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时代的士大夫阶层,要想有所作为,功名便是他们的第二生命。他们是属于统治阶级,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官,以管理百姓;说得堂皇一点,就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所谓“学而优则仕”,所谓“学古入官”[1],在封建时代的士大夫们是视为天经地义的。
但要做官,进入实际统治者的地位,除帝王公侯可以世袭之外,尽管门阀有很大的作用,但总要经过一定的所谓选拔的门径。在唐代的情况是:一般要通过考试,成为“进士”或其他名目;其次是直接向皇帝陈情,或者通过有权位者的推荐。
杜甫是功名心很强的人,这三种门径,他都闯过,而且都不止一次。
他受过两次考试都失败了。第一次是在开元二十三年,年二十四岁,时在洛阳赴贡举,不第。第二次是在天宝六年,年三十六岁,时在长安应试,也没有及第。天宝六年唐玄宗下诏:天下有一艺者赴京应考。奸相李林甫怕应考者揭露自己的劣迹,玩弄了各种手法,使应试的人全部落第,他因而向皇帝恭贺,说是“野无遗贤”。在这一次的落第者中,元结也是一个。经过两次失败之后,杜甫没有再去应试了,于是便终身没有成为“进士”。
杜甫曾经三次直接向皇帝陈情。第一次是天宝九年,年三十九岁,他曾经直接进献《雕赋》,但没有下文。第二次是在天宝十年,年四十岁,他献上《三大礼赋》。这次受到唐玄宗的“奇视”,命待诏集贤院;第二年又召试文章送隶有司,参列选序,但也遭到李林甫的遏制,没有结果。第三次是在天宝十三年,年四十三岁,献上《封西岳赋》,又是没有下文。
三次所献的赋和献赋时所上的表文,都还保存着。杜甫自己虽然相当得意,说“赋或似相如”(《酬高使君(适)相赠》),又说别人以班固、扬雄比拟(《壮游》),其实并不那么高明。特别是那几通表文,应该说是杜甫留下来的恶札。《进〈雕赋〉表》说到自己是杜预之后、杜审言之孙,希望能承继祖业,这倒是写实。但说到自己“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一再地恳求“伏惟天子哀怜之”,“伏惟明主哀怜之”。这不是把自己的贫困太夸大了吗?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很喜欢猛禽,除《雕赋》外,在他的诗中也有不少处关于雕鹗鹰隼的吟咏。这大约是由于他在青壮年时代喜欢打猎的原故。《进〈雕赋〉表》中有赞扬雕的几句话:“臣以为雕者,鸷鸟之殊特,搏击而不可当;岂但壮观于旌门,发狂于原隰?引以为类,是大臣正色立朝之义也。臣窃重其有英雄之姿。”这可表明了杜甫的个人英雄主义,然而和他过分夸大自己的贫困可怜,是极不调和的。
《进〈三大礼赋〉表》也用了同样的笔法,极力夸大自己的贫困,说“臣生长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与麋鹿同群而处,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实自弱冠之年矣。……顷者,卖药都市,寄食友朋。……恐倏先狗马,遗恨九泉。”
这些话把自己说得非常可怜,和《壮游》诗中所叙述的生活状况,形成了南北两极。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
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
这到底哪一边是真实,哪一边是浮夸呢?向皇帝进表,把自己说得太可怜相,其实是会得到反效果的。那样说,等于指责在上者无知人之明,使贤人不得其所。《雕赋》献上去,不报;《三大礼赋》献上去虽得到“待诏集贤院”而同样无结果,看来恐怕不单是文章并不那么杰出的原故吧。
进《封西岳赋》的表文,应该更加成为问题。表文中在大捧杨国忠,说什么“维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当时杨国忠以宰相而兼司空,虽然大恶未著,但杨国忠何许人也?他是一名阿飞,靠着西蜀土豪鲜于仲通的推荐和资助,得到机会进京,为章仇兼琼奔走;更靠着和“从祖妹”杨玉环有些暧昧的裙带关系,便飞黄腾达,位极人臣。这个人的历史,杜甫不会不知道,怎么能以“维岳降神”(《大雅·崧高》)的调子来恭维呢?杜甫在《登慈恩寺塔》中能够讽刺唐玄宗的荒宴,在《丽人行》中能够揭露杨家姊妹兄弟的豪奢,而在这篇表文中却这样低首下心、卑躬屈节、奉承权贵,实在出人意外!
