山海经》校正其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