恳求有权位者的荐举,那就更加频繁了。在诗集中,下列若干首,都是在天宝年间,恳求荐举的长诗。
(一)《赠韦左丞丈济》;
(二)《奉赠韦左丞丈(济)二十二韵》;
(三)《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
(四)《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
(五)《赠翰林张四学士垍》;
(六)《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垍”或作“均”,乃垍之兄,但张均曾为大理卿,不曾为太常卿);
(七)《上韦左相(见素)二十韵》,等等。
用力之勤、数量之多,远远超过了韩愈的三《上宰相书》。他照例把自己说得非常可怜,把对方捧得非常崇高。他在《秋日荆南述怀》一诗中所描绘的自画像:“苦摇求食尾,常暴报恩鳃”,真可谓传神之笔了。
更令人诧异的是:他所恳求的人,往往不择对象。让我们把那些人物来检查一下吧。
左丞韦济,他在开元二十二年曾经把一位骗子道士张果推荐给唐玄宗,以事逢迎。张果说,他在唐尧时做过“侍中”的官,他已经活了几千岁了。这样的鬼话竟公然骗上了当时胡涂透顶的君臣。一生迷信仙术的杜甫,想来也是信以为真的。他不觉得韦济的丑恶,反而认为可以依靠,一再恳求。在第一首里说:“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虽然在以鹰骥自拟,其实是自比于禽兽。第二首稍稍换了一个调门,说什么“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意思是说你再不推荐,我就要远走高飞了。到那时,“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我成了一只飞到万里海外的白鸥,在海波上载沉载浮,你要驯化我,便难之又难了。可惜那位左丞大人却始终无意来驯化这只“白鸥”,而这只“白鸥”毕竟也没有飞到海外去。
鲜于京兆是什么人呢?是四川的土豪鲜于仲通。他和杨国忠两人狼狈为奸,利用杨国忠和杨玉环的亲族关系,把杨国忠捧上了台;回头又由杨国忠来提拔他,让他做到京兆尹;又曾为剑南节度使。在剑南节度使任内,他把南诏逼反了;兴兵讨伐,被南诏打得大败。这样的害虫,杜甫求他荐举,在赠诗中竟称之为“骅骝”(千里马),为“间出”的“异才”(根据孟子的说法,五百年间才能出现一次的大人物)。连他的六个儿子都是“凤雏”,门下是一片“义声”。恭维一个坏人,竟这样不惜工本!看他说到自己时,则是“学诗犹孺子!”既不是司马相如,也不是班固和扬雄,而是一个才学做诗的小娃娃。——实际上,他当时已经四十一岁了!说自己因科考受绌,弄得走投无路;于是,在诗的最后,等于大声急呼地喊出:“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我这个区区小学生(“儒”)穷得快要饿死了,快快转报给丞相吧!平津侯,是汉武帝时的丞相公孙弘的封爵。在这儿是借用来比当朝宰相杨国忠,也就是那位“岳降”的“元弼”。请看杜甫为了求取功名,是多么不择对象!这岂不是有忝“诗圣”或者“人民诗人”的称号吗?
哥舒翰也被捧得没有边际。他称之为麒麟阁上的第一人,是“英雄”,是“当朝杰”,而以自己没有成为哥舒翰的部下,深为遗憾。哥舒翰当时在任河西节度使,他比之以“崆峒”——西边的一座大山,而愿为之保镳——“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当然,哥舒翰这位突骑施族的军阀,在未失败以前,和混血胡人安禄山相抗衡,是赫赫有名的。诗人高适就出自他的幕下。然而李白却对哥舒翰抱着蔑视的态度,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中说:“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把他和斗鸡之徒相提并举。(李白诗集中有《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一首,已被证明为伪作。)看来,李白的识见是高于杜甫的。哥舒翰在天宝十五年六月失守潼关,向安禄山投降了,称安为“陛下”,并甘愿为之招降纳叛。没有见效,为安庆绪所杀。杜甫的吹捧,不是太无知人之明吗?
杜甫不仅对哥舒翰本人吹捧,而且还吹捧他的部下。有《赠田九判官梁丘(在哥舒翰幕中)》诗一首,起句是“崆峒使节上青霄”,所谓“崆峒”和前一首的比喻相同,即指哥舒翰。连他幕下的人,都象天上人一样。接着便称颂哥舒如汉朝的霍去病,他的幕府中人都是曹操幕府中的阮瑀之流。据说收揽了这么多美才,都是出于田九的推挽,因而希望田九也把自己推荐给哥舒。“麾下赖君才并美,独能无意向渔樵?”“渔樵”是自比。这也幸好田九无能为力,或者哥舒无意引用,不然《潼关吏》中的“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恐怕也就不好下笔了。
张垍,也是大成问题的人。他是燕国公张说的儿子,唐玄宗的女婿。玄宗特别宠爱他,住在宫中,曾经面许以宰相之位,没有实现。天宝十五年六月中旬,玄宗奔蜀,他没有跟上去;下旬长安沦陷,他却投降了安禄山,但仍为安的部下所杀。降贼虽然是后事,但可见张垍是没有骨气的人。而且他还谗毁过李白,连魏颢都知道的事,杜甫不应该不知道。杜甫在当年是与李白情如兄弟的,为什么对于谗毁过李白的人,却一再地赠诗吹捧,卑辞恳求?特别是第二首,把自己说得太不象样了。“顾深惭锻炼,材小辱提携;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栖。”说受到深厚的照顾,自惭“锻炼”不够;材能太小,够不上驸马的“提携”。自比为“哀猿”,为“夜鹊”,又是一套禽兽。当然,赠诗的目的是在紧接着的最后两句:“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图穷匕首现,是希望张垍在玄宗面前说话,让自己直上青云。使用了“钓璜溪”的故事,是以吕尚自比,仿佛占了身份,其实为了凑韵自比为老渔翁而已。期待唐玄宗成为周文王,把自己立即提升到太公望的高位,倒是很恳切的。
白居易有《见尹公亮新诗偶赠》一首,我觉得倒可以借来赠给杜甫。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纸书?”
以诗文求有权位者荐举(“干谒”),是唐代士子的通习,倒不能以此苛责杜甫。但杜甫是以“独耻事干谒”(《赴奉先县咏怀》)自行标榜的人,而实际的情况却是这样。未免有点言行不一致吧?
杜甫勤于做诗投赠,求人荐举,但也不能说没有效果。天宝十四年,他曾经被任为河西尉,没有接受;继改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他便接受了。有人说,这是出于韦见素的推荐,是杜甫在一年前《上韦左相二十韵》求荐的结果。韦见素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特著的恶迹,但他是杨国忠所引用的人,其人的品质也就可想而知。他的唯一被前人称许的劳绩,是跟着唐玄宗一道逃到了四川。如果授杜甫为河西尉,回头又改任京官,真是出于韦的照顾,可见他还是比较看得起杜甫。然而杜甫,对于这种应付式的照顾,却不大领情。他有《官定后戏赠》一诗叙述了自己的心境。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飚。”
河西县在唐代有两处:一属于云南,在蒙自附近,天宝后没入南诏;一属于四川,在宜宾附近。估计杜甫被任为县尉的是后者。两者都是西南偏僻小县,杜甫不愿意去做县尉,他自己解嘲,是在学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但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是一个管兵甲器仗和门禁锁钥的八品以下的小京官,他却又屈就了。他说他宁肯在京师当逍遥派,有不多的俸禄可以买酒喝,有多余的闲暇可以狂歌度日。所以他归故乡的念头也就没有了,而且回头还有机会被大风吹到天上去。这些都是老实话,但也不免有点难乎为情,故他只好向自己开玩笑。题为“戏赠”,是表明自己的又高兴而又不太高兴。高兴是乐得做了京官,不太高兴是嫌官卑职小。
事态是十分清楚的,表明着杜甫的挑肥选瘦,想做大官而不愿意做小官,留恋都门生活而不愿意去穷乡僻境与民众接近。但近代的研究者,却在这个问题上也要挖空心思为杜甫辩护。有人说,县尉这种地方官职是“鞭挞”老百姓的。高适曾经做过封丘县尉,他在《封丘县》一诗中自叹:“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因此,他把县尉抛弃了,转入哥舒翰的幕府,杜甫有《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贺他,说“脱身簿尉中,始与棰楚辞”。据说,杜甫的不就河西尉也就是不愿意去“鞭挞黎庶”,要永“与棰楚辞”。
又有人说,县尉是肥缺。岑参有《送张子尉南海》诗,“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老亲。……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据说,杜甫的不就河西尉,也就是不愿意去刮地皮。
遇有问题便替杜甫辩护,是煞费苦心的,深怕有损于“诗圣”或“人民诗人”的徽号。但可惜不能使人轻易信服。县尉照例要“鞭挞”老百姓,但是谁叫你一定要“鞭挞”?县尉照例可以刮地皮,但是谁叫你一定非刮不可?
管理兵甲器仗和门禁锁钥的差事也并不那么光荣。兵甲器仗、宫闱仓库等哪一样不是从老百姓那里聚敛来的?聚敛时有多少吏人能不用“鞭挞”?“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赴奉先县咏怀》),这些很有光辉的诗句表明杜甫的认识很明确。况“兵甲”之类是杀人的武器,这些不在老百姓手里的武器,而杜甫却愿去管理,他不见得就那么心安理得。此其所以有《官定后戏赠》之作,不是在为自己解嘲,而是在向自己嘲笑了。
事实上,他的不就河西尉,不久之间是有些后悔的。《赴奉先县咏怀》中有这样的一节话: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自己在埋怨,为什么这样“愚”,公然以稷契自比!到头来一无所成。想到蝼蛄和蚂蚁都还有它们的巢穴,自己为什么总希望学鲸鱼,要在大海深处游泳?他分明是在责备自己所好太高而所骛太远了。
完全可以肯定,杜甫是有雄心壮志的人,他总想一鸣惊人,一举而鹏程九万里。但这种希望,他一辈子也没有达到。很强的功名心不能落实,结果可以转化为很强的虚荣心。杜甫也就为这种毛病所侵犯,他的虚荣心也十分惊人。他平生有三件得意事,几乎使他可以抓到满足功名心的希望,他始终认为是十分光荣的。
第一件是天宝十年献《三大礼赋》,奉命待制集贤院。这和李白的待诏翰林相同,他和李白一样在诗中常常夸耀这件事。
“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
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往时文采动人主,今日饥寒趋路旁。”(《莫相疑行》)
“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壮游》)
“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时朝日边?”(《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一)
蓬莱宫就是明光宫。“置醴地”是用西汉楚元王刘交敬礼穆生的故事,穆生不喝酒,每有宴集,楚元王要为他备甜酒(“置醴”),以示优遇。杜甫进献了《三大礼赋》,俨然在以王者之师自居了。
第二件是至德二年初夏,杜甫由长安贼中潜投凤翔,被肃宗朝廷任命为左拾遗。左拾遗属于门下省,在皇帝左右尽拾遗补阙的责任。官虽然不大(只是七、八品的小官),却是皇帝的“近臣”或“近侍”之臣,是可以向皇帝提意见的谏官。这比待制集贤院又高了不止一等了。
“微躯忝近臣,景从陪群公;登阶捧玉册,峨冕聆金钟。”(《往在》)
“我昔近侍叨奉引。”(《忆昔二首》之一)
“往时中补右,扈跸上元初。……
通籍蟠螭印,差肩列凤舆。……
不才同补衮,奉诏许牵裾。”(《赠李八秘书别》)
“中补右”系李八秘书的旧职,中书省右补阙的省称;照此类推,则门下省左拾遗自可称为“门拾左”了。“补阙”这个官名,从《大雅·丞民》“衮职有缺,惟仲山甫补之”而来。拾遗与补阙同是谏官,故言“同补衮”。(“衮”是天子的衮龙袍,不敢斥言天子,故以“衮”字代替。)拾遗和补阙,所用的印信是盘着螭龙的。天子出行时同陪“凤辇”,天子祭祀时戴着高帽子,捧着“玉册”赞礼。请看《往在》里的那几句,把左拾遗的官样,叙述得多么神气!
第三件是唐代宗广德二年(七六四)严武第三次入蜀,再为东西川节度使。六月表奏杜甫为节度使署中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员外郎是从六品,这比七、八品的左拾遗又升了级。杜甫已经五十三岁了,他是相当满意的。在这以后的诗中便屡屡提到他做了员外郎(省称为“郎”或“省郎”、“台郎”、“郎官”);“银章”、“朱绂”、“纱帽”、“绯鱼”,和他的诗笔纠缠着,似乎摆脱不掉。
一“台郎选才俊,自顾亦已极。……居然绾章绂。”(《客堂》)
二“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西阁二首》之一)
三“幕府初交辟,郎官幸备员。”(《秋日夔府咏怀》)
四“身觉省郎在,家须农事归。”(《复愁十二首》之四)
五“莫看江总老!犹被赏时鱼。”(《复愁十二首》之十二)
六“素髮干垂领,银章破在腰。”(《奉赠卢琚》)
七“衰老自成病,郎官未为冗。”(《晚登瀼上堂》)
八“不才名位晚,敢恨省郎迟?”(《夔府书怀》)
九“通籍恨多病,为郎忝薄游。”(《夜雨》)
十“为郎未为贱,其奈疾病攻!”(《赠苏四徯》)
差不多念念不忘自己是“员外郎”,这虚荣心的强烈也真是有点出人意外。无怪乎南宋诗人陆游也提出了诘问。
“功名不垂世,富贵但堪伤;底事杜陵老,时时矜省郎?”(《秋兴》)
杜甫如有知,对于这个诘问是难于回答的。
要之,杜甫的功名心很强,连虚荣心都发展到了可笑的程度。他不愿意做小官,但在实际上他也缺少办事务的才干。他担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期间很短,没有留下什么德政;由于安禄山叛变,长安沦陷,他的职务大约很快便被吹掉了。《夔府书怀》一诗的开头两句是:“昔罢河西尉,初兴蓟北师”,由不就河西尉直接连到安禄山的叛变,率府胄曹参军一职根本没有提到。可见为期很短,无话可说。
在左拾遗的任内,留下了一些歌咏宫廷生活的诗,那在目前看来是毫无价值的。不久,因疏救房琯,触犯了肃宗的怒鳞,被罢为华州司功参军,掌管地方上的文教祭祀等工作。这在他的宦途上是一大蹭蹬,比李白在天宝三年被赐金还山的待遇,还要冷落。他到了华州就职,一和案牍接触,便大不耐烦,甚至光火了。有《早秋苦热堆案相仍》一诗可证。
“七月六日苦炎热,对食暂餐还不能。
每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
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
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
大诗人不耐烦做刀笔小吏的神态,写得活现。天气满热,饭都吃不下;晚上既多蝎子,秋后反而又多苍蝇;真是要叫人发狂大叫了。公文堆满案头,不断地来麻烦我。朝南望,华山上的青松横躺在狭窄的山谷上,多么自在呵!我恨不得打着赤脚去踏上深厚的坚冰呵!可以看出诗人是多么不耐烦!
其实杜甫在华州司功任内不足一年,看来倒是很受到优待的。他秋间到了华州,冬天便远赴洛阳,翌年三四月之交又才从洛阳回华州。在这次旅途中做了不少的诗,有名的《三吏》和《三别》便是在回华州时做的。他自己也承认过:“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峡中览物》)。假如他是深受束缚,他不会有那样大的自由和那么多的雅兴。但是,到了这一年的秋天,由于关辅地区饥馑,他索性摜掉了乌纱帽,自行离开了华州的职守。这也应该说是分外的自由了。
广德元年杜甫在梓州时,曾被朝廷任命为京兆功曹参军,殆由严武归朝后所推举,但因已定计出峡,不就。第二年三月严武再任东西川节度使,他折回成都,做了严武幕府中的参谋;在职仅半年光景便解职回草堂。据说是由于同幕府中年轻的人们不能相处,实际上同严武本人也有一定的矛盾。《莫相疑行》:“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赤霄行》:“孔雀未知牛有角,渴饮寒泉逢抵触”;都是这时候做的诗。细玩辞句,是有上下级的关系存在,决不是单因为同僚间的不能相处。
在夔州主管过东屯百顷田,如果也是官职的话,他只有在这项任务上处理得相当胜任愉快,但也不安于此而买舟出峡了。在夔州,他在诗歌创作上也是丰收的。《峡中览物》诗在“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之后,接下去也就是“巫峡忽如瞻华岳,蜀江犹似见黄河”——这也等于说:“曾为屯守趋三峡,忆在夔州诗兴多”了。
杜甫毕竟只是诗人而不是政治家。作为政治家虽然没有成功,但作为诗人他自己是感到满足的。
[1]《尚书·周官》。